刘主簿到了后堂的时候,被后堂里沸腾的气氛惊了一惊。

不似之前那位麻子脸算吏那般用纸笔计算, 梁山伯带来的算吏都中规中矩的拿着算筹, 端坐在案桌后,每计算出一个数字, 便由身边的书吏抄誊、核对、登记, 然后整理出来。

官府做保的欠条本就不少,还是历年来堆积在一起的, 光按照年份分拣出来就是一笔大工程,更别说还要详细计算到每一家欠了多少斗、多少升的粮食,应付多少利息。

“这, 县令大人,您真的要讨?”

刘主簿咋舌, “今年粮食还没到收的时候,最少还有一个半月,您叫百姓用什么还啊?”

算算看,再过一个月,也该发水了。

“抢收。”

梁山伯不停看着呈上来的账簿, 头也不抬地说:“张、黄几家都是当年免息, 先让他们还已经生了利息的那几年的, 还没生息的先不还, 分批还。”

“这,那这就繁琐了啊……”刘主簿觉得这位县令天真的很,“许多百姓连数都数不清,你和他们说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 这个有息的那个没息的,他们是分不清的……”

“所以我让算吏将每个部分都算清,一项项列出来。”

梁山伯抬起头。

“刘主簿,请你来,是想安排你出去张榜,将官府将要收粮的事情公布出去。你来斟酌斟酌,该怎么写,百姓会比较容易明白。”

“这……这会引起民怨的吧?”

刘主簿迟疑道。

“奇怪了,杨县丞邀了县中几家请我过府,不就是为了要我把百姓的欠粮讨回来吗?”

梁山伯上下打量着刘主簿。

“怎么,杨县丞没有说?”

杨勉倒是说了,可是那几家给的欠条明明是去年的那些没利息的啊!

看这梁县令的意思,都像是把积年的欠债全部讨回来?

谁能有这个本事?!

“不,不是,令长,这债不是这么讨的啊……”

刘主簿讪笑着。

“不这么讨,怎么讨?”

梁山伯心中嗤笑着。

那刘主簿被梁山伯少有的强硬态度震慑住,不得已接了差使,准备先去和杨勉通个气,再去想如何张榜。

“对了,刘主簿,要张榜出去的东西,我希望午时之前能看到。”

梁山伯叫住了要走刘主簿。

“午时?”

杨勉已经离开了,叫回来再重新商议,午时前肯定来不及。

“嗯,午时,不得有误。”

梁山伯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等刘主簿走后,几个从会稽学馆跟着他一起来鄞县的同窗看着账簿直叹气。

“梁山伯,你走这一步棋,凶险的很啊!”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要债有多难。且不说官府作保,就算是亲人作保,为了债务纠纷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

真遇见死活不愿还的,把保人逼死的都有。

“如果不把事情往大了闹开,不少人都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粮,还傻乎乎以为自己只有一开始借的那三五斗。”

梁山伯知道他们的担忧,安抚道:“我不是非要他们把粮还回来,而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什么。”

一旦觉得自己借的东西是不用还的了,就不会再去记自己借了多少,等到积沙成塔之时,想要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还不如这时当头棒喝,能敲醒几个是几个。

“就怕闹大了没法收拾。”

“我就是要闹大,不闹大,上面怎么能知道鄞县欠债之风已蔓延至如此境地?我怀疑世子早就知道鄞县的情况,只是粉饰太平,不肯揭破罢了。”

梁山伯看着自己的同僚们,“可不肯揭破,鄞县还是只剩下个空架子。等鄞县完了,我这县令也一样坐到了头了。”

“解决掉眼下这危机,反倒还有一线生机。”

寒门与士门不同,士人重名,寒生重利,若不说明白,很快他就又会陷入到孤军奋战的困境里去。

“是了,吾等一定为令长尽心尽力!”

能被梁山伯选来的都不是笨人,一点就通。

“你们核算完了官库的粮食没有?大概能撑住吗?”

梁山伯看完了几本账簿,又问几个算吏。

“有前任算吏留下的数字做底,大致估算出了结果,怕是撑不住的。”

说话的是学馆中算学在丙科排前的寒生,“倾尽全力的话,能顶上六成。”

“六成……应该是够了。”

梁山伯咬牙。

“这件事不能拖,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尽力吧!”

堂下众算吏和书吏表情算不得太好,他们养家糊口的前程都系在梁山伯身上,若梁山伯这个县令坐不稳,他们拍拍屁股就要各寻生路,连再回学馆读书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冲这个,他们已经是系在一根藤上的蚂蚱,只能共同进退。

但发生在鄞县的事情,他们也是闻所未闻,至少以他们的眼界和能力,完全看不懂梁山伯该如何破局,破了局又能如何全身而退。

一群人窝在后堂中将欠账之人的债务情况整理成册,再由书吏誊抄成不少副册。这些副册将交由衙役和皂班用于征讨所用,但看牛班头的表情,大约是不想接这个苦差事。

就这么忙活到了午时,一干人已经累得口干舌燥,那刘主簿带着吃食和刚刚拟好的布告来了。

梁山伯一看,全篇都是含糊文章,只说鄞县衙门要襄助本地富户征讨积年旧债云云,只字不提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及怎么讨,心中冷笑。

“写的不错,贴出去吧,再抄上十几份,送给下面各里正、村长,让他们在乡间宣读。 ”

他不置可否地将布告还给刘主簿。

“考虑到大部分百姓可能不识字,我会派几个能言善辩的人守在布告旁边,向百姓们解释。乡间那些里正、村长,召他们到衙门来,我亲自向他们解释。”

刘主簿原本想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布告上写的含糊,都是官样文章,可这梁县令一派人解释,这就难以糊弄了,相反,因为布告写的含糊,问得人只会问的更仔细。

于是他这下子急了。

“令长,县中本来人手就不够,哪里还有人去做这个!”

“不够?我看是足够了。”梁山伯此时才亮出他的真实目的,“之前在县衙里辛苦的那些书吏、算吏和各班皂吏,左右现在也是无事,就都出去‘为民解惑’好了。我让小江带着两个人教他们怎么说,他们跟在小江身边,学会了就去办差!”

他带来的都是新人,人生地不熟,可之前那些皂吏却都是地头蛇,对当地情况熟悉的很,百姓又皆畏惧,用来唱黑脸逼债,最是合适不过。

刘主簿听得心惊肉跳的走了,一出门就被杨勉拉到了角落。

待听得梁山伯不声不响就把他的心腹都架空了,还派去做这个,杨勉气得差点咬碎自己一口牙。

“这猪卑狗险的货,我早就该看出他是个假老实的!”

他恨声道:“他打的好盘算,叫我的人去做这讨人嫌的差事,自己手下留在县衙里偷闲,他娘的,那外面打杀他的人怎么不下手把他也宰了!”

“那现在怎么办?叫兄弟们随便应付一下了事?”

刘主簿讨主意。

“那怎么能?”杨勉狰狞着表情说道:“他梁山伯不是要向百姓讨债吗?就让他讨!”

“我让他讨的出不了县衙大门!”

***

梅山别院。

自从祝庄主将祝家庄炼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别院后,几乎就再也看不到祝英台在梅林里出没的身影。

因为“炼丹”和“炼金”之术都属于方术,素来不能为外人所闻,更不能偷看,祝英台执意将她炼丹的丹房放到了别院原本贮藏腌渍之物的窖房里。

腌渍之物气味重,一直是在别院僻静之处,祝父担心祝英台用炼丹的药物做什么傻事,派了懂炼丹的几个家仆守着她,为她伺候炉火之事,对她炼金倒是不怎么阻拦。

也是祝英台理论功底扎实,在炼金时花了些心思,除了用砷矿物炼制铜砷合金以外,竟将锡、铅、汞等贱金属也用自己的方法炼成了各种金黄色或银白色的灿色合金。

这些玩物一样的“假金”、“假银”虽拿起来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金银,可乍然堆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堆“金山”、“银山”,常常让不知情况进了炼器房的下人看的神荡魂驰,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才好。

对于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假金假银,祝少主素来宽容得很,权当是女儿多做了一些没啥用的玩意儿。

没多久,别院里的部曲和下人都知道祝家会造这种糊弄人的假金银,因为不值钱只是看着好看,祝英台也从不计算自己做了多少,不少人都从打扫器房的仆人那里得了几块这种东西把玩,也不敢带出别院去。

知道自家主子有这种本事,器房里时不时传来的异响,祝家人也都是见怪不怪了。

“今天是不是又炸炉了?”

看着窖房那边升起来的黑烟,一个仆人问自己的同伴。

“可不是,第五次了!”

那仆人摇着头,“亏得庄主家底厚,换个平常人家,哪里敢这么炼!”

“好像除了声音和烟重,也没什么厉害的。”

一个伺候丹方的家仆怕他们不敢进去打扫,安慰其他杂役,“这是炼丹中的‘伏火’之法,要用硫磺等药物起火燃烧,以去掉其中的‘猛毒’,炸炉是小事,我还见过伏火没伏好,整个丹房都起了火的……”

他话音刚落,窖房那边猛然响起惊雷般的炸响!

这动静太大,刹那间祝家庄里的人纷纷奔出屋外,朝着那动静响起的方向去看。

“不好,真的起火了!”

那家仆看到冲天而起的浓烟,惊得两股战战。

“快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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