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头上的红痣,在上一世时是没有的, 而是重生后突然出现在额间的。

他刚刚重生时, 额头上的红痣并没有这么显眼,但随着他身体渐渐康复, 这红痣也就越来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点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儿都把他带上, 很担心他哪一天就被什么“高人”带走了。

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男人”,马文才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额头的红痣,认为显得太过阴柔, 平日里总是用额带遮起来,但因为陈庆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现在也明白了陈庆之为何反复让他露出额间再去见帝王。而且以陈庆之的性格,劝他如此,多半是对他有好处的。

但这好处,也实在太让他惶恐了。

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下, 马文才穿过为他让开的人群, 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儿子们面前, 躬身相应他的召唤。

“你平身, 让我仔细看看。”

梁帝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臣子们不但不用跪来跪去,但凡品级高点的, 还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学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来称呼自己。

马文才之前刻意打听过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着头皮,站近了一点。

在梁帝打量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也在用余光悄悄地窥视这位帝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并没有到可以面圣的地步,于是对他来说,这位皇帝的长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这一群人之中,若让他指出谁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认出来。

概因他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哪怕表现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临下”式的那种。

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额头极其宽阔,双眼虽然平和,顾盼之间却有威严的神采,此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马文才,马文才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触,只敢游移到他身后的太子萧统身上。

这位以贤明宽厚著称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却并不友好,那是混合着懊恼和失落的眼神,实在让人费解。

更让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萧统身边的二皇子萧综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完全无视其他皇子们担忧的表情。

就在马文才猜度着自己额头的红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关联时,这位帝王却抚掌而叹:

“像,眉目之间,极像。”

“父皇。”

太子萧统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道:“兄长被佛祖接引时,年纪尚小,眉目还没长开,也许……”

“阿兄这就说的不对了,那时候您都还没出生,能确定像不像的,只有父亲。”

萧综轻笑着说:“父亲既然说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顾及到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极小,除了近处的马文才,其他人都听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时,虽不满月,可眉目却很清秀,像极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温和的让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里人氏,何年出生?”

马文才被他们刻意放低的声音影响,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学生马文才,郡望扶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如今侨居吴兴。学生生于天监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听闻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容。

“天监元年,七月……若阿徽还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兴啊……”

“父皇,请勿太伤心,还请为德皇后保重圣体。”

太子柔声劝说:“您这样,也会吓到马文才的。”

听到太子的提醒,萧衍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是,我们来国子学是为了求贤的。”

他看了眼马文才,大概是想让他归位,又实在是舍不得他,竟不顾其他人的看法,对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边,等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马文才得了这句令,心中苦笑,盯着众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开始一个个召见各学馆的学生,询问一些关于功课和平日里上学的问题。

由于有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马文才曾有过龃龉的吴郡学馆众人,更是表现的特别拘谨,倒失了几分风度。

在这个讲究“风流气度”的年代,太过拘谨,倒显得平淡无奇了。

而且萧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头的士族子弟,所以略问了问,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就点点头止住了话头。

到了平原学馆那里,皇帝倒问的格外仔细,尤其对平原学子之首的濮远行,格外和颜悦色。

“明山宾隐居后,听说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学馆?我在京中也听过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错。你也姓濮?”

濮远行受宠若惊道:“学生濮远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学生替家父谢过陛下的夸奖。”

萧衍问了问平原学馆平时如何运转,学生有多少等问题,因为濮远行的父亲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代理馆主,倒也都知道情况,回答的非常详细,让皇帝十分高兴。

不必别人说,是人都看的出来,除了那额头有红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马文才以外,这位濮远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会稽学馆时,萧衍抚了抚髯须,看着上前的一干学子,眼神微黯了黯。

马文才被召唤到皇帝身前,众人之中,身份最贵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为看清了褚向的长相。

但他如今年纪已大,杀伐之气早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轻时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则褚皇后也不会活下来。

所以他看着褚向,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难怪综儿为你说情,看着你站在这里,犹如珠玉在侧,谁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没。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寻常,其实鼻尖已经在冒汗了,听到皇帝唤他的名字,连忙躬身回道:“多谢陛下关心。姑母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这几年更是连走动都不行。”

“当年的故人,一个个身体都这么羸弱啊。”

萧衍叹道。

萧综怕褚向引起萧衍不悦,在一旁说了些夸赞皇帝身体健壮,春秋鼎盛之类的话,让萧衍心情大悦,并没有为难褚向,反倒对他说:

“你家中的长辈也太不像话,你这样的出身,竟连国子学都入不得,要独自来谋这‘天子门生’之路?说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狭小了。太子?”

“儿子在。”

“你安排一下,让褚向来临雍殿,与宗室们一起读书吧。”

他说。

皇帝这一安排,让众多学生皆是羡慕不已。

临雍殿是宗室和外戚们读书的地方,其中执教的博士和学官皆是名震梁国的大儒或贤士,旁人若能旁听上一两堂课,都会觉得是莫大的福气。

可褚向拼着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便是想确定皇帝对他是不是还有着忌惮之心。

如今这位皇帝连让他占有“天子门生”的名头都不愿意,甚至将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读书的临雍殿屈居人下,可见根本不似皇帝态度上表现出来的,对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对他可谓是最后一搏,却得了这样的结果,心中不可谓不悲凉,脸上却还要露出喜色来,谢过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对他十分和颜悦色,显然从谢举那里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事情。他不但夸赞了傅歧兄长的“忠勇”,还希望他能为自己早日效力。

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伤,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时表现的倒比往日沉稳。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这边,皇帝几乎都没怎么多问。

徐之敬会贬为庶人,全是因为浮山堰之祸,而浮山堰之祸,几乎是萧衍从政史上最大的错误,他连看到徐之敬都会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对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过大概会是这种结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门生”的名额,本身就是对他们徐家的示好和一种补偿,他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说好听是性子和软,说难听就是毫无特色可言,这种人萧衍见的太多,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等见过所有学子,皇帝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选“天子门生”,名头上是自己的学生,但他国事繁忙,并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教导他们,平日还是将他们安排在国子学学习,但身份上则必须要和其他人区分开,以免引起国子学那些天之骄子们的不满。

而且哪怕是五馆中出类拔萃之人,在国子学中也许才学只是平平,众人程度不一,教起来也不容易。

所以萧衍准备让他们以“官身”入学,犹如后世带职“进修”一般,先确立他们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国子学里,向擅长各项学问的先生学习他们需要的东西,以便更好的适应他们新的身份,这便是皇帝曾经为寒门学生选择的一种求学之路。

如今虽然这些“天子门生”们并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门出身,但这种设想他已经想了很久了,现在当然不能重新安排他们,于是当皇帝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众人都奇异地默然了一瞬。

梁国的官职也分清浊,受世人风气影响,真正掌权做实事的官职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闲又名头好听的官职。

哪怕时寒门出身的学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书郎”这样清贵的起家官。

可从皇帝的口中,他们听得出,皇帝给他们选择的官职并不是那些清贵职位,而是被旁人称为“浊官”的事务性官职,于是有些抱着“光耀门楣”之心来的士生,难免会露出彷徨的神色。

萧衍是何人,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想法,所以他故意问道:“你们若并不想那么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让祭酒安排你们在国子学就读。只要你们过了国子学的入学试,便是国子学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学成,亦可出仕。”

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当即有七八个人犹犹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还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听皇帝的教诲。

萧衍根本不多劝说他们,只让旁边陪同的国子学祭酒记下他们的名字,便转头问自己的儿子们:

“你们可有看中的人才?”

几个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议了一会儿,先有太子萧统点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当自己的常侍。

谁料皇帝摇了摇头。

“傅歧如今是傅?的独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是建康令,只忠于皇帝,他的儿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倾向。

太子的试探被皇帝驳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静站立着的马文才身上,怀着希望道:

“那儿子想要马文才……”

“也不行。”

萧衍想都不想的打断了太子的话,说出了让众人都吃惊的话,“谢举向我举荐过马文才,我欲让他当我的秘书郎。”

此言一出,连皇帝身边的国子学祭酒都吃了一惊,身为主角的马文才更是被这个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砸得神情恍惚。

几乎是下一刻,马文才立刻跪下身来,毫不虚伪地推辞着这样的安排:

“学生惶恐,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起家便是秘书郎的,唯有世代冠冕之族,而能起家就是皇帝的秘书郎的,就连寻常士族都不行,只有王、谢和萧氏宗子才有这样的殊荣!

秘书郎虽只是皇帝身边七品的小官,可在中正品级中,已是二品!

皇帝说谢举举荐了他,便等同于亲自给他定了“二品”的中正品级,这几乎意味着他可以进入另一个层次。

一个马文才想都不敢想的层次。

“你起来,君子一言九鼎。”

萧衍以不容反驳的态度下了决定:

“秘书郎官品虽小,任务却不轻,虽有谢侍中举荐,你还有的学。平日里,你还是在国子学向诸位博士学习。你既然是我的门生,没有什么当不得的。”

马文才在萧衍严肃的神情中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恍惚的态度倒让萧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萧统见傅歧和马文才皇帝都有了安排,在众人之中看了看,选择了之前让皇帝赞赏的寒门学生濮远行作为常侍官。

这次,萧衍没再阻止。

到了其他皇子和藩王那里,倒变得简单的多。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皇子萧综,萧综并没有向皇帝讨要褚向,也没有选出身较高的吴郡张骋,而是要了徐之敬。

还有些没人“挑选”的,皇帝便将他们分做了朝中各部的功曹官,替各部主事处理朝务,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这一行给诸人都安排了去处,自己也很满意,一旁有专人专门记录这些“天子门生”的任命,国子学也一一记录他们的官职,好为他们安排相应的先生。

萧衍毕竟也不年轻了,接见了整整半日,精神也有些疲乏,太子见父亲精神有些不好,便提议回宫休息,皇帝欣然应允。

临走前,萧衍将马文才叫到身前,又凝视了那颗红痣一会儿,向他问道:

“马文才,你家的长辈可有为你起字?”

马文才一愣,摇了摇头。

“学生并未加冠,是以并无长辈起字。家父小时候怕学生养不活,给学生起了个乳名,叫做念儿,希望多念几遍,学生能平安长大。”

“念儿,念儿……”

那一瞬间,低喃着他乳名的皇帝萧衍,眼角竟有些湿润。

在他的身后,知道内情的皇子萧统、萧综和萧纲脸上都有些神情复杂。

萧综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也有些低落,开口道:

“天下间做父亲的,哪有不念着自己儿子的呢?”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有你们这样的佳儿,我已经是得佛祖爱护,不该再讨要更多了。”

萧衍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们兄友弟恭,忠孝仁义,待听到萧综的自言自语,脸上的悲意淡了几分,看向孩子们的表情也越发慈爱。

他想了想,对身前的马文才道:“你既然没有字,我便给你起个字。你乳名叫念儿,额头又有佛前童子才有的吉祥痣……”

“你的字,便叫佛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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