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出使, 并不只是为了和平而来。

六镇作乱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汉化改制后失去了上升的渠道, 过去几百年来北魏对北方的战争一直不断,六镇兵才有存在的价值。

如今国内也不乏有挑起战争送六镇兵去打仗,从而减少国内矛盾的想法。

胡太后和小皇帝自然是不愿意打仗的,文臣也是如此,国内大半文臣都是汉人,一旦让掌握军队的鲜卑人重新掌握权力, 这些汉人生存的环境将大不如前。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 议和虽然被推动了,但出使的使臣却分为了三派:认为南朝不足为惧应该乘胜追击的主战派、认为南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该虚耗国力的主和派, 以及准备亲眼来看看南方再决定的中间派。

在魏国位高权重的任城王也是主和派,但他主和的原因不一样,他担心一旦战起, 那些六镇最精锐的士卒会被当做弃子丢弃在南方的大地上。

和那些文臣打交道打了这么多年,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对于权势的渴望,为了阀门和家族的兴盛, 他们根本不会将什么家国百姓放在心里, 只要能长久的保持权势, 他们不介意将早已经被遗忘的六镇兵拱手送给南梁当军功。

洛阳日益腐化, 军户也不再是以前能征善战、视军功为荣耀的勇士,鲜卑人最后的希望和出路,便只有六镇了。

任城王没有未嫁的女儿,所以在他和其弟北海王促膝长谈过之后,后者忍痛献出了自己心爱的嫡女, 由魏帝封为“兰陵公主”出使南方。

北海王元项原本是带着审视的意图而来的,他一直很敬重自己的兄长,也敬仰谢举的风度和才智,认为梁国人杰地灵,即使要获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可到了两国边界,看到那些被水淹没的田地还没有恢复生息,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衣不蔽体追逐乞讨,庄园外民不聊生路有饿殍,庄园内高屋建瓴莺歌燕舞,元项原本想要和平的心也动摇了。

也许,六镇兵想做炮灰也做不了,说不定兵锋一至,摧枯拉朽?

连饭碗都端不起来的百姓,能举起刀打仗吗?

北海王尚且这样想,那些主战派的使臣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这一顿国宴之下暗潮涌动,北朝人心里有了蔑视之意便有些敷衍,梁国使团的人一个个眼含担忧魂不守舍,梁国文武百官却对不用交战的未来充满憧憬,拉着对方觥筹交错,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来临。

花夭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她虽是送嫁将军,但梁国歧视将种,所以除了几个武将来敬过酒以外,根本乏人问津。

若是旁人被这样轻视,一定大感恼怒,但花夭是个恬淡的性子,没人理她,她就独自将那露酒一杯又一杯的喝着,反正这酒口感和蜜水也差不了多少,她喝几坛子也不会醉,正好保持清醒。

正在想着没人问津也好,恍然间那边一身盛装的兰陵公主突然端着一盏金杯,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这一路多亏花将军照顾,特来敬花将军一杯……”

她虽然出使和亲,但这位鲜卑公主性格爽朗,并没有一直端坐,而是向“娘家人”不停敬酒感谢。

“从此山高水长,望君一生安好。”

花夭也很喜欢这位公主的性格,大大方方端起酒杯,回敬予她:“愿公主与未来的夫君琴瑟和鸣,相爱白头。”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兰陵公主突然红了眼,哽咽道:

“琴瑟和鸣又如何……我只盼能和花将军……”

只盼能和花将军一样,以女子之身傲然立世,而不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什么“良人”身上。

她说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了声音,梁国那边顿时哗然,没想到这位公主如此“豪放”,竟然在这种场合还和送嫁将军黏黏糊糊。

“简直是恬不知耻!”

三皇子沉着脸训斥道,“这样的女子,休想嫁入我的王府!”

其他几个皇子本就不想娶个胡女,此时也是一个个敬谢不敏的表情。

“不要胡言,这位公主代表的是宗室,而宗室掌握的是魏国的军权。”

太子被谋臣教导了不少,此时指点几个弟弟。

“何况国书上也没写这位公主是来和亲的,若这位公主没有想嫁的意思回去了,说明对方连送给公主给我国的心都没有,岂不是更糟?”

什么情况连公主都不值得牺牲了?

那必是彻底要撕破脸了。

“若实在不行,我娶。”

二皇子萧综看了那公主一眼,沉着声说:“袁氏多年无子,我膝下尚空,想来若我为梁国做出牺牲,她不会介意。”

“什么牺牲?”

太子失笑,“这位公主艳丽无双,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们鲜卑人热情奔放,这一路上和送嫁将军朝夕相对有了感情,不见得就是心生爱慕。”

只是这话说的,连他都有些不愿相信。

之前他们以为送嫁的也会是某个宗室,同为宗亲当然不会有什么首尾。可现在来送嫁的将军姓花,而不是拓跋改姓的“元”,当然跟宗亲没什么关系。

这边花夭和兰陵公主依依惜别,那边谢举看着自己的国人脸色不太好,悄声向皇帝萧衍说了些什么,似是在解释。

“是这样?”

梁帝“啊”了一声,看向花夭的表情就有些玩味。

“这魏国,可真让人意外啊……”

随侍在旁边的马文才看着梁帝的脸色不像是恼怒,看了眼远处和公主执手相望的花夭,再看看身后几位皇子,心里也在腹诽。

这人,真是什么桃花都敢惹啊。

北朝使团的到来,也代表着梁国使团的回归。

徐之敬和褚向出使北朝,这一年多来已经不在国子学读书,连原本住的宿舍也被占了,徐之敬还好,他毕竟是二皇子的常侍,二皇子自然会为他安排住处,但褚向就有些尴尬了。

出国之后,他确实另有奇遇,就连那些人质也是他在两国之间极力斡旋救回来的,他的才干和学识也受到两国使臣的肯定,正因为他立下了这样的功劳,足以立足,他就越发不想回到褚家去。

可褚家、褚夫人,都是不会放弃他这枚棋子的。

徐之敬并不知褚家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只以为他害怕褚夫人又会迫害他,满怀担忧地问他:

“要不,我去求求二皇子,让你和我住一起算了?”

“不必!”

褚向几乎是立刻就谢绝了好友的建议。

“不行我就随便去哪个客店住几天。”

“客店啊……”

徐之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差点忘了,还有马文才啊,你可以去裴家客店!”

他们回来的路上受到裴公队伍的保护,自然知道裴家在京中经营的客店,马文才作为他们的挚友,想要为褚向谋一个受到庇护的住处自然是不难的。

听到裴家客店的名字,褚向的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褚向和徐之敬前往裴家客店的同时,马文才所住的裴家客院里也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几乎是在知道姚华先生成了送嫁将军来了梁国的那一瞬间,祝英台就欢喜到快要疯了。

更别说马文才和她约定好了今日来访。

因为梁山伯已经“死遁”的缘故,今日梁山伯并没有回来,是马文才、傅歧和祝英台一起接待的她。

姚华带着家将陈思一迈入院中,就受到了祝英台热烈的欢迎。

“姚华先生!”

祝英台欢喜地蹦跶了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就往屋子里跑。

“快快快,进屋进屋,外面好热!”

站在院门口的马文才默默收回要拉祝英台的手臂,眼睁睁看着两人一阵风般进了屋里。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但对于祝英台说完全不算回事,莫说她会硝石制冰,就算不会制,以她现在的身家也完全用的起冰。

屋子四角里放着冰盆,正中的案席上还装着个小冰盆。

待祝英台将姚华拉到屋子里坐下后,只见她捧起那个小冰盆,从正中抄起一个冰盒,按住伸出的木棍在案上啪啦啪啦砸了几下,就从其中拉出一条红色的冰块来。

“来来来,尝尝我做的冰棍,果味儿的!”

她一边笑着,又一边抽出好几根,给了马文才和傅歧、陈思几人一人一根,自己则拿了个绿豆味儿的舔了。

原本想要和花夭谈正事的马文才手里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根冰棍,无语地看了眼祝英台。

这一眼让祝英台误会了,还以为他不知道怎么吃,示范性地演示了一遍,然后催促他:

“快吃啊,别化了!我搅冰盆搅的手都要断了才有这么几根!”

马文才倒提着冰棍,被她气笑了。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个。”

祝英台以为他是之前没吃到她做的冰棍吃味了,心虚地吭哧吭哧低头吃冰棒,不敢抬头。

“这冰棍是你现做的?”

花夭尝试着舔了一口,冰凉又沁甜的气息顿时满溢口中,驱赶走了浑身的暑意,让她舒爽地眯起了眼来。

“这也是你炼丹的本事之一?”

这冰棍完全没有窖冰那种苦涩的口感,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祝英台叼着冰棍,连连点头。

“真是厉害啊。”

花夭举起冰棍,对着窗前的光线欣赏着冰棍剔透的色泽,真心实意地称赞:“简直就像传说里能变幻万物的神仙一样。”

“唔,唔。”

祝英台冷不防又被撩了一把,红着脸继续点头。

‘我看不是逃之夭夭的夭,是桃之夭夭的夭吧?’

见这人又在乱撒桃花,马文才忍住给祝英台一个暴栗的冲动。

以防祝英台把自己交代了个底朝天,他忍住牙冷三两下啃掉了冰棍,正准备问花夭关于那批马的事情,却见身边另一人比他还快的吃掉了冰棍,突然五体投地、向着花夭的方向跪拜了下来。

“在下傅歧,在此谢过姚华先生搭救家兄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魏国人都知道花夭是女人,梁国只有几个主使知道,现在皇帝也知道了。魏国自己也觉得女人领军保护使团什么的不太好意思说,所以并没有大肆宣传。

北魏和亲公主称号都有意义,比如嫁给北凉的武威公主。兰陵是萧氏的郡望,所以这位公主被封为“兰陵公主”出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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