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中百官头疼着无法进入同泰寺、只能在门外痛哭流涕求见, 此时马文才却坐在同泰寺的静室,跟皇帝四目相对。

徐勉对太子说的话其实不假, 皇帝走之前确实没有带走金匣虎符,也没有带走国玺玉印, 甚至担心儿子不知道这件事,还拐了个弯透露给了东宫那边。

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队, 有了印玺就能代理国事、处理政务,甚至可以控制朝中百官的喉舌。

所有的一切都放在那里, 好似太子只要伸手, 就能够全部拿去。

“陛下,您的良苦用心,臣怕太子殿下不能理解。”

马文才轻嗅着鼻端的檀香, 叹息道:“太子殿下君子端方, 在他的心中,对您的敬爱也许比皇位还要更重, 您逼他用雷霆手段,其实与其说是在试探太子殿下, 不如说是在试探东宫的臣子们。”

“知我者,佛念也。”

萧衍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僧袍, 手中拨动着念珠,除了头发尚在, 从举止气质已经看不出和一个僧人有何不同。

“太子年幼时,我担心他性子太过温和,指派给他的家令和詹事都是处事强硬果决的人, 希望他们能弥补太子性情上的不足,给与他正确的引导,他们都是世人赞叹的大儒、谋士,也确实将我的太子养成了这世道道德需要的样子。”

他缓缓道:“我接手这个国家时,南方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经历过几朝昏君的统治,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他们需要一位仁慈的君主,我也希望太子变成一位仁慈的君主。”

“可时事是会随着政局的变化发展的,如果天下将乱,太子还不能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的‘安稳’,他就不能胜任太子这个位置。”

听到皇帝谈论起家事,马文才一句都不敢插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跪坐在那里。

“其实朕很多年前就向太子隐晦的指出过很多问题。”

萧衍说起对孩子的不满,并不带着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更像是长辈对朋友发出的无奈感慨,这让马文才没有那么惶恐。

“他太过在意‘名声’,当年入大理寺历练时,主官主审案件,只要他在旁听的,一律都将刑罚减半、尽可能的宽大处理,以至于到如今只要有部门想要将犯人轻判时,都会用各种悲惨的理由,特地报到太子那里处理……”

“他有抚民爱民的名声,所以每逢雨雪天寒,便会亲自去救济穷人。可他镇抚百姓,却用的是军服军衣,我让他主管军服后勤,是为了让他了解行军打仗、补给为先的道理,他却以天下太平为由每每克扣军中的冬衣。魏国六镇动乱不休,皆因士卒不能温饱,我训斥过他过几次,最后只能收回了后勤的差事。”

萧衍手中的念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语气中的无奈也更甚了。

“结果,他就让东宫的官员都缩衣减食,情愿让身边忠心耿耿的从人忍饥挨饿,也要维持每到冬寒赠衣送食的惯例……”

“帝王是替上天治理国家的天子,不是被臣子摆布的傀儡。帝王可以崇佛,可以好名,可以贪财,可以爱色,却不能让这些变成臣子可以利用的弱点。”

萧衍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子侄那般对马文才说着。

“就如陛下赐给臣的那么多铜一般?”

马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立刻从萧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治国的道理。

“世人都道陛下崇佛,担忧佛门日渐奢豪,却不知陛下才是那个富有四海的人。”

“是,就如那些铜器。”

萧衍笑了,笑得既有些自豪,又有些惋惜。

“先皇后教会我一件事,如果手里没有足够的资本,就只能听命于人。”

所以成婚之后,家中钱财全都是由郗氏管理分配的。当年他的后宅虽有别人赐而不能辞的女人,却从未有人敢起什么歪心思。

“虽然歌功颂德时都说我是天下之主,但我真要用钱做些什么,天下又变成我的主人了,所以,名声这东西,就是用的时候拿来用用,别放在心里。”

萧衍知道天下人对他崇佛有许多怨言,但崇佛对他的统治有利,这些怨言就成了废话。

“可惜太子不是阿徽的孩子,丁令光将他教坏了。他想要赈济百姓,不思经营之道,却只想用别人的东西来施舍,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法,不是君子该有的格局。”

他又叹,“但他总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愿意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是被人一逼再逼才走到了今天的位子,也许现在有人逼一逼他,他能顿悟过来,那就还不算晚。”

马文才垂首跪坐在萧衍的脚边,细细咀嚼着萧衍的每一句话,并将它们牢记到心里。

他是个合格帝王,也有着真正的帝王心术,这是先生和博士们不会教导的东西,也是除了那些皇子们,无法窥见一角的深沉。

皇帝这次考验太子的,是“御下”之能。

虎符和印玺都留在了宫中不假,可建康附近还有一支部队是不需要虎符,只听从皇帝手谕的,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一手重建起来的“白袍军”。

这支骑兵经过君臣三人合力打造,如今已有万人的规模,在梁国境内养了两万余匹战马,其中大部分就在牛首山牧场,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绕过城外,突袭同泰寺的方向。

前些年白袍军实在太过不堪,后来虽然有了起色,但为了敛财,靠赛马进入人们视线的牛首山大营更像是个“戏耍”的地方,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精湛的骑术和残酷的淘汰率后面代表着什么。

太子不重军事,也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骑兵在梁国没有什么用处,即使他会考虑到白袍军的存在,但骑兵从来不善攻城,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袍骑能攻破宫城、穿过台城,前来救援同泰寺。

可以说太子无论是进是退,皇帝都立于不败之地。

牛首山大营的上万士卒在陈庆之的带领下枕戈待旦,马文才带着精锐在同泰寺中严防死守,等待的都只是太子下一步的动作。

而皇帝对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的期待,更是显而易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萧衍也在同泰寺里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里,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大臣都在同泰寺外哭求过皇帝回宫,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更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在门外草庐里守了两天,唯有太子一直居于宫中,没有来过。

这在许多大臣眼中,更是太子和皇帝起了矛盾的象征,以至于大部分大臣为了“表明态度”,甚至不敢上朝,就怕被皇帝秋后算账。

太子在朝堂上明里暗里用“父皇不仁”的态度劝谏打萧衍脸的程度,和同泰寺外的群臣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堪称“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典范。

“阿摩,无论你是进是退,我都会夸你。”

“维摩”是太子萧统的字,皇帝小声的低喃断断续续传到马文才的耳中,还是泄露出皇帝几分紧张的情绪。

“现在改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天家父子做到这样,还能互相留有一份期待和关心,其实已经是难得了。

马文才不禁心中暗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去做。

大概先会拿回印信和虎符,将军队掌握在手中,以免有人趁机生乱,或是边关因为战事出现变故吧?

然后呢?

然后看看东宫上下是什么态度,再做决定。

弑父是肯定不能做的,皇帝对宗室礼遇有加,一旦皇帝死得蹊跷,多得是造反的宗亲王事,就算继位也不能服众。

但任由百官在同泰寺门口哭求也不可能,他多半会将朝会就放在同泰寺外,百官能一起处理朝政最好,不能处理,也不会留下话柄。

横竖“渎职”对不起天下人的不是自己,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人。

在同泰寺外理政,里面的皇帝也能听到应对之策,如果他有不妥的地方皇帝不帮着纠正,那也不是他的问题。

做老子的都不帮儿子了,那就是铁了心要出家了,谁还会天天在门外哭?

就是捧也要把“出家”的事坐实了。

马文才的思绪渐渐飞远,直到皇帝连声唤他,才回了神。

“佛念,你在想什么?”

萧衍大概也是觉得连日的枯坐有些无聊,好奇地问。

马文才当然不能说自己在想什么,随意扯了个借口:“臣在想,不知现在洛阳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也不知老二那边是什么情况。”

提起魏国那边,萧衍满是惆怅,“不过老二生来机警,肯定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在那满是胡虏的地方,怕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殿下真能安稳监国……”

马文才试探着问,“那我等白袍军,是否还要……?”

“二郎必须回国,这是太子欠他的!”

想起萧综,萧衍斩钉截铁。

“若是太子此次能够安稳度过这次难关,我会从此在同泰寺安心出家,但我会告诉他,二郎一日不回国,他便就只能监国。”

“想要那纸禅位诏书,就得带着二郎来取!”

“可是陛下,如果太子监国,不同意军队北上,那白袍军也很难得到支持和补给。”

马文才眼皮子直跳,生怕皇帝让他自己想办法养活这支军队。

他不是养不起,而是不想养。

在梁国的土地上养骑兵,无论在哪里,都实在太扎眼了,和他默默发展实力的愿景不符。

“你放心,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萧衍“哈哈”一笑,似乎是被马文才的担忧逗乐了。

“朕养不了几十万人马,可你那些人马却还是养得起的。”

马文才松了一口气,萧衍见他并不重兵权,也没想过要把白袍军变为私军,越发满意。

“佛念,子云智谋出众、又有急智,然而不通武艺、身体孱弱,其实更适合做一个军师,而不是主将。但你实在年少,又没有军功,很难服众,所以我才想让你从参军做起,等经过大战的历练后,再把白袍军交给你。”

萧衍夸赞他,“子云有野心也太过聪慧,只是怕我不悦,才一直隐忍至此。他隐忍这么多年,才等来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担心日后,他会对此决定生出不满。”

“你是参军,要好好处理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一点无妨,只切记一点,莫把自己摆在他下首的位置。”

马文才一愣,这是萧衍第一次让他提防陈庆之的“叛变”。

陈庆之在年幼时就跟随萧衍,从书童做起,熬了几十年才到这个位置,期间不说鞠躬尽瘁,至少也是兢兢业业,然而即便如此,萧衍依然还是不信任这个心腹近臣,只因他“太过聪慧”。

马文才原本因皇帝的信任也隐隐有些得意张扬,如今听了这番话,好似被当头棒喝,立刻清醒了过来。

日后他一定谨慎谨慎再谨慎,聪明可以,却不能表现的太过深沉。

毕竟哪个皇帝也不想养出个司马懿来。

聊了许久,皇帝也有些累了,见今夜太子那边还没有动静,知道今夜又是白等,遂打了几个哈欠,命马文才去隔壁客房休息,自己则在禅房里继续“修行”。

马文才跟着皇帝等了两天,就像有一件未尽之事在期待着落地,却左等右等又等不到,心里惋惜这太子两天过去还不去太极殿,又担心有宫中禁卫半夜袭击同泰寺,亲自去寺中又检查了一边巡逻的路线,这才安心去隔壁客房睡下。

到了第三日清晨,马文才被人唤醒,随便洗漱了一把就赶到了皇帝所在的禅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禅室里原本的主持和管院都来了,地上还跪着一个僧人,更是一惊。

“陛下,可是要调动白袍军?”

见到皇帝满脸的怒意,马文才下意识以为最不想见到的局面出现了,本能地询问是不是要派兵护驾。

“他要敢逼迫朕,朕反倒高看他一眼!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想办法用东宫的人马独自把朝政扛起来,朕都认可了他为君的担当!”

谁料萧衍听到马文才的话,原本就愤怒的表情越发怒不可遏。

“可是这孽子!这孽子!”

萧衍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厥过去。

马文才和僧人们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萧衍,为他顺气。

“到底怎么回事?”

见萧衍被僧人搀扶在蒲团上坐下,马文才小声地询问苦笑着的主持。

结果还未等主持回答,萧衍便咬牙切齿地在蒲团上喝了出来。

“那孽子,自己剃了自己的头发跪在了寺外,说是要替朕出家!!”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萧衍对太子还是有期待的,萧统无论做什么,他都能认可,只要他做了,哪怕没成功呢,至少有自己的判断和野心。

野心,是驱使人进步的内核。

但是呢,萧统不愿伤害父亲,又觉得自己辜负了东宫上下这么多官员的期待,给不了他们未来又不能让他们用自己的名义害了国家,于是他想了想……

把自己头发给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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