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停滞了一刹那。

买他?谁?这里总共只有四个人在场,她当然不可能想买下这两位竞技场负责人,唯一符合条件的……难道是地上躺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奴隶?

高个子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又踢了他一脚:“你要买他?这个快死的杂种猫?”

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剧痛,封越在半昏半醒间溢出轻微呻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他意识模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知半解,空空荡荡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剩下仅存的一个念头:疼。

他在不久前与三头恶犬进行过殊死搏斗,被咬开的破口仍在往外涌出鲜血,无止境的疼痛一点点吞噬理智。

男人的拳打脚踢从来不会控制力道,这会儿正中他小腹中央,不仅带来五脏六腑破裂般的剧痛,也踢开了本已经结痂的旧伤。

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

为了能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反抗与逃离,无一例外被发现后痛打一番,几天都无法动弹。

明明忍气吞声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明明每天都在憧憬着自由,可到头来拼尽一切也无法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直到死去,也还是在这个阴暗又恶臭的囚笼。

如果挺不过今晚,一定会被他们扔去垃圾场吧。

几天前死于蛇毒的精灵曾告诉他,这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即使逃出这里,也注定只能生存在遭人唾弃的阴沟,因为他们是不被世界容纳的怪物。

意识恍惚间,他听见熟悉的男人声音:“买他?你有钱吗?”

另外一个满带了不屑地接话:“去去去,小孩别来凑热闹,你的零花钱可不够买奴隶。”

他们在说什么?有人要买……买他吗?他这个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怪物?

封越神情微冷,嘴角勾起嘲弄的嗤笑。

也不是没人会挑选奴隶买走,然而离开这里并非救赎,而是一场更为残酷的噩梦。来竞技场的多半是暴戾嗜血的血浆爱好者,买下奴隶的目的只有一个:厌倦了作为只能在一旁看着的观众,想要亲手尝试虐待与杀戮的感觉。

曾有些奴隶满怀期待地跟人离开,再回来时无一不四肢残缺、奄奄一息——原来是那人玩腻了,嘱托竞技场帮忙处理尸体。

他勉强集中意识,不让自己昏倒过去,期间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与陌生嗓音,听起来像是年轻的女孩:“不用,我就要他。”

“既然你要买他,”高个男人脾气火爆,语气很冲,“就先把钱掏出来。这奴隶虽然伤成这样,但也是我们竞技场拿得出手的招牌,收你一万块不过分吧?”

听见这话,跟前的女孩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万并不算多,对于贫民窟来说却算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是放在封越身上,这价钱就更加高得离谱。

奴隶身份低微,绝大多数是被以四五千块的价钱卖来这里,而这个兽人奄奄一息、满身是伤,估计没多少天可活,她要是把他带走,竞技场大概还得倒贴点遗体处理费。

之所以坐地起价,只不过是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看不顺眼,念及高中生一般不会有太多零花钱,便想让她知趣地离开。

一个三好学生一样的女孩,心血来潮要买一个快死掉的奴隶,逗谁玩呢。

他刚要赶客,就听见那女孩满目震惊地脱口而出:“只要一万?”

两个男人愣了。

江月年也愣了。

她在无忧无虑、吃穿不愁的优渥条件里长大,从没考虑过人命会被明码标价,因此更不会想到,有人的生命居然只值一万块的价格。

甚至赶不上她笔记本电脑的费用。

“钱我会付给你们,”江月年心情复杂地开口,“我要先看看他的情况。”

“真搞不懂……”高个子男人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低头冷声呵斥,“喂,还装死?快抬头让她看看。”

他说着又想抬脚,被江月年沉声叫住:“大叔。”

她笑了笑,眼神却是冰冰冷冷:“既然我买了他,他就是我的人——你还是不要碰他比较好。”

“是是是!”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小富婆,高个子还没来得及发作,矮个子就殷勤笑着朝她靠近一步:“小姑娘,其实这是我们竞技场最低级的奴隶,你要想寻刺激,我还有许多更好的推荐,保证漂亮又乖巧,只不过嘛,价钱可能要稍微高一点。”

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矮个男人搓着手继续说:“你看,他模样吓人,浑身都是伤疤,性格也木讷得不得了,有时候还会谋划逃跑,要是被你带走,指不定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儿。这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不如——”

江月年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你们竞技场里,最高的价格是多少?”

对方咧着嘴笑,用手指比了个数:“三万。”

她说话时盯着男人的眼睛,没察觉到地上的少年后背微微一僵。

那人说得不错。封越想。

他不讨人喜欢,长相也称不上多么好看,身体更是被饥饿与搏斗毁得丑陋不堪。花那么高的价钱将他买下,实在过于倒霉。

所以她会选择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万吗?那我花三万块……”

那女声顿了顿,再响起时,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买他。”

她语气坚决,目光却并没有与矮个男人对视。

而是低低垂眸,伸出右手,指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高个男人破了音:“他?封越?三万?你开玩笑吧!”

封越心头一震,仓促抬头。

通过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他看清那女孩的长相。与想象中趾高气昂的刻薄模样截然不同,她看起来文文弱弱,见他抬起脑袋,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没开玩笑。在我看来,他完全担得起这个价格。不对——”

江月年说着蹲下来,视线与少年直直相撞:“他的价值,可是要比这些钱高得多。”

真神奇,他居然有一对颜色不同的眼睛。

眼前的封越看上去消瘦又青涩,脸上残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贯穿眉眼、下巴与鼻梁。他长相清秀,居然是邻家弟弟那种单纯无害的模样,头顶耷拉着的耳朵雪白雪白,更添几分温顺乖巧的气质。只可惜伤痕大大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少年看上去像一幅被撕毁的风景画。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别具一格的猫瞳。

圆润眼眶里是一黄一蓝两个瞳孔,由于神色黯然,眼睛里失去了应有的神采,让她想起暗夜里的稻田与深海,广阔深远,却寂寥得让人害怕。

一条雪白色长尾从腰椎末端生出来,狮猫以长毛巨尾闻名,因此他的尾巴比大部分猫咪粗壮许多,像一团血迹斑斑的巨大绒球,软绵绵趴在地上。

至于封越身上那些不停渗着血的伤——

江月年看得心惊胆战,匆忙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绷带,笨拙绑在他腹部血口上。在这之后,又拿出一件深黑色短袖上衣。

她早就想到经过一番苦战,封越大概率衣不蔽体,于是在来这里之前特意买了套衣裤。

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不会愿意。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在离开这里看医生之前,先穿上它吧。”

纯棉上衣小心翼翼地套入少年上身,封越被这个动作惊得忘记了动弹,茫然与她对视。

其实在夏天,他往往得不到上衣,唯一遮羞的物件只有粗制滥造的破烂裤子,只有在寒冬的时候,才能得到薄薄一点衣物御寒。

那些衣物闷热又扎人,像小刺那样恶狠狠折磨着伤口,唯独这件上衣轻薄得不可思议,软绵绵触到伤痕时,如同一缕轻薄的风。

有些痒,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封越悄悄抬起食指,指尖停留在那单薄布料上,如同抚摸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迟疑着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血迹会把它弄脏。

少年拘谨且茫然,在下一秒钟忽然看见眼前的女孩毫不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胳膊上尚且完好的地方。

封越:!!!

这副让人们连踢一脚都会觉得恶心的身体……

正在被那个人触碰。

她不嫌脏吗?

察觉到对方身体的下意识回避,江月年把力道放得更轻:“抱歉,弄疼你了吗?”

“不是。”

封越仓促低头,避开她关切的视线。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如今的嗓音干涩难听,像是电锯割断木头发出的喑哑声线:“我……身上很脏。”

即使被套上了一层布料,但如果与他产生身体接触,血液与灰尘还是会弄脏她的衣服。

更何况她握住的胳膊并没有覆上衣物。

江月年微微一怔,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她姿势不变,声音很轻:“你受了伤,我扶你起来,可以吗?”

少年犹豫几秒,轻轻点头。

他的手上绝大多数地方没有一块好肉,好不容易找到了完好的地方,江月年只敢使上三分之一的力气,以免不小心触碰到伤口。

他真是太瘦了。她想,摸起来只有骨头和薄薄一层皮,好像用力一推就会碎掉。可也正是这具无比羸弱的身体,曾一次又一次击败了饥饿且癫狂的怪物们。

封越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付款交货一气呵成,竞技场专做异常生物贩卖的生意,不会对人类下手,因此两个男人并没有为难她,只当这是个拥有特殊嗜好的富家小姐,临别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等这个奴隶被玩腻,可以再来这里挑选玩具。

江月年没有接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她表现得镇定自若,等走出竞技场,才后背一软,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说到底只是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高中生,能在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不露怯,已经顶了很大压力。

这句话刚出口,小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身旁的封越一眼:“你别看我好像很拽,其实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停在紧急呼救的状态,要是他们动手,我就马上报警。”

封越没说话。

正常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一个快要死掉的怪物,她将他带出竞技场的目的是什么?虐待?残杀?还是要……

一想到最后那个念头,少年悄无声息红了脸颊,随即神情黯淡地抿紧双唇。

可他长得并不好看,那是最不可能的一种猜测。

“对了,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是‘封越’对吧?别害怕,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知道你和竞技场里的其他人都是被迫在战斗,所以想帮帮你们。”

女孩的声音继续很近很近地响在耳边,她似乎很喜欢说话:“对不起啊,你不是商品,我却跟那些人商讨价钱,还用三万块把你买下来。人的价值是不应该用金钱来衡量的,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

他看见她侧头抬起眼睛,乌黑瞳孔里噙着小心翼翼的温和笑意。

小姑娘的声线轻轻柔柔,和夏天夜里的晚风一起传入耳畔:“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样做,或许能帮你出出气。其实你和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一样,拥有无法被衡量的价值哦。”

她说着顿了顿,带了点神秘地继续补充:“还有一件事情,或许会让你感到开心一些。”

封越茫然眨眼,死气沉沉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默着挑起眼皮,恰好看见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凌乱的街区嘈杂一片,他听见江月年近在咫尺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歧川市警局吗?”

空空荡荡的心脏没由来地紧了紧,封越恍然抬头,与身旁的女孩四目相对。

她含着笑斜睨他一眼,修长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我要匿名举报,在长乐街215号的杂货铺下面,藏了个涉嫌人口贩卖的竞技场。对,没错,参与竞技的人都是被强制贩卖进那里,并且伤亡十分惨重。你们如果尽快赶来,说不定能正好撞上负责人在清理场地。”

头顶残破的猫耳微微一动,少年悄悄攥紧衣摆,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她居然通知了警方,这也就代表着,不仅是他一个人,竞技场里其他受难的奴隶也能逃出地狱。

如今发生的一切像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竞技场守卫森严,奴隶们都被关在狭窄肮脏的小笼子里,他们无处逃脱,更不可能报警,只能凭借一己之力找寻出路。

在以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曾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观众台,希望那成百上千的看客中能有一位良心发现,帮助他们重获自由。可每当视线环绕于人群,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无比冷酷又无比傲慢的脸孔,望向他的眼神中没有怜悯,只有看待玩具般残忍的癫狂。

想来也是,会对他这种怪物产生同情的人,又怎么会来观看如此血腥残酷的闹剧。

可身旁的这个女孩却不一样。

也许……她是真的想帮他们。

他可以信任她么?

“对了,等抓到那些人,您能代我给他们带句话吗?就说——”

江月年惬意地勾起嘴角,语气不复最初的温和礼让,而是带了点嘲弄般的轻笑,上扬的尾音得意洋洋,像不易察觉的小勾:“大清早就亡了,还在这儿做奴隶主的梦吗?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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