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很烫。

为了防止对方踉跄跌倒,江月年必须用空出的左手扶住他肩膀。少年的衣服被全部打湿,紧紧贴在身体上,当她伸手触碰,冰凉的雨水和炽热体温彼此交融,一并聚集在掌心。

他真是很瘦,手臂像是骨头披了层皮,或许是太过疼痛,仿佛受伤的小动物那样轻轻颤抖着。

巷子里早已见不到那只白狐的踪迹,她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柔声开口:“我送你去医院吧。我是江月年,你叫什么名字?”

“……白京。”

少年恹恹垂眸,软糯声线被雨声吞噬大半。他顿了一瞬,忽然抿着唇无声笑起来,原本空空荡荡的瞳孔隐约闪过一道亮光。

江月年听见他近乎于呢喃地出声,每个字都噙着浅浅笑意:“江——江月年。”

像是小孩得到了心爱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将它慢慢打开。

她应声抬头:“嗯?”

“我不想去医院。”

叫做白京的男孩子似乎有些害羞,躲闪着视线不看她眼睛:“我……害怕陌生人,不能去人太多的地方。”

可她不也是陌生人么?

江月年心里纳闷,而这份困惑很快被对方敏感地捕捉到。白京红着眼眶低头,眼尾的粉红一直向下蔓延,把脸庞也染得变了颜色:“姐姐你,是不一样的。”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他们都讨厌我,姐姐是第一个朝我伸手,还问我名字的人——所以你是好人。”

只因为这样,就心甘情愿地相信她吗?

江月年听得无奈又心酸,这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却是人生里的头一遭,难以想象白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更何况他身上的那些伤——

她心里发涩,身为当事人的少年却自始至终保持着羞怯微笑。他眼底还残存着尚未干涸的眼泪,当狭长桃花眼随着笑弯起来时,在眼尾映出漂亮的零星微光。

有些……过分无害和可爱了。

江月年正想开口说话,却感觉手里握着的手臂陡然一晃——

白京竟然从嘴里咳出一片猩红鲜血,随即脚下不稳,又一次朝她这边倒过来。

这回江月年丝毫没有防备,被高出自己许多的少年人猛地一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力道向后倒退几步,直到靠在冰冷墙壁上。

白京找到着力点,用手臂按住巷道里黯淡的灰墙。

“对不起……”

他的身体无比贴近地靠在江月年肩膀上,衣服上湿漉漉的雨水沾在她白净校服上。雨是冷的,近在咫尺的呼吸却是热的,尤其是当白京满怀歉意地低声开口,呼出的热气全部洒在她耳朵上,直击心扉地痒:“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当然不能是故意的。

这要是蓄意而为,岂不是摆明了要把她堵在墙角玩壁咚,还这么暧昧地靠在一起么。

怎么可能嘛。

“没关系没关系。”

江月年被他的咳血吓了一跳,心里难免更软几分,轻轻又按住白京修长瘦削的手臂:“你可以站起来吗?”

她问得认真,只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孩点了点头。

却没察觉他黯淡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阴戾轻笑,在靠近她脖子时,垂着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甜甜植物清香,像雨后的小茉莉。

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骗了她许多,例如自己“住在附近、被家人虐待”的身份、与她是第一次见面的事情、挂在脸上人畜无害又委屈巴巴的微笑、甚至这个脚步不稳将她推在墙上的动作。

它们都是假的,可身上的疤痕和折磨他的人却是真的,在他心里,江月年也的确是最特别的那个。

两年前许多异常生物在市区大肆杀戮,惹得整个城市人心惶惶,对于异生物的憎恨到达顶峰。不少人类聚集在一起搜捕异常生物,彻查都市、乡间、河流,以及他居住的森林。

与兽人不同,狐妖与狼人更为相似一些,不仅能保持与寻常人类没什么两样的模样,还能自主切换成完全的动物形态。

搜捕者们知晓狐妖的居所,前来山间进行捕杀,他被一枪打中身体,只能强撑着疼痛漫无目的地逃跑,在路过山下一栋房屋时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便是与江月年的初遇。

那时的他对所有人都憎恨在心,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靠近时,甚至张嘴咬了她一口,这理应招来一顿毫不留情的殴打,可女孩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怒吼或动手,而是伸出双手,把小狐狸抱在怀中。

被拥抱的感觉温暖得不可思议,人类女孩软绵绵的手掌轻轻拂过他耳朵,带来无比舒适又让人安心的触感。

饥寒交迫的小狐狸在那一瞬间想,如果能一直被抱在怀里,感觉似乎也不错。

家园被毁,身受重伤,透支的体力不足以让他变成人类模样,除了江月年家里,白京没办法前往任何地方。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把对于人类的恨意全部发泄在女孩身上,例如拿爪子狠狠挠她、张嘴咬她手腕、把房间弄得一团糟,这些举动幼稚又让人糟心,可对方从来只是轻轻笑笑,有些无奈地摸它脑袋:“不要害怕,我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伤害你。如果实在难过,撒撒娇也是可以的喔。”

原来她都知道。

关于他受了委屈、让无辜的她成为发泄口无理取闹的事情,江月年全都知道。

但她依旧温柔,总是笑眯眯摸他脑袋,告诉小狐狸别害怕,有她在身边。

真是笨蛋。

不知不觉地,白京变得很奇怪。

每天都期待着她回家的那一刻,有时等得太久,会通过窗户跑到路边的树上,遥望远处小姑娘越来越近的影子;不再用爪子挠她,被她抱在怀里时,会下意识觉得耳朵发热;甚至于,想要告诉她真相,以及他真正的名字。

可人类对异常生物存有十分强烈的抵触情绪,他害怕得知一切的小姑娘会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将他丢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不叫雪球,我的名字是白京。

求求你多陪陪我,和我说说话。

……不要把我当做宠物,和人类一样,我也会伤心难过。

狐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然而事实是,他什么也不能说。

这样的生活在某天戛然而止,他在某天蹿上树枝等江月年回家时,再度被一颗麻痹弹击中。

半梦半醒,白京听见陌生男人们交谈的声音:“这狐狸每天来这里,看那姿势是在等人。这皮毛,这动作,一看就不是普通动物——你们听没听说过狐妖?”

那是噩梦的开始,就像是无法避免之前被猎捕者们追杀的命运,他被戴上枷锁,送进灯红酒绿的会所。

狐妖比兽人罕见许多,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观摩,杂乱声线交织在耳边。

“狐狸不就是勾人的玩意儿么?难怪他长得这么浪荡。”

“他眼神怎么这么凶?真想挖出来。”

“听说他之前经常在树上等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奸夫——”

不等后面两个字出口,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头顶陡然冒出耳朵,咬着獠牙猛扑上前,却因为铁链的阻挡而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说话的女人被吓得哇哇大叫,花了一笔不少的钱财作为报复,剪掉他一半的耳朵。

只要给钱,包厢里的客人能对他做任何事情。

白京觉得,那些人满嘴都在讲无所谓的垃圾,除了一点说得不错。

狐狸,的确很会勾人。

所以在那家会所被查封,其他异常生物都获救前去福利院时,他独自从车子里逃出来,在发现原本的家园空无一人后,凭借记忆来到江月年的房屋附近,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静静等她。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成为被她抱在怀里的宠物,而是想真真正正地、用和她平等的身份进行交流。

用狐狸作为诱饵,把她带入无人经过的小巷,佯装出这副天真无邪、走投无路的模样。

江月年心地善良,一定不会置他于不顾。

就像现在这样。

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跌倒,就能把她逼到墙角。

他们隔得格外近,湿漉漉的、被雨水打湿的衣物更添旖旎,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模样却慌张又无辜,让跟前的小姑娘压低声音温和安慰。

一点点靠近,慢慢地渗透,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关心,这样再好不过。

疼痛是无关紧要的、早就习惯了的东西,如果能以这种方式待在她身边,白京不介意再往自己身上增添几道触目惊心的崭新伤痕。

“姐姐。”

血腥味在雨水中扩散,他忍着疼站直身体。变成人类需要耗费很大精力,如今他浑身是伤、饥肠辘辘,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尽快从江月年身边离开。

“我没有骗你。在你之前,没有人关心过我到底叫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那些人只会叫他“怪物”或“狐狸”,当他变成狐狸模样,便哈哈大笑着拔去身上的白毛,或是恶狠狠将他摔在墙上。

白京后退一步,眼尾的绯红更加明显,用祈求般的口吻软声告诉她:“所以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好不好?”

“我怎么会——”

江月年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到少年轻勾起嘴角,紧接着迅速转身,向小巷另一边跑去。

含笑的嗓音轻轻脆脆传过来:“我会再来找你,不要忘记!”

他的出现与离去都匆忙得没有预兆,踏踏脚步声回旋在巷道,很快便销声匿迹。

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在地面砸出旋转的小花,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地上那滩淡淡的、被水花晕开的血迹。

这是演的哪一出,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梦。

江月年撑着伞站在巷子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结果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倒是听见阿统木冷冷的一声:【有个恐怖故事,你听不听?】

她还没回答,就听见耳边传来冷入骨髓的机械音:【你。迟。到。了。】

江月年:哔哔(此处脏话屏蔽)。

朋友圈都惊呆了,不看不是中国人!雨天邂逅美少年的罗曼蒂克史变成惊天无敌巨巨巨恐怖故事,事情经过居然是这样!

她说自己在路上见义勇为耽误了时间,老师一定会相信的对吧对吧?

江月年满心懊恼地皱起眉头,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之前那只遍体鳞伤的白色小狐狸。它伤得那么厉害,又没有自保能力,在这样的大雨里一定撑不了多久。

她正想再往巷子深处走一些,忽然见到远处有一抹白团闪过,伴随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好吧。

今天的迟到大概要变成旷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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