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色的触须肆意攀爬,一点点缠绕住江月年的手臂与脚踝。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不由分说的粗暴绑缚,它们此时的动作柔和许多,触须顶端蜿蜒向上,偶尔轻轻按压在少女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战栗感。

谢清和从身后将她抱住,脸颊轻轻埋进后颈之中,每一次说话都会呼出凉丝丝的气,像羽毛在轻轻挠。

“我等了很久。”

双手紧紧按在跟前女孩的小腹,谢清和的声音喑哑低沉:“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他们都说我是怪物……我好害怕。”

最后那四个字带着淡淡的哭腔,听起来像极了撒娇似的祈求。江月年四肢都被牢牢束缚,不但没有力气动弹,连嘴唇也像被不知名的力量堵住,发不出声音。

于是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谢清和在她发间轻轻吸了口气,甜腻的呼吸声无比清晰地传入耳膜,灼得江月年耳垂发热。等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三分笑意:“就算你想要离开……我也不会让你逃走哦。”

这是江月年在昏迷之前,所能记得的最后一道声音。

*

老实说,江月年是被饿醒的。

她从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感觉肚子里空空荡荡,隐约传来不太舒服的痛感,略一思索,才明白自己这是饿了。

紧接着脑袋里就传来阿统木咋咋呼呼的大叫:【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谢清和给你施了咒,永远都醒不过来,真是差点吓死了。】

“所以,”江月年撑起身子,勉强平复好混乱的思绪,把睡意一股脑甩开,“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在问话时抬起脑袋,认真打量自己周围的景象。这里应该是最初进入的山洞,被人为布置成了一间小房屋的模样,桌椅、木柜与蜡烛一应俱全,而她正躺在一张整洁的木床上。

这里的布置,和当年谢清和的房间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还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话啊!拜托大小姐,咱们现在可是翻车了——还是一翻翻到火葬场,回都回不去的那种。】

阿统木重重叹了口气:【谢清和那女人简直疯了。她把你迷晕后带到了这里,还在你身上留了条绳——看看你的右手。】

江月年应声低头,见到一条被绑在右手手腕上的触须。

触须另一头,被捆在木床上。

【啊啊啊这不就是那什么囚禁play吗气死我了!那臭丫头摆明了是要把你关在这鬼地方,一辈子陪着她。亏你对她那么好,真是好心没好报。】

阿统木冷哼一声,罕见地表现出了有些生气的情绪:【你是没看到她在你昏迷后的模样。一直盯着你看不说,那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把你整个生吞活剥。】

江月年轻轻摸了摸手上的触须,那是光滑冰冷、仿佛棉花糖一样柔软的触感,稍微一按就会凹陷进去,等指尖离开,又倏地弹起来。

像是在抚摸女孩子的皮肤一样。

网络小说和影视作品里都很爱玩囚禁的梗,偏执病态的男主角对女主人公爱得发狂,实施监禁只为将其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听起来似乎还挺浪漫,但要是放在现实里面,就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总裁七天七夜囚爱”,而是“法治在线:揭秘未成年人监禁案件始末,犯罪嫌疑人谢某悔不当初”了。

江月年摸了摸平平的肚子。

她好饿哦。

没有薯片炸鸡和火锅,看不了电影打不了游戏,连手机也没有信号,变成一块毫无用处的废铁。

传说中的囚禁play一点也不好玩。

阿统木的语气虽然气愤,却并没表现得多么焦急慌张。江月年隐约猜出它有脱困的方法,带了几分好奇地问:“木木,你知道应该怎么出去吗?”

【那当然。】

阿统木得意笑了笑:【我在来之前可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是身为系统的职业素养。要是你玩脱了,我那位老板绝对会把我锤爆。】

这是它头一回主动提起关于幕后策划者的事情。

江月年眨眨眼睛:“你老板?他很凶吗?”

【他不是凶,他是那种,凌驾于所有形容词之上的、比机器人还要像机器人的、一年到头表情都不会变化的绝世大奇葩。】

它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背后说老板坏话上了头,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总而言之,要想逃出去,你必须——】

阿统木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江月年见到谢清和的影子,伴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饭香。

“你醒了。”

谢清和的模样与回忆里没有太大变化,一双柔光四溢的碧绿色眼睛映着昏黄烛火,莫名透露出几分撩人风姿。她含着笑与江月年对视,把餐盘放在木桌上:“饿了吧?我给你做了吃的,来尝尝。”

难以形容的宠溺口吻,温柔几乎要从尾音满满地溢出来,让人无法拒绝。

江月年低头看一眼饭菜,清炒白菜、家常土豆、烤鱼和鸡汤。

虽然不是多么豪华丰盛的大餐,但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白菜碧绿如翡翠,菜梗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浅绿色水珠;土豆被炒成略深一点的颜色,一看就是软糯入味,片片绵软地趴伏在盘子里。腾腾热气与食材独有的鲜香顷刻之间占据鼻腔,让她空荡荡的小腹悄悄一动。

差点忘了,谢清和以前……是经常帮奶奶一起做饭的。

——她的手艺居然这么好吗?

江月年很没出息地想,这一秒钟的剧情不是劳什子《法治在线》,而是《经常给我做饭的漂亮姐姐》。

眼看江月年道了谢拿起筷子,阿统木恨铁不成钢:【你也太没出息了吧小破孩!说好的骨气呢!】

“难道我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再来个绝食表示抗议?”

江月年在心里悄悄回应它:“这样不可以的。没看过言情小说吗?每次女主想要逃跑或挣扎,都只会让囚禁她的人更加警惕,甚至加强周围的戒备,让她再也不可能逃出去。咱们要想出去,得先顺着谢清和的意思,让她对我放松警惕。”

话虽这样说。

但是谢清和的手艺真的真的太好了吧!如果忽视掉现在的处境,能吃上这么美味的饭菜简直是一大享受。

白菜的植物清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咬下时渗出淡淡的咸香汤汁,与菜叶一起滑落食道时,似乎能把整个口腔都一并洗涤;土豆被炒得软烂十足,辣椒与葱花交相成趣,辣香丝丝渗入每一道纤维,轻轻一咬,便碎成口感绝佳的粉末。

鱼肉又软又嫩,鸡汤则鲜香四溢,乳白色汤汁里带了点细腻的甜,顺着鸡肉的纹理一口咬下,暖和汤汁沁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被暖洋洋的香气包裹起来,幸福得无以复加。

太棒了。

这样的感觉,她只在一位整天潜心研究厨艺的姐姐身上体会过。江月年很认真地想,等把谢清和从这里带回家,她和封越就终于能停止悲催的外卖生涯,过上餐餐幸福的快乐日子了。

【不是吧,你还想把她带回家?】

阿统木的语气干巴巴:【你看看她的状态,是愿意跟你走的样子吗?你要是敢跟她提离开,保证分分钟把腿打断。听我一句劝,等这女人走了就乖乖离开,再也别跟谢清和扯上关系,要是她越来越疯,连我也没办法救你。】

“好吃吗?”

谢清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思忖。

其实她没有想到,江月年居然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被禁锢的事实。

谢清和设想过眼前的女孩会痛哭、求饶或暴力反抗,在端来饭菜之前,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思想准备。

如果对方哀声祈求,她便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如果日复一日地试图反抗与逃离,那就用更多的触须将她牢牢绑缚,无法动弹、无法说话,最后连思考也渐渐停滞。

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循环往复,谢清和想,只要她能一直对江月年好,一直把对方看作自己的唯一——

总有一天,江月年也能把她当作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有足够的耐心,去引导江月年变成一个乖小孩。

可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女孩非但没表现出厌恶和恐惧的表情,反而神色如常地吃完了她准备的晚饭。她之前满心的忐忑、恐惧与紧张,被一个简简单单的微笑瞬间击垮。

谢清和的心跳不由得暗暗加速。

这是不是说明……江月年其实也是有一些喜欢她的?

“好吃。”

江月年实话实说,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谢清和神情微滞,点了点头。

如果对方问起能不能离开这里,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那只会让境况变得更加尴尬。

“就是,”江月年放轻声音,小心翼翼看着她的眼睛,“在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她还有好多好多谜题没有解开。

比如安平村连环失踪案的凶手、整个村子居民一夜间消失的真相,以及,谢清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似乎是从没想过江月年会问出这个问题,金发绿瞳的精灵怔怔与她对视,半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

“你想知道吗?”

谢清和的声线比之前更加柔和,长睫垂下,覆盖一片阴翳:“……那就来看看吧。”

尾音落下,眼前腾起悠悠薄雾。

江月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谢清和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石头,朝脑袋上狠狠砸去。

她想救她,身体却动弹不得,声音也全都卡在嗓子里——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里,本就不存在江月年这号人物。

石块重重敲击在头顶,发出一道沉重闷响,源源不断的鲜血争先恐后地狂涌而出,谢清和纤细的身体晃了晃。

然后应声后仰,丧失了所有意识地倒在地面上。

【搞什么啊?】

阿统木的声调拔高了好几度:【谢清和自杀了?她不是应该彻底黑化大开杀戒吗?】

“她……她死了?”

人群里响起一道微弱的低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其他人对此做出回应。

夜色吞噬所有动静,时间有如凝固。

在一片沉寂里,有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托起谢清和单薄的双肩。她倒地的地方位于小道尽头,恰好连着一处小型池塘,那男人笨拙地一点点将她往后挪,最终双手用力,把谢清和整个推进池水之中。

刀刃般锋利的水花声划破寂静,与此同时男人微微一顿,像看见什么东西似的弯下腰,再站起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方形的小东西。

那是奶奶求来的护身符。

江月年看见他举起右手用力往前抛,护身符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度,当它落入水中时,男人颤着声音喊:“怪物死了……我们没事了!”

“大家都看到了,她是自杀,对吧?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没事了吗?村子里不会再有人失踪了?”

“大师,您还能感应到邪祟吗?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七嘴八舌,各怀鬼胎。

江月年的脑袋嗡嗡发疼。

“终于……我就说吧!只要先干掉她奶奶,怪物一定会暴露身份,这下咱们没事了。”

身后传来颤抖不止的男音,江月年握紧拳头转身,见到一张扭曲的陌生面孔。青年的面部肌肉抖个不停,嘴角勾勒出狰狞弧度,他声音很小,只容得下身边的一个女人听见:“明知道是怪物,那老家伙居然还护着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咱俩先对她下手,谢清和哪能这么快就死掉。是我们救了整个村子的人!”

他越说越兴奋,由窃窃私语变成了有些夸张的音量:“没错,我们是英——”

这段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紧接着响起的,是他身旁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海浪般汹涌的触须一拥而上,将青年整个裹进其中,如同嘴巴在咀嚼食物般上下蠕动,再张开时,只剩下几片零碎的衣物,和几根森森白骨。

“啊——!”

女人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外地:“这是什么?怪、怪物!”

随着她的尖叫,隐匿在黑暗中的触须一股脑向前方蔓延,化作坚不可摧的高墙,屹立于不久前还纷纷庆幸逃过一劫的村民眼前。

江月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阴戾、嗜血、残暴与张扬,一同化作压倒性的杀意席卷而来。她听见嘶哑的笑,并非谢清和的声音,更像是出自某个中年男人:“哈……好饿。”

威风堂堂的廖大师吓得双腿发颤,带着哭腔喊:“这他*是个什么东西!”

【邪灵。】

回应这句话的,是江月年脑袋里的阿统木:【我之前还在纳闷,邪灵与精灵一黑一白,属于势不两立的两大种族,为什么谢清和会兼有它们两者的特点……原来是这样。】

江月年急得厉害:“所以到底是哪样啊!”

【精灵是光明的象征,对于邪灵而言,是当之无愧的头号克星。这家伙应该一直潜藏在后山里,碍于谢清和的存在,不敢在安平村过于放肆,现在么……】

它卖了个关子:【你自己看吧。】

“精灵的气味突然就消失了,真奇怪,你们干了什么?”

触须千变万化,拼凑出一张支离破碎的人脸,嘴角以不自然的弧度向上咧开:“说不定我还要感谢你们,让那碍事的家伙彻底消失。否则,我恐怕一辈子也进不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当初有人在后山失踪,谢清和虽然与他处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却并没有遇见任何事故。人们只当她就是幕后凶手,却万万想不到背后隐藏的真相。

连环失踪案的凶手,打从心底里畏惧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说……难道谢清和一直在镇压这个怪物?”

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用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声音喊:“你们找的什么狗屁大师!现在谢清和死了,我们怎么办!”

廖大师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呸!你当我愿意挣你们的破钱?事情多地方远,现在还撞上这种事——当初口口声声让她死的可不是我,是你们!”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村民就更加不乐意,可惜还没来得及互相疯狂甩锅,就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咔擦响。

对谢清和奶奶下手的女人被触须团团绑住,用力一捏。

这幅场景着实骇人,现场当即乱成一锅粥。哭声、求饶声与忏悔声此起彼伏,江月年眼睁睁看着触须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逐渐将在场所有人一个又一个地吞吃入腹。

有不少人哭着跑到池塘边,祈求谢清和的宽恕与原谅,并尝试将她从水里捞上岸来。他们妄想着这姑娘没死透,仍然拥有能够与怪物抗衡的力量,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连谢清和的影子都没见到。

黑影铺天盖地,笼罩整个村子。

互相谩骂与哭喊着的人们一个个被吞噬,正当黑影饱餐一顿准备离开,猝不及防地,在岸边见到一抹瘦削的影子。

谢清和居然还活着,在此时此刻,终于从深不见底的池塘里爬了出来。

浑身是血、被冰冷池水浸得浑身湿透,周身笼罩的死气让人遍体生寒,曾经澄澈的双眼里波澜不起,比她身后的池塘更加黯淡混浊。

额头上圣痕浮现,划破浓郁的漆黑夜色。

江月年看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口,然而还没等来故事的结尾,眼前便猛地一晃。眨眼之间,又回到了山洞里。

“那晚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谢清和轻轻笑了笑:“这之后的场景,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谢清和杀死了邪灵。】

阿统木沉声道:【她吞噬了那东西,因而获得了它的力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那幅景象应该挺血腥,你不看也好。】

“所以说,”江月年的心跳加速了一点点,难以掩饰迫切地回应,“害死村民们的并不是谢清和,她只是在那场屠杀之后,除掉了真正的凶手。”

阿统木默了两秒:【是啦。】

“被吓到了吗?”

见她没有出声,谢清和不甚熟练地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女孩脑袋:“别怕,那些都过去了。有我在,你很安全。”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么多难以想象的恶意,现在却佯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安慰别人。

“……你那天晚上,一定很害怕吧。”

江月年低着头,因而没看见对方听见这句话后的刹那愣怔。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补充:“奶奶送的护身符,你找到了吗?”

“池塘那么深,早就没影子了。”

谢清和神色微黯,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以我的身份,就算拿着它,也只会成为一种玷污——晚饭吃完了吗?我把碗筷带出去清洗一下,你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江月年乖乖点头,阿统木在心里疯狂替她回答:【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拜拜了您嘞!】

多亏江月年装成了乖宝宝的模样,谢清和被哄得心情很好,转身离去得毫不拖泥带水。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阿统木嘿嘿一笑:【终于轮到我登场了,现在就是逃跑的绝佳机会啊!你听我说,邪灵的触须很难被外力弄断,如果用利器切割,会被立刻汇报给它的主人。对付这玩意儿,得用点技巧。】

江月年没说话,安静听它继续道:“你去床边摸一摸,在触须顶端偏里面一点的位置,有个不太起眼的小凸起。那是它最脆弱也最敏感的部位,只要用力狠狠一捏,就能让这玩意暂时失去意识。”

阿统木口中的凸起并不好找,江月年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个极为偏僻的小角落触碰到它。

触须被她摸得晃来晃去,像是小动物一样摇摇摆摆地害了羞,等她狠下心来用力一按,顿时整个一瘫,如同没有力道的软绳掉落在地。

【对对对,就是这样!】

阿统木欢呼一声:【赶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别管谢清和了。你的逃跑绝对会狠狠惹怒她,一旦被发现,一切就全部完蛋。】

江月年轻轻吸了口气,没应声。

它就当她默认好了。

*

山洞里没有人。

触须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还被小心翼翼盖好了被子,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谢清和冷冷看着空无一人的洞穴,烛光明灭不定,照亮少女冷冽的双眸。那瞳孔黯淡无光,虽然是碧绿色泽,却涌起一股化不开的浓郁灰黑,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现出尖锐杀机。

江月年逃走了。

丢下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一个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女孩明明会不带杂念地朝她微笑,会满目关切地询问她在那天晚上会不会感到害怕,甚至那样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禁锢的事实。

为什么还是逃走了呢。

……难道那些善意和笑,都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的工具么?

这个念头无比刺痛地划过脑海,谢清和用力咬住下唇,后背忍不住颤抖。

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欺凌与歧视中,后来突逢巨变,整个村落的人被邪灵吞噬殆尽,谢清和虽然能除掉罪魁祸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

反正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重复被嫌弃与霸凌的命运,不如找个僻静的角落独自生活,可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

除了江月年,还有其他人来过这个山洞。

那时的谢清和快被孤独折磨得发疯,因此把他们拽入自己记忆之中,哪怕是在虚幻的梦里,也想找到一个愿意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可见到她的人无一不是面露惊异,瑟瑟发抖地恳求放他们离开,只有江月年不同。

——谢清和原本以为,她是不同的。

然而到头来,却还是被毫不留情地丢在一边。

心头像被刀割般传来阵阵剧痛,少女红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没有察觉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江月年没有代步工具,如果只凭借双腿行走,一定还没离开太远距离。她怀着这个念头离开山洞,可延着下山的必经之路走了许久,自始至终都未曾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她细细找了很久却一无所获,等再回到安平村,已经临近午夜。

夜里的村落格外寂静,树木的倒影随风晃动,嶙峋模样如同魍魉的指骨,一下又一下落在她肩头。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谢清和一步步缓慢地朝洞口方向走,眸光黯淡得可怕。

她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个会微笑着抚摸她脸颊的小姑娘,是昙花一现的梦。

想来也是,像她这种阴郁偏执、长相异于常人的怪胎,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

下唇被咬得出了血,铁锈般的腥气填满口腔,鼻尖全是腐朽与死亡的味道。有阵风从耳边倏然经过,谢清和的半边身体隐匿进黝黑洞口。

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听见一阵脚步。

像是在做梦一样,从身后响起无比熟悉的轻柔声线,带了点困惑和惊讶,像一串清脆的风铃:“清和?”

心脏紧张得快要忘记应该如何跳动,谢清和陡然睁大眼睛,仓皇转身——

这不是做梦,江月年无比真切地站在自己身后。

她不知做了些什么,仿佛极为疲惫般不停喘着气,脸颊带着运动后的浅粉。原本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全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巴,布料被浸得湿透,紧紧贴合在她纤细的腰身上。

江月年……难道不应该把她当作无药可救的混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吗?为什么——

谢清和脑袋发懵,视线下落在她白皙的右手,那里五指并拢,似乎正握着某个东西。

“你看见了?”

江月年喘息着笑了笑,声线软得像一滩水:“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快看这是什么!”

她说着小跑上前,在距离谢清和很近的地方摊开手掌。

在女孩柔软的手心之上,安安静静躺着块方形护身符。它本应掉进池塘,陷入池底脏污不堪的淤泥之中,此时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擦拭过,每一缕线条都干干净净。

难怪她没在下山必经的路上看见江月年。

因为对方从没想过离开,而是像承诺过的那样,一直陪在她身边。

谢清和兀地红了眼眶。

这是奶奶送给她的护身符。

她也不是没尝试过一遍遍搜寻,可池塘中水位高水草多,各种浮游生物占据大半空间,要想找到一块小小的刺绣护身符,难度无异难于上青天。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江月年……难道一直都在池塘又冰又脏的水里,帮她寻找护身符吗?

“给你。”

江月年眉眼微舒,把它轻轻塞到谢清和手中:“里面好像还有夹层,把扣子拉开就行——我没有看过哦。”

她看着谢清和低头将它接下,指尖不经意地与对方轻擦而过,耳边传来阿统木的小声嘟囔:【真搞不懂你,明明直接走掉就好了。】

它一直无法理解江月年选择留下的做法,当时见到她毫不犹豫地往池塘方向走去,急得差点破了音:【逃跑不是这条路啊!你要去干什么?】

这是一场结果未知的赌博。

谢清和经历了那么多的欺凌与背叛,早就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如今更是把她看作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固执地想把江月年留在身边。

如果她选择转身离去,谢清和一定会疯掉。

【我说过了,这场任务是非必要的,就算你放弃,也不会——】

“可是,在‘任务对象’之前,谢清和首先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孩子吧。”

那时的江月年这样回应它:“她不是工具,像通关攻略游戏那样地对待她……我做不到。”

她想帮她。

更何况谢清和一定会很快回到洞穴,发现她消失不见。就算自己立刻逃跑,也无法甩开太远的距离,以前者的力量与速度,想追上她轻而易举。

万一再被抓回来,那才是真正的逃无可逃,倒不如咬牙赌一赌,还能有些破局的希望——

赌注是在二十多年前逝世的奶奶,那是谢清和心底最柔软的光亮。

于是她前往那片荒无人烟、池水干涸大半的池塘,在淤泥与绿萍之间搜寻护身符的影子,然后来到山洞前,亲手交给谢清和。

拉开扣子,便露出内里的隔层。谢清和指尖颤抖着伸进去,从中拿出一块小小的布条。

白净底面被水浸透,带着树叶腐烂的味道,一行黑色小字被极为工整地绣在上面,温柔得让她想要落泪。

那时奶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厄运,在生命里最后的时间,满怀希望地为她写:

“祝清和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奶奶是用怎样的心情绣出这八个字,然后在临死前递给她的呢。

暮色四合,月光洒落一地。在未来让人类闻风丧胆的女孩颤抖着双肩,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

淡金色的圣痕若隐若现,蔓延在少女清秀的侧脸、眉骨与额头,谢清和笨拙地捂住脸颊,从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求你……别看我。”

狼狈又丑陋,如今的她一定难看极了。

可江月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后退,而是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格外近,然后抬起双手,移开谢清和放在眼前的手掌。

一瞬间四目相对。

“你不可怕哦。”

江月年目光清澈,用不容置喙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别害怕,我说过的,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她说着松开谢清和手腕,双手向后,按在后者后脑勺上。

然后稍稍用力,让近在咫尺的精灵低下脑袋。

谢清和看见她踮起脚尖,清丽漂亮的脸庞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浅浅呼吸,无比贴近地洒落在脸颊。

少女的唇清甜柔软。

像一缕不期而至的风,轻轻落在她眉心。

圣痕最泛滥的、整张脸颊上最为怪异的地方,正在被江月年轻吻。

双瞳下意识地紧缩,腐朽的心尖像炸开了一朵朵噼里啪啦的烟花,牵引着浑身血液微微发热,灼得她脸庞滚烫。

谢清和从未如此地感到不知所措,以及喜不胜收。

“跟我走吧。”

她听见江月年的声音,满满全是一本正经的决然与笃定。谢清和茫然垂下长睫,看着眼前小姑娘清亮的黑眸。

“你不是想要和我在一起吗?”

江月年眨眨眼睛,嘴角扬起月牙一样的弧度:“不是留在这里,而是——我带你走。”

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她想帮她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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