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服服过了一个周末,转眼便到了星期一。

现在正值夏天,按照一中的传统惯例,正是组织学生们去野外郊游的时候。

谢清和适应能力很强,没花太多时间就熟悉了厨房里的器具。在得知郊游要自备食材后,和封越一起精心准备了份便当,江月年本来想跟着她学学手艺,到头来只做出几个丑不拉几的寿司。

江月年觉得,以当下的情形来看,好像不应该说是“她收养了无家可归的异常生物”——

身为房屋主人的她反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活得像个糖罐子里的小孩,什么也不用操心。

这次郊游是在市区外小有名气的瑶山。校领导顾及学生们的安全,把地点安排在山腰上最为平缓的位置,等大巴车载着大家到达目的地,刚好是早上九点钟。

连绵不绝的雨季已经过去,今天天气出乎意料地很好。

早晨的霞光是淡淡橘红色,掩映着天边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把整个穹顶都染成橙中带粉的色泽,像是洒了滩浓郁的墨,一点点在白纸上晕开。有风从半山腰上吹过,撩动层叠的树枝与草木,带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哇,太舒服了吧!”

裴央央深吸一口带着草木香味的空气,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这才是夏天嘛!关在教室里做卷子算是什么事儿啊。”

江月年嘴里塞着薯片和牛肉干,口齿不清地呜呜回应,不一会儿又听她兴致勃勃地说:“而且以我多年的言情小说阅读经验来看,郊游是男女主角增进好感度的一大契机,指不定什么时候,咱们的桃花就来了。”

为保障每个学生的安全,班主任特意分配了几个小组,组员们共同行动。同行的几个小女生听得咯咯笑,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我们组连个男生都没有,哪里来的桃花?”

江月年把零食一股脑吞进肚子,又往嘴里放了颗口香糖:“指不定什么时候,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比如走路和爬山啊!”

说到和恋爱相关的话题,裴央央兴致更甚,开始满嘴跑火车:“女主角可以笨可以傻可以圣母心,但必须具备一个非常独特的技能:平地摔。她们会因为各种原因摔倒在地,包括但不限于石头、坑洼和被人绊倒,这种时候就轮到男主挺身而出,刷拉一下,伸手把她整个抱起来。”

江月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密林里被龙人先生当作麻袋扛在肩上的情景,腹腔上下颠簸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让她不由得脊背一凉。

“如果觉得直接抱起来太油腻,拉拉手或者背在身后也不是不可以。”

裴央央眉眼弯弯地捂住脸,眨巴着眼睛继续说:“就算不做特别浪漫的事情,两个人并肩站在山顶上的感觉也很不错啊——‘欧巴!今天的风儿有些喧嚣呢!’‘宝贝,跟我一起离开吧,在这场风停下来之前。’”

江月年:……

江月年:“你还记不记得,知道我们要来郊游后,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裴央央答得毫不犹豫:“屯粮食啊!”

“到了瑶山之后,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对方看一眼手里的薯片,语气有了一丝犹豫:“……拆零食。”

“最后,”江月年点了点她额头,“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把带来的零食吃完。”

裴央央终于委屈巴巴地皱起眉头,末了苦着脸补充一句:“和你们一起。”

宾果。

什么牵手啊公主抱啊一起看夕阳啊,那都是闹着玩的。年轻人们真正的出游,核心内容只有和狐朋狗友们吃东西,吃东西,以及吃东西。

什么罗曼蒂克,什么背背抱抱,压根不存在。

“但是——”

裴央央摸了摸额头被戳到的地方,似乎找不到理由来反驳,话语全部卡在喉咙。她顿了好一会儿,忽然双眼亮晶晶地眨了眨,望向江月年身后的另一处地方:“欸,那不是秦宴吗?他怎么没跟小组里的人一起?”

秦宴。

听见这个名字,江月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脑袋,在被树木遮盖的角落里,见到记忆里熟悉的身影。

秦宴同学还是穿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袖校服衬衫,独自拿着本英语小册子坐在树下。

树叶的影子像一团墨汁,来势汹汹地落在少年肩头,染黑他纤细挺拔的脊背与棱角分明的侧颜。他本来就是清冷孤僻、不易近人的性格,此时周身的光芒尽数被树影吞噬,安安静静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好像与整个世界都彻底割裂开似的。

“他不是一直都一个人吗?”坐在江月年前桌的薛婷慢悠悠接话,“以咱们年级第一那种性格,会和小组里的人一起行动才比较奇怪吧?”

“虽然是这样啦,”裴央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但毕竟是郊游,一个人呆着总归不太好——对吧,年年?”

“……我过去一下。”江月年把身旁的背包拎起来,从野餐布上站起身子,“给我留点鱿鱼丝。”

小姑娘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朝远处跑去,裴央央若有所思地吞了口鱿鱼丝。

身边的薛婷笑嘻嘻:“你故意的?”

裴央央:“嘘。”

*

秦宴先是听见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轻柔又小心翼翼,本以为只是有人无意间路过,没想到却径直停在他跟前。

班里会主动找他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即便对方没有开口发出声音,他也在第一时间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一抬头,果然看见江月年。

一个人的时候,秦宴总是会在人群里下意识寻找她。

江月年本应该和一群女生围在一起,坐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当他偶尔从书页里抬起视线,一眼就能望见她的背影。

这里是处绝佳的位置。

“秦宴同学。”

她笑了笑,有些破碎的阳光落在眼睛里,映得整双瞳孔都在微微发光:“你现在有时间吗?”

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了滚,秦宴点点头。

江月年得到应允,眼底笑意更深,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好,伸手在背包里翻找什么东西。半晌从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轻轻将其打开的瞬间,立刻扑来一阵食物香气。

“家里人准备便当的时候,我也去掺和了一下。”她有些拘谨,似乎很紧张似的摸摸鼻尖,“这个盒子里是我做的寿司,你想不想尝一尝?”

见对方没回应,又佯装严肃地补充:“自己做的东西没办法客观评价,尝不出来到底好不好吃。如果先拿给裴央央她们,要是味道很糟糕的话,我一定会被笑话——你就当帮我试试味道,怎么样?”

这个理由他应该不会拒绝了吧。

江月年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就弯弯拐拐地转了好多好多弯。

秦宴同学有胃病,饮食不规律会导致病情加重,这个她是知道的。

今天早上从学校里出发时,她注意到他没拿书包,手里只塞了瓶矿泉水和一本小小的英语单词全解——这也就意味着他没带上任何食物。

今天的郊游可是会持续上整整一天耶。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秦宴会饿上一整天,江月年心里就无缘无故地发闷。她思来想去找不出原因,只得先尝试着让他吃点东西。

“怕你饿肚子”的理由太直白,“去我们小组那边”他又一定不会接受,似乎只有现在用的这个借口最正常。虽然她真的,对自己做的寿司挺没有信心。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在见到对方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后,毫不犹豫叉起一块寿司放在他嘴边。

这是个再直白不过的投喂姿势,似乎有点……太过亲昵。

秦宴长睫轻颤,不自在地红了耳根,然后轻轻低头,含下由江月年递来的那块寿司。

包裹在米饭外的海苔带着股独特的浓香,软绵绵地被牙齿撕开后,便露出内里绵密软糯的饭粒。

米饭颗颗饱满,紧实且牢固地挨在一起,当它们被咬开时,小块的鲜嫩黄瓜、浓郁香甜的沙拉酱、微酸爽口的萝卜片便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味道层层叠叠,口感也随之一并爆发。

很棒的味道。

对于平日里只能吃到馒头包子和简单素菜的他来说,已经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江月年灼灼的目光让他莫名紧张,秦宴垂下眼睛,没有吝惜赞赏:“好吃。”

“真的?你可不要安慰我。”

她一下子便笑开,随即又把另一块寿司递到他嘴边:“喜欢的话再来一个吧,当作是帮我品尝味道的谢礼。”

秦宴沉默几秒,低头将它咬下。

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别人准备的食物。

不是在食堂或食铺,而是另一个人精心做好了饭菜,特意来让他品尝。

只在早上吃过包子的腹腔笼罩上一层温温柔柔的食物香气,肚子里空虚的饥饿感渐渐消失。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惹得心口微微发痒,不得安生。有个很荒唐的念头在刹那间划过脑海,秦宴想,就像在家一样。

他从来没有过“家”,所拥有的不过是孤儿院里的小小房间,以及长乐街里破旧的房屋。

真正的家应该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谈话与笑声、等待着他回家的人,而不是空空荡荡的墙壁、房东扯着嗓子的叫嚷、以及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如果江月年成为了他的家人,那他们——

不对。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个念头让秦宴的耳根轰地燃起一把火,连道谢时的语气都僵硬得厉害。

好在江月年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又变着花样地塞了几个寿司后,笑着站起身来道别:“那我先走啦,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去那边找我。”

秦宴只是点头。

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她回去时,与江月年一起的女孩子们似乎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哄笑。秦宴听不清她们的谈话,无声息地抿了抿唇,把视线重新聚焦在手里的英语册子上。

他看书时极为认真,很难被外界的动静打扰。时间不知道静悄悄流逝了多久,等秦宴被一声叫喊打断思绪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一个男学生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语气里甚至有几分哭腔:“救——救命啊!有人进了那边的山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里面传出来好几声救命!”

这种事情通常是交给老师来处理,他闻言不过皱了皱眉,却在同一时间听见周围四起的声音:“谁进去了?那洞里有什么东西?”

“我哪知道洞里是什么啊!”

那人的声音不停发颤:“进去的是几个女生——打头的是薛婷。”

薛婷。

是江月年在的那个小组。

翻书的手指兀地停顿,指节泛起苍白颜色。

“我们怎么办啊!在那附近的人都不敢进去,老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她们——”

他没说完,就见到跟前出现了一道高挑的影子。

平日里总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秦宴居然眼尾微红地看着他,漆黑瞳孔里满是焦急与慌张,连声音也是抖的,冷冰冰得不像话:“山洞在哪儿?”

*

山洞距离大本营并不远,洞口围了不少学生,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一探究竟。

“你难道要进去?”

有人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把拉住秦宴手臂:“这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们听到了类似于野兽的叫声,估计特别危险。不如先等老师来——”

秦宴摇头,毫不犹豫地把手臂挣开。

根据他所听到的描述,山洞里应该十分危险,如果当真藏有什么暴怒的野兽……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能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撕咬得没了呼吸。

他不敢去想,心口闷得生疼,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赶。

在洞口时还能见到稀疏的阳光,越往里走,不但山洞变得越发狭窄,光亮也都被漫无边际的黑暗一口吞噬。他仿佛行走在一张又一张大开着的口腔里,利齿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只有手机的茫茫微光带来几分慰籍。

秦宴暗自握紧拳头,把呼吸放轻。

从山洞洞口就能听到的哭声逐渐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犬科动物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低吼。

他逐渐靠近,看清洞里的景象。

一群通体黝黑、生有两个脑袋的野犬如同发了狂,恶狠狠地扑在闯入山洞的学生们身上。有人的肩膀被咬出了血,有的大哭着拼命抵抗,用双手扼住恶犬的咽喉。

这是臭名昭著的双头犬。

与常见的温顺犬类不同,这种狗是异常生物里当之无愧的暴戾代表。凶残狠戾、见人就咬、无法被驯养,最爱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黑暗洞穴和树林深处。

秦宴环视一周,没见到江月年的影子。

这种未知感让他的心跳愈发加剧,上前抓住其中一只双头犬的后颈,将其甩开到另一边。差点被咬破脖子的女孩眼泪不停地流,听他低声道了句:“快跑。”

突然从洞外闯进一个陌生人,瞬间就吸引了绝大多数野兽的注意力。扑咬着学生们的恶犬纷纷抬头,深棕色的眼睛在手机灯光下幽异诡谲,杀机重重。

秦宴笔直站立着没动,视线仍然在搜寻着记忆里熟悉的小小影子。

野兽间呜咽阵阵,有两道棕色的暗光倏然闪过,紧接着嘶吼着朝他扑来。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对于当时的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秦宴记得并不是十分清晰。

他心里早就被更加重要的人所占据,恐惧与胆怯的情绪全部被压在心底,整个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

找到江月年,然后带她走。

被啃咬的地方传来深入骨髓的痛,双头犬一只接一只地扑来时,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反抗。

常年打架的经验让秦宴的动作更为狠辣且致命,在反复的车轮战里,少年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又出自发狂般冲过来的恶犬。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女孩子们不知应该怎样帮他,只能哭着跑去外面求助。最后一个被他从恶犬的撕咬中救下来的,是坐在江月年前桌的薛婷。

薛婷怎么也没想到,在此时进入山洞里的人居然会是秦宴。

那个沉默寡言、从初中起就没人敢靠近的男生……

在拼了命地救她们。

她肩膀受了伤,根本没办法帮他分毫,只得忍住哭腔咬牙道:“我马上去外面叫人,马上!”

她本以为秦宴不会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浑身是血的少年一拳打在恶犬脸颊,猩红的瞳孔里满是血丝,抬眼望向她时,浑身上下的森冷气息阴戾如修罗。

他说:“江月年在哪里?”

用的是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年年?”

这个名字无比清晰地响在耳边,薛婷怔怔愣在原地,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

关于秦宴会奋不顾身进入洞穴的原因,也关于一个被少年人深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头一回,秦宴把这份情愫在他人面前层层剥开,满带着鲜血淋漓的痕迹,却也温柔得不像话。

“她没跟我们进来。”她顿了顿,皱着眉告诉他,“她觉得这洞有古怪,和裴央央去了别的地方。”

浑身是血的少年神色微怔,随即目光一柔,居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薛婷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明明自己九死一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神态。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洞外求救,声音越来越小。双头犬一只接一只地扑上前来,秦宴眼底红潮暗涌,脑海中只剩下不停歇的进攻。

在席卷而来的黑暗与血腥气息里,猝不及防地,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

秦宴原本以为是老师们进来帮忙。

可当背后的人声响起,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清泠柔软的声线:“秦宴同学!”

这是江月年的声音。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在周围浓郁而深沉的黑暗里,看见那道被光芒笼罩的小小影子。

她带着一缕光,像利剑般刺破黑暗,无比温柔却也无比野蛮地填满他猩红的视野,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睁大眼睛。

——江月年居然进了这个山洞,手里握着个打火机。

明灭不定的火光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照亮精致白皙的脸庞。在火焰出现时,原本杀气重重的双头恶犬居然不约而同变得像是蔫了的草,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垂下脑袋,瑟缩着后退几步。

撞上秦宴双眼时,江月年在心底松了口气。

火能驱散双头犬的事儿,是阿统木告诉她的。

薛婷发现这个山洞后,小组里的其他人都想进来一探究竟,裴央央和她往里走了一阵,都觉得洞里实在新人吓人,于是先行离开,去了别的地方闲逛。

再回到洞口,才知道薛婷她们在里面遇到危险,而秦宴红着眼睛冲了进去,谁也拦不住。女孩们哭哭啼啼逃了出来,哽咽着告诉大家,山洞里全是拥有两个脑袋的野狗,秦宴救了她们,自己却出不来。

【是双头犬。】

阿统木很认真地对她说:【这种狗几乎不存在自我意识,只知道不间断地捕食和撕咬,唯一明显的弱点是害怕火光,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偏僻的山洞居住。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它们是群居动物,这洞里的数量……估计不会太少。】

最后那句话让江月年的心脏突突直跳,于是她借了打火机就转身跑进山洞,和秦宴一模一样,一点犹豫都没留下——

听最后出来的薛婷说,是秦宴替她们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现在被好几只双头犬同时缠上,满身是血、难以逃脱。

江月年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跳得那么快,只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全是同一个念头。

必须把秦宴带出来。

眼看双头犬在火光下呜咽着后退,江月年心里急得厉害,一把握住秦宴手臂,把他往自己身边拉。

江月年发誓,她是真的真的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会变成这样。

她虽然力道不大,但秦宴受了伤后脚下不稳,居然顺着力道整个人向前倾倒,堪堪压在她肩头。

江月年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后退一步,下意识用空出的左手将他扶住。等双脚站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不对,不是太近,而是完完全全靠在一起。尤其是……

她好像,正揽着秦宴同学的腰。

秦宴身上笼罩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这会儿被撕咬得受了伤,便多了几丝迎面而来的血腥味。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经过她鼻尖时,带来一点隐隐约约、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少年人的身体纤长瘦削,白衬衣下的腰身勾勒出流畅线条,如流水般软软地向内凹陷,摸起来却是十足硬朗的手感。

……好细。

有股烫烫的热量,灼得她手心发热。

大脑很没出息地陷入空白,江月年保持着这个姿势愣了愣,本想调整好动作再带他离开,在下一秒钟,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

秦宴站直身子伸出双手,将她本就极为贴近的身体一把往他怀里按。

江月年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拥入怀中,涌入鼻腔的是更为清晰的淡淡香气,她难以抑制地心脏狂跳。

秦宴在保护她。

他不知道那些双头犬畏惧火光,在见到江月年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护在怀中——

然后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尖牙利爪的突袭,不让怀里的小姑娘受伤。

她应该……没理解错他的用意吧?

万幸秦宴见不到她的模样,否则一定会惊讶于脸颊上几欲滴血的红。

“秦宴同学……”

江月年抵在他胸口上,发声时闷闷的:“你别担心,它们怕火,我借来了打火机,它们是不会上前来的。”

所以,其实,他不用把她抱得这么紧。

环在她后背的双手似乎僵了一下。

然后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动作僵硬地把手挪开。

“……多谢。”

秦宴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弄得浑身发热,即使把江月年松开,触碰过她的手掌也烫得厉害。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不远处的双头犬上,借此让自己不那么难堪。

恶犬们见到火光,果然龇牙咧嘴地不敢上前,江月年平复好心情,神色微敛地看向他眼睛:“没力气的话就扶着我右手——我带你出去。”

秦宴默了一秒。

身上被啃咬的伤痕阵阵发痛,他却在黑暗中轻勾嘴角,扯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微笑。

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在单方面地追逐那缕可望不可及的光,一切奢望都显得那么无望,月亮自始至终都遥遥挂在天上。

可秦宴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义无反顾地朝她奔去时,江月年居然并未渐行渐远,而是转过身来一步步靠近。

然后向他伸出手,无比笃定地说,我带你走。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他的心在那一刻噼里啪啦地炸开。

没有什么能比那缕火光中的眼神更叫人心动。

秦宴伤得不轻,在江月年的搀扶下才勉强走出洞穴,迎面而来的是一大堆面无血色的同学。

被秦宴救下的女孩子们把眼睛哭成了核桃,哽咽着一遍遍向他道谢。薛婷看着秦宴肩头被利齿啃咬出的一片血肉模糊,眼泪止不住:“对、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一群小姑娘都是极为普通的女孩子,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在闲暇时间谈论班里同学的八卦,对班级里的异类敬而远之,不与他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接触。

更何况秦宴从初中起就有了暴起伤人和精神不太正常的传闻,她们自然不会对他有太多好感,甚至心存畏惧,不敢接近。

可在如今生死存亡的关头,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朋友们都不敢上前,只有秦宴挡在那群野兽跟前,为她们搏得一线生机。

江月年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秦宴同学看起来冷冰冰,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那时她们一笑而过,打趣她是不是对年级第一存了心思——

薛婷只想狠狠敲打当初自己的脑袋,大喊一声:“你这个笨蛋!”

秦宴他真的、真的太好了呜呜呜,以一敌多的样子超级帅好吗!向她问起年年的时候也超级偶像剧男主角!江月年你是个木头脑袋吧!

老师们陆续赶来,被几人狼狈的模样吓得不轻,赶忙联系了救护车;班里的学生们都知道是秦宴冲进去救了人,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前来递创可贴和矿泉水,态度终于不像往常那样冷漠疏离。

秦宴身上的伤口实在骇人,野兽不懂得分寸,只知道肆无忌惮地进攻与吞咽。他虽然在缠斗时占了上风,肩膀、手臂和小腿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咬破了血肉,猩红鲜血晕在衬衣上,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江月年在山洞里沉稳又淡定,这会儿出来看见他的满身血污,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咬着唇落下泪来。

秦宴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自己,想要安慰,却不晓得应该怎样安慰,只能笨拙地压低声音说了句:“被吓到了?”

“我、我才没那么、那么胆小,”她轻轻吸了口气,鼻子泛起轻微粉色,再开口时睁大了被泪水填满的黑眼睛,直勾勾望向他,“我很担心你啊!在洞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进去见到你的时候又浑身是血,我……”

她哽咽了一下,声音小了很多:“我真的很担心。”

耳边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留下她柔软的尾音,像一只小小的爪子,勾住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秦宴没有想过,江月年是在担心他。

从小到大生活在源源不绝的恶意之中,他对疼痛早已习惯。固执的自尊心驱使少年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不向他人表露任何有关于怯懦与脆弱的情绪。

可在这一刻,坚硬如钢铁的心脏却兵荒马乱,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心甘情愿地碎掉。

她不能……再这样对他好了。

内心疯狂生长的贪念蔓延如野草,因为这几滴晶莹的眼泪而开始疯狂叫嚣,试图突破强加在心口的束缚和禁锢。秦宴想,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会沉沦至死,永远不能脱身。

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地,把江月年也拖入这个难以逃离的漩涡,无法从他身边离开。

浓烈的感情压抑不住,化作浓浓黑墨从眼底溢出,秦宴紧紧咬住牙关,用下垂的长睫遮盖眼神。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替江月年拭去眼泪,却又迟疑着自己手中沾满鲜血,最终不过轻轻叹了口气,向她低声开口。

“别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用很轻很轻的音量说,“我不怕疼。”

江月年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几乎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地脱口而出:“可我怕你疼。”

下一个瞬间,就被这句下意识的话羞得脸庞骤红,像炸毛的猫一样低下脑袋。

她在说些什么啊!这句话也太奇怪了吧!说得好像……她对秦宴在意得不得了似的。

她像木头人似的低着头,因而没见到秦宴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以及同样通红的耳根。

浑身是血的少年也微微低了头,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轻笑,轻轻应了声:“嗯。”

他!还!嗯!

江月年彻底没脸见他了。

她不知道的是,秦宴那句话并没有说完。

一些难以启齿的羞怯与自卑把最后的话语堵死在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其实秦宴想告诉她的是,他从来不惧怕孤独与疼痛。

唯独害怕看见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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