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闯入之客们被炸弹震住,戚言、吴洲、傅熙元、王轻远、罗庚立刻下了对手的武器,何之问、李璟煜还有化学十三郎们反应稍慢些,但一见五个人的动作,当下明白过来,也有样学样。

 闯入者们的癫狂似乎就靠一口气憋着。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亮了武器,有几个带着利器却最终没拿,就是肉搏,有几个干脆连武器都没有,全凭着一股子疯劲儿。

 如今气泄了,大部分颓丧下来。就像被一阵风噗地吹灭的灯花,不复狰狞,面如死灰。

 宋斐看着戚言带领战友们把闯入者赶到墙角,看着那些人眼神涣散地慢慢蹲下,好似三魂七魄悉数抽离,只剩下木然的躯壳。

 他们甚至都不是绝望。

 想活而不得,才绝望,可他们的眼里连这点情绪都没有了。

 宋斐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恶战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念想,所以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他们的身体,更别说意志。

 从里到外,彻底垮塌。

 “啊啊啊啊啊——”怀里的人质忽然挣脱,发狂一般冲向王杉!

 已经习惯了炸碉堡造型的化学团支书被吓傻了,就像好端端走在上学路上忽然碰见了疯子,本能害怕,拔腿就跑,甚至忘了调整姿势,边跑还边高举炸药包!

 这场面太过诡异,一时懵逼了所有小伙伴。

 宋斐第一个反应过来,噌就窜了出去!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眼看人高马大的疯狂男同学就要追上四体不勤的王杉,甚至伸出的手已经触碰到了王杉的后背!

 扑咚——

 追逐者鬼使神差地失去平衡,轰然向前扑倒,脸结结实实砸到了大理石地面!

 宋斐快步赶到,就见半个身子已经爬出地铺的乔司奇正紧紧抱着对方的小腿。光抱还不过瘾,在对方摔倒后二话不说张嘴就狠狠啃了上去!

 彻底疯了的男同学已经不知道疼了,或者相比脸,小腿上的啃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要起身,所以拼了命地蹬腿想把阻碍他的人踹开!

 宋斐一条腿跨过对方身体,一屁股坐到其后背上,脸冲着乔司奇的方向,用力按住了战友的手:“乔司奇!”

 已经烧得跟疯了差不多的乔同学闻言一怔,便被随后赶过来的林娣蕾拖开。

 宋斐立刻以屁股为轴心一百八十度转身,薅着对方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狠下心,无视对方已经被鼻血染红的脸,拼尽全力大吼:“你他妈疯够没——”

 “够你妈逼!老子死也要拉你们垫背!”那人啐了宋斐一脸血。

 宋斐简直想扒开对方的脑回路看看究竟什么构造:“没人要你死!我们也不想死!你能不能让智商上线好好听我们说话!!!”

 “不要我死你们把吃的拿出来啊,拿啊!!!”

 “午餐肉还是土豆泥?”

 黄默幽灵一般出现在男生身边,一手开了盖的罐头,一手盛满香甜的小碗。

 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仿佛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就蹲在了那里,只等召唤现身。

 她问得很温柔,男生听得很科幻。

 宋斐回过神,也松开薅着头发的手,从善如流地卸下双肩包,翻出还剩一少半的塑料瓶装白开水递到男生脸边:“要不,先喝两口?”

 无声,静默。

 预设的场景和实际情况出入过大,一脸鼻血的男生需要重启系统。

 被圈到墙角的二十八个行尸走肉,也在这样的神转折里,消散了疯魔buff,回了一丝红蓝条。

 “听好,”宋斐沉下声音,一字一句,刚硬有力,既是对着趴在地上的男生,也是对着墙角的所有不速之客,“咱们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不,就算是社会上的陌生人,这种环境聚到一起,该想的该做的都得是团结一致,互帮互助活下去。我们没准备独霸食堂,但也不可能让你们打砸抢,要想好好活,就得守这里的秩序,资源共享,困难同当。咱们要对付的是外面那些怪物,不是同学,要有谁还想来阴的,那别怪我们不客气。友情提示,我们不是人起来连我们自己都怕。”

 “……”

 “听清楚没,说话!”

 “再来一口吧。”

 “……黄同学你能不能等我说完话再喂他!”

 卡滋。

 卡滋,卡滋。

 黄默没有喂第二口,墙角的不速之客们还在消化宋斐的秩序宣言,整个后厨都处在一种灰头土脸的静谧中,于是这清脆的声响愈发骇人。

 站在台案旁边的李璟煜总觉得声音近在咫尺,四下环顾后猛然弯腰,看向台案底下。

 一个单薄文弱的男同学正捧着巨大的白萝卜在那里暗搓搓地啃,吞咽得太凶,连皮一起嚼。

 从残留的萝卜上看,他可能从进屋之后就躲到这里开始啃,只是刚才一团恶战,此处此声都无人注意。

 “丁识渊?!”小鲸鱼认出了一个社团的学弟。

 少年怔住,萝卜脱手,咚地掉到地上又骨碌碌滚出去几圈。他根本没有察觉,只不可置信地瞪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面孔,恍若见到神迹:“李璟煜?!”

 眼圈忽然就红了:“小丁!”

 少年一声哽咽,嗷地哭了出来:“老李——”

 或许搞文学的天生就感性多情,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于是一场同学惊喜重逢,愣是演绎出了我地下党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接上头的催泪场面。

 武生班和化学十三郎们由着他俩在案台底下抱头痛哭,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给不速之客们分发食物。

 二十九个同学显然是饿极了,拿到吃的后再不管其他,就是个狼吞虎咽。什么敌友,正邪,过去和未来,生存与毁灭,都他妈见鬼去吧。

 个别反射弧较长的同学还没适应这种急转直下的剧情,呆愣在那里迟迟不敢伸手接食物。在他们的惯性思维里获得食物就必须你死我活,如今他们落败,就该死路一条,最仁慈的也是扔在那里让他们自生自灭,怎么可能在被武力制服后,又被分发吃的。

 那可是吃的啊,吃一口就少一口的不可再生资源,疯了才会跟别人分享?!

 武生班和化学十三郎看在眼里,特难受。刚才那场恶战拉下来的仇恨不可能瞬间消散,可又确确实实没办法跟眼前难民似的这帮人联系到一起。

 他们的行为看似前后差异过大,可当人的精神被折磨到了极限,被饥饿逼到了疯癫,似乎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上一秒哭,下一秒笑,上一秒恶如厉鬼,下一秒弱如蝼蚁。

 人的意志力在灾难绝境面前,脆得就像一张纸。

 戚言走到三个病人身边,把药交给了林娣蕾,后者取过温水,喂三个小伙伴吃了药。赵鹤早在第一时间吞了消炎药,这会儿跟吴洲、傅熙元他们守着狼吞虎咽的不速之客。

 宋斐总算能歇口气,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连忙把王杉抓到僻静角落,郑重地问:“你那个炸弹放这里安不安全?试用装就那么猛,正式版要炸了咱们不得跟着食堂一块儿飞?”

 “哪有什么正式版啊。”王杉给了他一个“年轻人你还是太嫩”的老成眼神,“那是我拿土做的模型,真要是里面都塞满易燃易爆材料,我还活不活了,一个火星都能上天。”

 “那你说的炸弹……”

 “都是郝斌扔的那种微型摔炮。不是你说的吗,重在恐吓,不为归西。”

 “可你不能一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没有吧,万一遇见……”

 “万一遇见需要大爆炸的地方,把试用装全拆开,里面东西倒到一起,完美合体,炸哪儿哪儿没。”

 “……”

 “怎么样?”王杉眼里闪烁着期待。

 “进可攻,退可守,”宋斐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你成长了。”

 “宋斐。”黄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宋斐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走路是不是都没声的?”

 黄默微笑:“不,其实是我根本没脚。”

 宋斐咽了下口水,端正态度:“黄老师,有事你说话。”

 “你去看看案台底下那俩哭完没,如果哭完了,跟丁识渊问问他们到底什么情况,从哪儿来,都经历过什么。”

 “要是没哭完呢?”

 “那就打断他们,跟丁识渊问问他们到底什么情况,从哪儿来,都经历过什么。”

 “……”

 明明只是用相同和蔼的语调说了两遍一样的话,为什么就让他产生一种如果不照做一定会被捅死的恐惧啊!!!

 案台底下,老李和小丁都哭成了兔子。

 宋斐带着午餐肉罐头钻进去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抽抽搭搭,追忆往昔社团快乐。

 有了肉,一切都好说,对于宋斐的问题,丁识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宋斐没问的都一箩筐倒了出来。

 丁识渊是低李璟煜一年的学弟,但因为他念书早一年,小学又跳了一级,妥妥比李璟煜小了三岁,故而看起来就像个高中生。

 据他讲,他们是从宿舍里面跑出来的。算他在内这三十个人,其实分两拨,一拨来自5号男生宿舍楼,一拨是6号。其中经济管理学院和计算机学院占了大多数,个别还有其他学院的。

 经过了尽一个月的煎熬,宿舍里面的人差不多都疯了,没疯的也快被逼死了。

 长期封闭的极端环境让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发生了异化,每天都有跳楼的,或者干脆开门让怪物咬自己的,但更多的还是抢东西的。有人抢,就有人抵抗,于是抢夺的不再是人,被抢的也逼上梁山。

 后来他们这些被逼得穷途末路的人,只能商量着往外逃。

 其实没人知道逃出来会怎样,但留下来就是死,所以哪怕那是根救命稻草,哪怕结局仍然是沉到水底,他们也想抓住,拼死搏一把。

 丁识渊不了解6号楼的情况,但从两个楼一拍即合的逃窜搭伙看,遭遇应该大差不差。

 突围的有五十几号人,可真正进到食堂里的,就他们三十个。很多人在途中就被扑倒了,但具体是谁,丁识渊也讲不出。

 说到底他们也就是一帮为了活命临时组合的陌生人,连熟悉都谈不上,遑论交情与默契。

 要不是跑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罗庚喊林娣蕾的那一声,他们可能就蒙头蒙脑冲进食堂正门了。

 如果那样,可能又是截然不同的下场。

 “我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丁识渊的脸上闪过几许恍惚,仿佛又忆起了宿舍里的地狱光景,“就像做梦。”

 宋斐从桌案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后厨已经恢复嘈杂。

 林娣蕾正被罗庚拉着检查胳膊上的青一块紫一块,戚言则守在明显安稳一些了的三个病人身边。

 可能是药效快,也可能是吃药本身给了战友某些心理暗示,但不管哪种——宋斐吸吸鼻子,压下眼底的热气——这一晚上的出生入死都是值得的。

 “吉林、辽宁等地已逐步恢复供暖,黑龙江……”

 悦耳的播音腔,即便在五十几号人的嘈杂里也充满穿透力。

 明明距离上一次听广播才过去几个小时——就在朝医院出发前,他们还听了一下广播,振奋斗志,可如今再听,仍觉得久违了。

 新闻内容和几个小时前并没有太大区别,当然这也不是给他听的。

 收录机被立在二十九个人面前,已不知播放了多久。新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二十九个人是车轱辘话来回听。这种车轱辘就像心理治疗师的催眠神器,来回摇摆,周而复始,于是患者们焦虑的神经,也在这样的机械运动里慢慢放松,平稳。

 黄默坐在收录机旁边,既是守护生的希望,也是陪伴新来同学,时不时在新闻间隙插上两句平平淡淡的话,不煽情,不冷漠,一种恰到好处的自然,却莫名安抚人心。

 饥饿感渐渐远走,理智慢慢回笼。

 有几个同学已经哭了,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带着死里逃生的后怕,抑或,还有那些无法与人说的不堪。

 宋斐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庆幸自己早早离开宿舍了。

 如果他现在还困守440,是不是也像这些人一样,被逼得发了疯。

 丁识渊说就像做梦。

 宋斐倒希望这些人把那一切当成梦。

 无论梦境有多痛苦阴暗,如今都醒了,睁开眼,就能看到偷偷从窗帘后面溜进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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