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上那则猛一看非常奇怪的寻人启事,背后似乎藏有玄机,其刊登者正是本人。

寻人启事:邻着河蟹粞息的溪流,庭院里绽放着紫色的蜀葵,隔着那窗棂前来拜访的小孩,穿着黄八丈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般的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的“蝴蝶结”。距今十八年前分离。双胞胎的同胞手足。

只需读读这则寻人启事,就会明白,我正在寻找分离的手足。从现在往前倒退十八年,追溯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哎呀,若被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实年龄,真是很不好意思呢,所以,请不要利用加减法,来计算我的年龄。

我要找寻的那个人,既没有五、六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又没有之后对他的记忆。我就像是一个盲人,漫长的生命之中,只有一瞬间曾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宛然烙印在脑中,那就是我对手足的记忆。如今想来,以前我曾和手足相处,只因当时年幼,尚难记事,而后又因某种缘故使我们分离两地,所以就断了记忆。总之,那毗邻河川的宿舍的情景,仿佛彩色照片一般,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面。

为什么我要寻找手足呢?此间情由,值得一番详叙,且容我慢慢写出。

笼统说来,我当时只有五、六岁,穿着黄八丈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缎带,那就是当时我的打扮。我所找寻着的手足,就是那时每天都乖乖躺在宛如禁闭室的住处里的幼童。倘若她还活着的话,该和我一样长大成人了吧。

“为何要将幼童放进黑暗的禁闭室呢?”

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此深感讶异。为何要把如此年幼的手足,关在黑暗的禁闭室内?若把发疯发狂的成年人,关到禁闭室里,自是功德一件,但她只是五、六岁的小小孩童,就算发疯发狂了,亦只能弄坏纸门的木条罢了。因这般缘故,而特意准备一个坚固的禁闭室,真是难以索解的谜团。

不对,仔细想想,那个幼童似乎并未发狂。印象中,我曾有四、五次,或是更多次,去那个禁闭室里面玩耍,却没见她有任何粗暴之举——别说粗暴之举,那幼童始终静静地躺在床上,我都没见过她起床。

我想,她大概是身患宿疾。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父母,竞忍心把疾病缠身的幼童,囚禁起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提到双亲,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当我去那幼童处游玩时,母亲一定在禁闭室中照顾着她。母亲似乎很温柔地哄着她,让躺着的小孩心情愉快。

寻人启事里,并也曾稍稍提到,我那时的头发,宛如河童头,绑成两三个发髻,又欣然系上了红色的缎带。

何以我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理由是,我那在禁闭室中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我发髻上绑着的红色缎带。某次,我大摇大摆地走进禁闭室里面时,幼童正因为某件事情,无理取闹,使身旁照顾她的母亲相当困扰。当她的泪眼看到我的发髻之时,心情突然就变得愉快了。

自那之后,母亲常常会给我一些,带有奖赏意味的糕点。我一直觉得:母亲会带我去那间禁闭室,所以,决定随时都要给发髻绑上三条缎带。而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那时,曾经得意扬扬地跑到暗黑禁闭室的小小窗前。

“很棒的发髻吧?……”

我把脸和头发伸到小窗里面,正躺着的手足,忽然露出满口黑牙,笑得非常开心。就这样过了片刻,母亲突然吩咐我去一趟庭院,摘回一枝蜀葵的花。这样的吩咐,真是很扫兴呢。只见手足的脸上,似乎露出不满之色,掀起嘴瞪着母亲,而母亲则温柔地安慰着她,并喝斥我快去庭院办事。

我只好遵照母亲的吩咐,来到庭院,摘下一朵仿佛梅雨天空下绽放着的蜀葵,再度冲回禁闭室。

“很棒的发髻。对吧?……”

我把蜀葵扔进小窗里面,开始重复同样的话。

“住口!……”母亲依旧斥道。而幼童则再度看着我的发髻,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我曾有过一个奇妙的发现。咧口大笑的幼童的牙齿,有时是满口黑牙,使人觉得缺了门牙,有时却又是前面并排两颗门牙。对年幼的我而言,不啻是件怪事。

我亦曾玩起“切舌雀”的游戏,以搏躺着的手足开心一笑。但母亲总会中途打断,命令我去庭院里摘蜀葵花或酢浆草,或用大竹新芽冒出的宽叶子做竹船。

然而,对小孩而言,不管去庭院拿的,是蜀葵还是酢浆草,甚至是竹船,都没有太大差别。因为不管是我的手足,还是吩咐我去做那件事的母亲,几乎看都不看,我特意带回来的东西。只有当我重复“很棒的发髻吧!……”的时候,她才会非常高兴。

故而,我对母亲屡次派我去庭院的做法,略有不满。既然她们并不喜欢这些花草,那我费力前去攀折,岂非很是愚蠹?

某次,我事先摘了一堆花草,塞进怀里,当母亲吩咐我去庭院取花草时,我立刻从怀里取出花草,丟进小窗里面。那一瞬间,但见母亲的脸色陡变,以可怕的神情说道:“不许投机取巧,快去庭院重摘!”结果,我只好去庭院里重复进行徒劳之事。

对我亲手摘来的花草,无论是损伤抑或弄脏,母亲都不曾责骂过我。反正,她就是要我先去庭院一趟,再回去房间门口,重复同样的行为,以此安慰那个不幸的手足。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重复做那种令人心烦的事。

我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系上红缎带的发髻。有一次,我照常系好了红色缎带,靠近禁闭室的时候,里面躺着的幼童,似乎正等着我,一反常态地轻轻摇头,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神色。我正讶异是否有事发生时,旁边的母亲对我说道:“你看!阿珠(我真正的名字是珠枝)!……你看这个发髻哟……”

我这才仔细凝视幼童的头发,只见她的头发上,绑着和我一样红色的缎带,数目正是三个。

“发髻?……”她用滞涩的舌头说道,而后便发出了怪怪之音。她因绑了发髻,而沾沾自喜,所以,肯定是“他”非“她”。

因梳成了和我相同的发髻,她似乎非常髙兴。母亲坐在她背后,手放在她头部的后方,覆盖着一条既非枕头、又非坐垫的黑布,一直凝视着我们。

正当我们相互比较着各自的发髻之时,不知何故,那黑布竟自动卷了起来。我一眼看见黑布下面,尚有新的红色缎带,不禁脸色大变。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你竟然拥有比我更多的缎带,偷偷藏着……”我抓着窗棂,开始吵闹。

身后,传来了母亲似乎是轻声细语的斥责。那并不是对我的责骂。虽然,她是责备那个咯咯笑着、心情非常愉悦的幼童,但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须臾,母亲对我说道:“阿珠!缎带数都是一样的,你仔细看看。”

经母亲如此一说,我便又仔细看了一看,手足的头上,恰好系着三个缎带。刚才一下子看到四、五个,大概是看走眼了吧。

当然,那天我依旧被赶去了庭院。当返回房间之时,我又重复了相同的祝贺。

“你今天也梳了很漂亮的发髻呢!大家一样呀!……”

这再度引起了手足的骚动,她看起来非常髙兴。

以上,就是我对小窗后的手足的仅存印象。不管如何绞尽脑汁,我始终想不起她的名字,只依稀记得,母亲曾指着躺在那里的小孩,说是和我同年的手足,让我这位姐姐温柔待她。然而,我始终想不起她的名字,大概,母亲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我吧。

我对手足的记忆,不过如此罢了,之后的事情全无所知。

说到之后的记忆,不只是禁闭室那位手足,甚至母亲的事情,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和母亲、以及那位不幸的手足分离了。那是突然的分离,关于这一点容我日后再叙。总之,意想不到的变故,从我身旁夺走了母亲和妹妹——所谓妹妹’当然是我对那位喜欢梳发髻的手足的称呼。

后来,我偶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只有妹妹活了下来。若这次探索失败,那傍着小河的家中,彼此对望发髻的情景,无疑就会变成我和母亲、妹妹别离前的最后时光。

说句实话,那启事名义上,是要确认我手足的生死,实则含有更加重大的意义。因为最近,我偶然发现了曾是船员的亡父,所留下的日记,里面针对我的身世,记载了一个大谜题。我虽然并不介意,却难免有些疑惑——距今二十三年前的二月十九日的日记上,赫然如是写道:

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賜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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