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也来不及细细观察这船冢状况了。

还是先救宗杭要紧,他只剩了个脑袋在外头,万一待会这息壤转了性子,又往外长,那可真是人形琥珀、活化石了。

她动作麻利地从那块突出的巨石上翻了下去。

宗杭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心跳突然加速,胸口一阵闷滞。

视线是平的,只能看到环绕四周的嶙峋石壁,易飒发出的声响越去越远,却又带回音,让人心生前途未卜的荒凉。

只剩一个头的感觉太可怕了。

万一易飒出什么状况,没法回来呢?

万一这个时候来了个什么虫子,老鼠、蛇,他一个头,怎么对付?只能上嘴咬了?好恶心。

万一上头正好落下块石头,不偏不倚,正砸他后脑勺上……

孙悟空到底是怎么在五指山下坚持五百年的?他五分钟都坚持不了,感觉分分钟都要崩溃……

宗杭忍不住大叫:“易飒!”

这声音飘出去,像烟圈,半空中转转悠悠,碰到石壁,又弹回来。

没有回应。

完了,宗杭的脑子里跟放映机似的,一幅幅地编排画面:

——白发苍苍的童虹,戴着老花镜看他的照片,伸手抹去眼角流下的泪:“我们杭杭,三十年没音讯了……”

——画面切换到这儿,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个骷髅头,伏地的姿势凄凉而又哀怨。

——又二十年后,隆隆机器声响,人类终于发现了鄱阳湖底的秘密,面色凝重的女主持指着他的骷髅头向大众做现场直播:“是的,摄像镜头请给个特写,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人类的头骨,经现场科学家分析,应该是一位年轻男子……”

宗杭差点被自己导的戏感动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响,易飒又从石头下头翻了上来。

她面色泛红,气喘吁吁:这一路上,一溜儿带小跑,见到趁手的赶紧拿,都没敢耽搁,生怕回来的时候,宗杭已经整个儿被息壤吞了……

目下所见,一颗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挺自得其乐的嘛。

宗杭也看她。

她一条裤子已经撕成了热裤,上衣也扯成了露脐装,露一截白皙细腰,左肩绕一捆塑料缆绳,背上拿绳子捆背了不少船板木头,腰上扎了条不知道从哪扯下来的布料,裤兜里还插了个带盖的玻璃瓶,里头的油液一晃一晃的。

整体上,有点不伦不类。

但宗杭觉得怪利落的,很英姿飒爽的感觉。

易飒盘腿坐下,哗啦一声木料解了满地。

她先做火把:拿匕首割扯了些布料下来当火绒,剩下的布裹在一根粗木头上,把玻璃瓶里的油液倒上去浸了。

又把那些船板木头又掰又折,凑成了一堆引火料。

最后掏出串东西,黑不溜秋,是好几样串联在一起的:一根寸许长带凹槽的金属尺,一根七八厘米长的碳棒,还有根缠花结的细捆绳。

“知道这是什么吗?”

宗杭摇头。

“打火尺、镁棒,这个是尼龙伞绳,拆开了有两米多长,在野外可以用来设陷阱、做简易弓箭的拉弦,捆人什么的。”

打火尺和镁棒的组合可比燧石取火给力多了,尺槽处卡住镁棒大力往下刮,火星子那是蹭蹭的,没多久火苗就起来了,易飒一边忙着吹火拢火,一边给他说些大致的情况:

——这个洞还算挺干燥的,所以有些船上的器具没完全朽烂;

——不少船上的工具用品都保存下来了,可以利用;

——这油变质得跟水似的,估计没什么效果了,但有总好过没有……

说话间,无意中瞥了宗杭一眼。

一个脑袋,正努力朝向这头听她说话……

易飒没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

有这么好笑吗,宗杭朝她翻了个白眼。

就是这个白眼,又坏事了。

易飒拿起火把,火堆上一撩燃了火,走到宗杭身边,作势挨向息壤,宗杭正长舒一口气,她胳膊一拧,把火把背到身后,然后蹲下身子。

问他:“你眼翻什么翻,我就是不救你,你一个脑袋,能怎么样?”

干嘛啊,临门一脚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宗杭真是急得想蹦跶,又蹦不动。

易飒笑眯眯的:“这样,叫我声好听的。”

宗杭茫然:“易飒不好听吗?”

易飒想了想:“叫声姐姐来听听。”

宗必胜散的寻人启事上有宗杭的年纪,易飒知道他比她小了两岁多:她满地哒哒跑的时候,他还抱着奶瓶吃奶呢。

姐姐?

想得美。

宗杭憋红了脸,目光却忽然溜歪了。

易飒的上衣下围本就撕掉了一半,下头的口敞得大,她还为了趋近跟他说话,半蹲了下来,他发誓自己是无心的,但目光一路从她平坦紧致的小腹顺延了上去,看到素白底色上浅紫淡粉的细小碎花,看到……

宗杭闭上眼睛,头一低,额头恨不得埋进地里去:“不叫。”

易飒说:“不叫的话,我可就扔你在这卡着啦?”

宗杭面颊发烫,含糊说了句:“不叫。”

看不出来,这圆滚滚的脑袋,还是颗倔强的头颅。

易飒正想说什么,忽然注意到他的耳朵。

火把还没靠近呢,这耳朵居然火烧一般发红,不光是耳朵,这红已经揉散到了耳根下、脖颈上。

至于的么,调侃两句而已,是自己哪不对吗?

易飒纳闷地低头看自己的穿着,然后秒懂,手一抬,就想抽他后脑勺。

快抽到时,手指一蜷,指腹带过他柔软发梢,又放下了。

怪了,倒不怎么生气,斜瞥他一眼,唇角不觉扬起。

算了,饶了你了,跟鸵鸟似的,脑袋藏那么严实,以为别人就看不到你屁股了?

她把火把挨向息壤山壁。

***

终于出来了。

宗杭手脚并用地爬离石壁,长吁一口气,不止口鼻,全身皮肤都像在大口呼吸:他的身体被息壤围裹得太久了,跟下水烫过的大虾似的。

易飒还在边上说他:“当时状况那么紧急,不应该拼命往前爬吗?我怎么就没被息壤‘吃’住?”

宗杭憋了半天,冒了句:“那我腿长啊。”

本来嘛,他是男人,个子比她高,架子比她大,当然没她那么……紧凑,嗯,对,紧凑灵活。

易飒说:“听你这意思……我的腿短咯?”

宗杭瞄了眼易飒的腿。

她的腿真好看,又直又细,皮肤还细腻,不知道跟经常下水有没有关系。

宗杭说:“那……从绝对值上来说,确实是我的腿更长啊。”

易飒:“……”

顿了顿问他:“你没交过女朋友吧?”

宗杭说:“谁说的,我……”

他打了个磕绊。

是交过“五个”好呢,还是没交过呢?

交过,显得他有魅力,讨人喜欢,受女孩子欢迎,但会不会显得太花心了点?易飒好像不喜欢这样的。

他改口:“是啊,怎么啦?”

易飒说:“没什么。”

一个学渣,好不容易知道个“绝对值”,还拿来跟她比腿长……

活该你没女朋友!

***

易飒把缆绳结在巨石边缘当悬绳,带着宗杭下到船冢底部。

站在高处看感觉还不明显,一落地,置身其间,登时就觉得人是在巨大的“船城”之中行走,水流和息壤的力量真是难以估量:有些小船尚能保持全貌,但很多钢铁巨轮反而被扭曲得妖形怪状。

易飒遇到稍微像样一点的船就钻进去看,想给宗杭找双鞋:这儿不比溶洞,很多尖利的钢铁部件散落得到处都是,一个没留神就会中彩。

宗杭反而讲究起来,表示不想穿人家的鞋:船上的人都已经遇难亡故了,穿死人的鞋,就像占了人家的位置,不吉利。

年纪不大,唧唧歪歪的事倒不少,一问,果然是受宗必胜熏陶,毕竟生意人在乎这玩意儿。

不穿就不穿吧,让他这么一说,易飒也觉得心里怪瘆的,而且,水鬼的认知里,有活人与死人的“地界”之说,这儿在水底以下,是别人的地界,谨慎些也好。

她在一条倒翻的小货轮里找到几块胶皮,预备比着左右脚的形状拿匕首划割两块,有了鞋底,再穿几个孔,绑几道尼龙绳,也勉强算是双“凉鞋”了。

正下着刀,在隔壁房间翻腾的宗杭出来了。

他从息壤山壁里脱险之后,全身上下就只剩了条风凉的大裤衩,还破了洞,前露点后露肉的,好不雅观,想找块布围,但那些蒙灰的窗帘都好像烂蛛丝,一拉就破——刚在破餐厅里转悠,无意间在抽屉里翻到块老式的塑料桌布。

聚乙烯材料,多少年都不朽烂,宗杭灵机一动,拿菜刀在桌布中央剜出一个洞,然后套上了。

跟斗篷似的,怪时尚的,走起路来还衣袂飘飘,他喜滋滋出来给易飒看,易飒冲着他嫣然一笑:“挺开心是吧?”

是啊,有“衣服”穿了,能走能动,还能跟在她边上,他就是开心啊。

“没觉得这船上少了什么吗?”

少了什么?宗杭奇怪地四下去看。

易飒提醒他:“不觉得少了人吗?”

宗杭说:“多少年前的沉船了,怎么会有人……”

说到一半,忽然刹了口,脸色一下子白了好几个色度。

不是少了人,是少了尸体!

他跟着易飒,已经进进出出过好几条船了,但任何一条船上,都没看到过尸体。

那些人呢?

他想起传说中的幽灵船。

宗杭后背发凉,几步凑到易飒身边,任何时候,他都觉得离她近点,会更有安全感。

他压低声音,问她:“人呢?”

易飒说:“我怎么会知道,我也第一次来。”

宗杭心里打了个突,那股子刚从息壤石壁中脱困的轻松荡然无存,他四面去看,总觉得有人暗中窥伺,随时都可能不安全。

过了会,他起身又进了餐厅,再出来时,战战兢兢的,手里紧攥了把消防锨,警惕地东瞅西看。

易飒低下头,觉得好笑,又觉得怪暖的。

她忽然想明白,为什么一向讨厌累赘的自己,一点也不讨厌宗杭,反而会对他有好感了。

他还是怂怂的,害怕时会下意识往她边上凑,但他也是紧接着会拿起棍、拿起锨,哪怕小腿肚子发颤,也会和她一起面对,甚至冲到她前头的人。

起步孱弱其实没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钢筋铁骨、凛然英雄,有这份心志才难得,多少人起初软骨头,活了大半辈子心志未立,骨头更绵,像是忘了长肩膀,遇事只盼别人挡刀。

宗杭这样的,挺难得的。

易飒拿匕首的锯齿面慢慢磋磨胶皮。

宗杭放了会哨,暂无异动,目光又不自觉地溜到易飒身上。

她膝上放着胶皮,正低头吹落胶屑,怪温柔的样子,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宗杭看入了神,忍不住说了句:“易飒,你在给我做鞋啊?”

易飒随口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这口气什么意思?

她是看他可怜,光着脚走路会扎,之前又表现得挺好的,所以准备“随手”、“简单地”给他凑合一双。

什么叫给他“做”鞋?而且听这口气,像是她“一针一线”、“饱含心意”,要送什么了不得的信物似的。

她闲的吗?

易飒眼睛一瞪,手一扬,两块胶皮就飞了过去:“你自己做……”

话没落音,外头突然传来“咣啷”声响。

出溶洞以来,四下一直安静,这声响极其突兀,易飒刷地站了起来,背脊上的肌肉似乎都在微微收缩。

声响还在继续,但细听就知道,还是起源于最初那一下子:只不过应该是连锁反应,带到了什么、砸到了什么,所以一声接一声的,不绝于耳。

两人都站着,直到这声响歇下,回音散去。

两块胶皮落在宗杭身前不远,一左一右,恰是个有人走来的脚印形状。

谁?姜骏?丁玉蝶?还是说,这儿还有别的人,别的……东西?

宗杭看向易飒。

易飒竖起食指,贴近唇边,向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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