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长盛给的地址是个生态园,农家乐性质,集采摘、休闲、餐饮、住宿于一身,设计得古色古香,偏园林化,很有风味。

易飒怀疑这是丁家的产业,近几十年来,随着接连翻锅,又加上锁开金汤的模式逐渐被淘汰,三姓已经在寻求新的进项渠道了,而且不约而同地趋于保守,只在传统行当里泛舟,不会去什么高新尖领域搏浪。

进了生态园,直奔酒店,酒店位于园区僻静一隅,边上是个人工湖,不少人在湖里玩闹,行家看门道,易飒一眼就看出,这些不是游客,铁定三姓的人。

她吩咐宗杭:“待会跟着我,别乱说话。”

进了酒店,丁席迎上来,领二人去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三个人,可巧都认识,除了丁长盛外,还有两个水鬼。

姜太月和丁盘岭。

这两个,还真出乎意料,毕竟姜太月年纪太大,丁盘岭又跟个隐士一样,常年没什么存在感。

易飒大致清楚这团体中的水鬼格局了:当年是七水鬼,姜骏和易萧出了事,易云巧是易家人,被撇除在外,丁海金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心脏还搭了桥,也不予考虑,余下的三个,都参与了。

姜孝广失踪了之后,便只剩下这两个了。

姜太月和颜悦色:“飒飒,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这两天也一直在安排,今天先开个小会,碰个头,掌事会那里,就由长盛代表了。”

易飒嗯了一声,拉着宗杭坐下,会议室空调开得足,有点森冷,投影仪开着,投出了个死板的windows桌面,上头密密麻麻的文件夹,晃得人眼睛疼。

姜太月继续:“要是你姐姐能在就更好了,飒飒,能想办法联系到她吗?”

这话里有内容,易飒立马进戒备状态了:“她要是能出面,至于让我来淌这趟浑水吗,事情跟我又没关系。”

这倒也是,姜太月岔开话题:“姜骏开金汤穴进息巢的事,我也听说了,就是有个疑问……”

易飒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年轻一辈的水鬼,别说你和丁玉蝶了,就算是盘岭、孝广他们,都没开过金汤,但你姜婆婆是开过的,也是在长江,九曲回肠,最终翻了锅,空手回的……我有印象,一下水,领头的人脑门刚挨上祖牌,我脑子里就放焰火似的炸开了,一直到上岸,期间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姐姐怎么反而记得那么清楚呢?”

就这事啊,还以为自己编的说辞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纰漏呢,易飒松了口气:“这个我哪知道,该问我姐姐去啊……不过姜婆婆,我姐姐在漂移地窟出了事,是‘它们’中的一员了,人都变样了,脑子肯定也不一样了,她记得也不奇怪啊。”

姜太月微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那这位姓宗的小哥,也是‘它们’,应该跟你姐姐一样吧?不会受祖牌影响?”

什么意思?易飒摸不准她心思,没吭声。

姜太月眼中,这已经算是默认了,她转头看丁长盛和丁盘岭:“你们两个,谁先说?”

短暂的静默之后,丁长盛清了清嗓子:“我……先吧。”

***

丁长盛说的是当初私下转交姜骏的事。

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他尽量推卸自己的责任:“当时……我就是个小角色,姜孝广是水鬼,他提要求,我不好回绝,再说了,姜孝广带走姜骏之后,也是严加看管起来的,效果跟被关在窑厂里是一样的。”

丁盘岭只听,面上没什么表情,姜太月却有些愤愤:“你们很有想法啊,还弄了个假的出来,糊弄了大家伙这么些年!要是传开了,大家会怎么看你!”

丁长盛面色尴尬,心里却定了不少:姜太月能这么说,那就表示事情不会“传开”了。

“这期间,我一直和姜孝广保持联系,据他说,姜骏除了形体上发生变化外,意识什么的一直很清醒,偶尔会有谵妄,但相比窑厂那些人,算是轻微的了。”

姜太月握住拐杖朝地上拄了拄:“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说不定他早就转变成‘它们’了,但他装模作样,把你们大家都瞒过去了。”

丁长盛沉默。

丁盘岭插了一句:“而且,他装‘姜骏’,毫无破绽,连亲生父亲都分辨不出。也就是说,他可以接收原‘姜骏’的所有意识,只要有需要,像调用备份一样,随时使用——现在想起来,多亏了当初他体貌变化太大,被我们当成感染者关了起来,如果当时他外表没破绽呢?”

如果他当时外表没破绽、身上没伤,大家就不会觉得他被感染,也不会把他关起来,说不定他早就拿了祖牌,潜入金汤穴,开启轮回钟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外表没破绽”这话,丁长盛心头一凛,不自觉看了易飒一眼。

易飒反应奇快:“丁叔,你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又怀疑到我头上了?如果我真是这种情况,我也拿了祖牌开轮回钟去了,我还巴巴来告诉你、让你想办法对付它们?不是我吹,我如果不说,再给你二十年,你也未必能想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有些疑虑,就该马上挑明,不让它有膨胀的机会。

丁长盛面上一窘,姜太月笑着出来说和:“这也不怪你丁叔,当初几乎全军覆没,偏你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安然无恙,是谁心里都会犯嘀咕的,现在说开了就好了,免得自己人打架……长盛,你继续吧。”

于是继续说回姜骏。

鄱阳湖这趟开金汤,姜孝广早知道希望不大,但为掩人耳目,还是装模作样地提前筹备,姜骏也积极出谋划策,提议分两步走:一是大船的开金汤要因故延误,二是私下里另备一条船,他带着祖牌下水探路,姜孝广可以带着水下摄像机一路拍摄路线——有了路线,下次再开,会比较稳妥。

姜孝广心动了,去找丁长盛商议。

丁长盛没什么理由反对,假姜骏这事,一直是他心病,总觉得早了结早好,只是放姜骏下水,他不是很放心,所以提了要求,比如一定要严密关押、届时自己也要在场,再比如为了防止受祖牌影响,建议姜孝广别进水路天梯,而是用一根长锁链连住姜骏,尽量避得远一点。

说到这,他垂头丧气:“当时也没想到,离得那么远,还是没躲过去。”

宗杭心说:离那么远有什么用,丁玉蝶还埋在泥里呢,还不是旱地拔萝卜样被提溜出去了。

***

易飒注意到,丁长盛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丁盘岭已经坐到了连着投影仪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边。

看来重头戏在这边。

果不其然,丁盘岭调出来的第一张图片,就是三条大河的示意简图。

三道墨线,自三江源处迤逦拖出,洞里萨湖和鄱阳湖的位置都圈了红圈,黄河上也圈了一处,不过易飒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也看不出是哪。

丁盘岭说:“这两天,我拿着金汤谱对比了一下地图,金汤谱里总计二十来个金汤穴,要说里头都是盛放着尸体的息巢,未免太分散了,而且听易飒说,息巢的规模特别大,有些金汤穴,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我个人认为,对应着那句‘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里轮回钟’,息巢有三处,三条大河各一处。长江虽然不止一个挂水湖,但既是挂水湖又有金汤穴的,只有鄱阳湖。”

易飒想起丁玉蝶要去壶口锁金汤的事:“你认为黄河的息巢在壶口?”

丁盘岭点头:“一来壶口有金汤,二来瀑布激水,声响隆隆,如同擂鼓,三来瀑布上游的黄河水面有三百来米宽,一丈差不多三点三米,三百来米,折合下来就是‘百丈’,样样都对上了。”

“那澜沧江那条线上的息巢,是洞里萨湖?”

丁盘岭迟疑了一下:“这条河的情况比较复杂,它出了境,三姓的先人不可能跑去境外锁开金汤,金汤穴上也没标过。之所以把它列进来,是因为你姐姐的关系,她千里迢迢地被‘召唤’去了,这个叫宗杭的,又是在那儿复活的,所以那儿一定不简单。”

他在这儿顿了会,见没人有异议,于是继续。

“老爷庙那,我们已经布下人了,但老爷庙水域只是个输出口,万事有源头,你如果把三条大河比成是三条产道,那孕育‘它们’的地方又在哪呢?”

他将鼠标移向大河源头。

宗杭脱口说了句:“三江源?”

丁盘岭纠正他:“是漂移地窟。漂移地窟在‘江流如帚处’,连着江河源头,可以把某些东西通过水道输送过来。”

他缩回手,脸色凝重,斟酌了一会才开口:“易飒关于‘接生’、‘产道’的说法很有意思,我这两天搜了一下,看到一个词,叫‘着床’,听说过吗?”

易飒摇头。

“估计你也没听过,一般生过孩子的才懂。简单来说,一个初形成的胚胎,想要继续发育,得吸收营养,和母体子宫壁顺利结合,叫‘着床’。着床之后,它才具备了继续生长的条件。”

“我们现在总说‘它们’,但谁也没见过‘它们’长什么样,说是无形的未免太抽象了。不妨假设,它是以受精卵的形式来的——够小,够隐蔽,谁也看不见。”

“息巢里的那些尸体,就是可以给它们提供营养的母体,它们和母体顺利结合,就是着床。着床之后,才谈得上嫁接。”

“我有一个猜测,九六年那次开漂移地窟,不仅造就了姜骏这一批接生者,还同时打通了‘产道’,有部分受精卵,当时就已经过来了。”

宗杭让他说得瘆得慌:“那九六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它们会不会早就成事了?”

易飒打断他:“没有,没能着床。”

丁盘岭没想到她领悟得这么快,眼神里带了几分激赏:“易飒说的没错,光来了没有用,那时候息巢是封闭的,没开启。没法着床,嫁接不了,来也是白来。”

宗杭嗫嚅:“那……没能着床,又不能倒流回漂移地窟,这么长时间,就一直在水里漂着吗?会不会死了?”

丁盘岭早想到这一节了:“不能着床应该也不至于死,那些受精卵,不可能就裸在水里漂过来,总得有个载体,或者用什么东西盛放着……”

易飒脱口说了句:“息壤?”

息壤最合适了,息巢里的那些尸体,就是因为有了息壤才经年不腐。如果息壤是盛放受精卵的容器,那些受精卵就可以长久保持活性,而且息壤看起来像泥沙,大河里夹带泥沙太正常了,也不会引人注意……

丁盘岭点了点头,抬眼看宗杭:“他的情况,应该就是得益于这些没能着床的‘它们’。”

宗杭想不通:“但是当时,洞里萨湖底的息巢也没开启啊?”

“是没开,但和你绑在一起的易萧,是接生者。”

易飒明白了。

易萧去了洞里萨湖,洞里萨湖里也已经有了“它们”,但她接收到的信息太浅,找不到息巢,也不懂什么轮回钟,“它们”无法着床,只能磁屑被磁铁吸附一般、游魂样趋近她这个“接生者”。

对此,易萧毫无察觉,毕竟没人会去注意水里的浮尘泥沙。

直到她和宗杭都死了,被丁碛沉湖——在“它们”眼中,宗杭就是接生者带来的、用于着床的母体。

宗杭复活了,易萧也复活了,但易萧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她身体继续发出腐臭,延续的还是上一轮快走到尽头的生命,所以她才会说“没有人能有两次机会”。

丁盘岭接着往下说:“所以,姜骏把祖牌嵌入轮回钟,相当于是释放了一个信号:现在这个鄱阳湖底的息巢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大批量地来了。”

易飒沉吟:“这意思就是,漂移地窟里的大部队,会集中涌向鄱阳湖底的这个息巢?”

丁盘岭点头:“毕竟其它两线还没有启动,只有这个可以使用。”

“你姐姐离开息巢的时候,那个轮回钟还没动,我猜测这个渡口真正全方位运行起来、有成品输出的时候,才是轮回钟走第一格的时候。”

“所以光在老爷庙蹲守,治标不治本,最一步到位的方法,是从源头上截断漂移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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