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里,丁盘岭说了句:“再看看,多想想,先别忙着下结论。”

漂移地窟还没关闭,丁盘岭招呼丁长盛和丁碛再过去观察一下,易飒和宗杭就不凑这热闹了:下了水,体力消耗太大,更何况又是在高原,得好好休息。

两人在营地绕了一圈,找到了迁移过来的帐篷,进去一看,大概是因为整体搬挪的关系,里头的睡袋、衣物,包括行李,都已经混成一团了。

易飒无所谓,拎起自己的睡袋抖了抖,直接钻裹了进去,宗杭倒是有耐心整理,还一条条去捡钓鱼机里散落的小鱼。

易飒瞥见了,漫不经心说了句:“都坏了,还管它干嘛?”

宗杭没吭声,有意义的东西,坏了他也不想扔:全部捡齐了之后,还拿塑料袋装了包好,结实打了个扣封口,这才钻进睡袋。

按说都凌晨了,该是人最困的时候,但刚剧烈运动过,又是在冷水里,精神反格外抖擞。

宗杭偏头看易飒。

她也没阖眼,正拧着眉头看着帐顶发呆。

宗杭把身子侧向她,觉得她肯定要说点什么。

果然。

易飒没看他,话却是向着他问的:“丁盘岭说,先别忙着下结论,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这还用问吗?

宗杭说:“他应该是觉得,目前的猜测还都站不住脚吧。”

易飒慢慢阖上眼睛。

漂移地窟里,的确有一只巨型的太岁。

金汤穴里,也的确有无数的尸体。

该摆出来的,其实都已经摊上了台面,就是背后的故事,依然云遮雾罩。

***

第二天一早,易飒被嘈杂声吵醒,又听到车声隆隆,似乎有不少人离开。

宗杭还在深睡,易飒没叫他,自己披了衣服出去看,才知道漂移地窟已经封口了——手持摄像机记录了全程,画面上,土壤以漩涡状慢慢聚合,末了除了留下圈痕外,跟周围的地面也没太大差异。

而那一拨提前离开的人,是得了丁盘岭的吩咐,根据漂移地窟既往的移动规律,又赶赴下一个可能“地开门”的地点。

易飒心头一动:还要继续追着漂移地窟,那就说明,事情的确没完。

她过来找丁盘岭。

天已经亮了,丁盘岭的帐篷里还亮着灯,易飒掀开帘子进去,看到丁盘岭正坐在桌子边,手里拿着笔,桌上摊放了很多纸张,上头涂划得密密麻麻,还有不少揉成纸团的——床铺昨晚什么模样,现在就什么样,显然是一夜没睡。

易飒犹豫了一下,思忖着是不是不该过来叨扰,丁盘岭倒是无所谓,招呼她在桌边坐下。

落座的时候,易飒朝桌面上的字纸溜了一眼,很多张上都有“太岁”的字样。

丁盘岭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问得直截了当:“觉得它厉害吗?”

易飒点头:“除了人以外,还有别的东西能思考、有思维,这不止是厉害了,挺可怕的。”

“那你觉得,它的掣肘是什么?”

有吗?

易飒摇了摇头。

丁盘岭在字纸间翻了翻,递了一张过来,上头的图很熟悉,是漂移地窟的轨迹图。

“有没有发现,它怎么漂、怎么移,都没有离开过三江源这一带?真那么大能耐,怎么不漂去鄱阳湖、壶口呢?”

易飒脑子里火花一闪,脱口说了句:“它离不开这儿?”

丁盘岭点头:“我昨晚查过资料,太岁长在地底,靠水存活,也极其耐低温,三江源的地理环境挺特殊的,尤其是水,万水源头,李白的诗里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认为源头的水都是天水,没有污染,最干净——这种水,很可能既成就了它,又限制了它,让它根本走不了。”

易飒一颗心砰砰跳。

确实,源头的水一路流往下游,途中不知道会注入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诸如泥沙烂草、血水死尸、恶臭浊物,水质一言难尽,这太岁怕是根本就消受不了。

原来它走不了,难怪很多事都要假手他人。

丁盘岭把另一张纸推过来:“我又列了一下这些年,它干了什么事儿。”

易飒拿起来看,上头列了好几行。

第一行是:祖师爷、祖牌、三姓。

“组牌?”

“是啊,”丁盘岭有点唏嘘,“这些日子,查这个查那个,一直没怎么关注祖牌,但想想祖牌的那些功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祖宗牌位,应该也是从太岁这儿带出来的。”

“咱们三姓的锁开金汤,每次用到祖牌的时候,都毕恭毕敬说什么‘请祖师爷上身’,‘上身’这种事,其实是交出了自我控制权,让别人来控制你的行为、控制你的脑子——你觉得祖牌像什么?”

易飒想起在鄱阳湖底,姜骏将祖牌抵上额头时,附近的水鬼,包括藏在淤泥里的丁玉蝶,都没能躲得过去。

又想起在息巢里,姜骏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她脑子里瞬间紊乱,像是受到了干扰,出现了很多没见过的碎片场景。

祖牌好像一个精神力极强的存在,能影响、甚至控制人的思维。

易飒不置信地呢喃了句:“脑子?”

丁盘岭笑起来:“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昨晚也想着,这祖牌,会不会是太岁的脑子?又觉得太荒唐了,现在看来,不是我一个人会这么想啊——用祖牌的时候要贴住额头,还得在水里用,可见特定的条件下,它是能控制人的行为的。”

没错,在壶口的金汤穴里,丁玉蝶的一举一动,就是完全被控制的,只不过有时间限制。

她继续往下看。

——金汤穴,息巢,尸体

——96年,把人引往漂移地窟,第一批三姓异变

丁盘岭知道她看完了,又把纸接了回来:“做任何事,动机可以被掩饰、曲解,但是曾经干过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它的确是安排了三姓的传承、在水下建了息巢,又故意用翻锅这件事,把人引去了漂移地窟……”

易飒脑子里灵光一闪:如果祖牌真等同于太岁的脑子,三姓又给它提供了眼睛,那它想安排翻锅太容易了,只要在控制水傀儡的时候故意出错,或者进了金汤穴但取不出东西来,那就是翻锅!

这么一来,太岁的行为好像能大致理出个脉络来了。

易飒抽过一张还有空白的纸,在上头画了条直线,然后依次分段。

第一阶段,历时很久,长达几千年。两件事并行,一是创立三姓,不断传承;二是完善金汤穴——金汤穴的规模,不像是一夜建成的。

第二阶段,是近百十年,它开始安排翻锅,使得三姓惶惶不安,开始思谋着去找漂移地窟。

第三阶段,从96年开始,第一批进漂移地窟的人产生异变……

易飒的笔头在这里顿了顿:“太岁的本意,应该不是制造畸变,我猜它是想控制一批人,然后分派这批人进入息巢,去做接下来的事,但没想到的是,这批人出了事,被关进了窑厂。”

丁盘岭也是这想法:“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这批人皮囊没变,里子变了,这样既能瞒天过海,又能顺利行事。谁知道当场死了一批,异变了一批——这又暴露了它的一个劣势,它控制不好这种转变,只能听天由命,所以出来的成品参次不齐。”

而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几乎都由此展开,这秘密渐渐往外渗漏,欲盖弥彰,终于被慢慢揭开。

易飒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预言呢,不是说祖师爷给过一个预言吗,接连翻锅的时候,也正是‘不羽而飞,不面而面,枯坐而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祸连天’的时候,大家就应该转向漂移地窟求助了。”

丁盘岭说:“这个预言,三姓内部口口相传,都说是祖师爷口占的,但较起真来,考证不了。你也知道,夏朝那个时候,是没文字记录的。”

“这次祠堂那边翻查资料,我特别让他们留意了,那头回复说,能翻到的最早相关记录是宋朝时候的,明朝时候也提过几笔。”

易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宋朝也是上千年前了啊。”

丁盘岭摇了摇头:“你估计是不大关注古代的预言书吧,唐朝的时候,有个叫袁天罡的,和人合著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推背图》。”

“这个《推背图》,据说是奉唐太宗的命令,推算唐后两千余年间的国运,其中第五十六象有一句话,叫‘干戈未接祸连天’,是不是跟祖师爷口占的一模一样?还有一句,叫‘飞者非鸟’,觉不觉得跟‘不羽而飞’很类似?”

易飒没反应过来:“祖师爷的预言,跟《推背图》撞了?”

丁盘岭苦笑:“飒飒,关键时刻,你脑子糊涂了,实际的文字记载,《推背图》是在先的。而且,流传至今的《推背图》是后人的精简整理版,据说最初问世的时候,里头的大致时间节点都给出来了,时人唯恐泄露天机引起恐慌,才删除了时间和很多细节,只留下似是而非的谶言和颂词。”

易飒愣了好大一会。

——《推背图》在先,这则预言早就有了,源出袁天罡。

——但后来,三姓内部流传的说法是:这是祖师爷在夏朝时候口占的,这则预言应验的时候,就是翻锅的时候。

她试图去梳理一下:“太岁知道这则预言,也清楚这则预言应验的时间节点,那也就是说,翻锅的时间,它早就定好了?”

丁盘岭点头:“它有一个时间表,哪个时间段做什么事,好像都安排好了。”

易飒后背发凉:“那它想干嘛呢?金汤穴里那么多尸体,肯定是要启用的——控制尸体复活,取代人类,成为新的统治者吗?”

丁盘岭失笑:“你们这些年轻人,电影看多了……取代人类对它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反正一切都还不好说,别急着下定论。我已经通知了丁玉蝶和易云巧,等他们来了,水鬼的人手足够之后,我要自己下一趟漂移地窟,希望到时候,能有新的发现。”

说着拿手揉了揉太阳穴,疲态尽现,又拢了拢桌上的资料。

这是谈话告一段落的表示了,易飒知趣地起身想走,目光及处,又站住了。

那些字纸拢起,她又看到了那本软面册子。

她忍不住,索性直说:“盘岭叔,这本册子里,记的是什么啊?我记得我在丁叔办公室也看过,到这儿你都带着,很重要啊?”

丁盘岭迟疑了一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你既然问起来了,也挺好的,我之前还想着,有些话,是得你去跟宗杭说。”

宗杭?

易飒心里一惊,不觉就坐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不觉蜷起:“关宗杭什么事啊?”

丁盘岭把册子推过来:“这是我们对九六年那次生还的人做的身体症状观察记录,很遗憾,这批人都没活长。短的三五年就死了,最长的是你姐姐,截止到现在是二十一年,但据长盛说,她身上已经有腐臭味了,这是死亡的先兆,也正是因为这个,长盛他们看守得松懈了,让她逃了出去。”

他盯着易飒翻开册子的手,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她几个手指的指尖正不协调地微颤。

“一般有谵妄征兆出现时,死亡就已经提上日程了,再严重一点的是流血,那种愈合的伤口,忽然不明不白流出血来,间隔时长不定,但次数会越来越多,同时伴随着毛发的枯萎,牙齿和指甲都会脱落,到最后身体出现腐臭味时,用刀子割都未必割得出血来……”

易飒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纸页上的字扭曲晃转,根本看不清。

只机械地去问:“那我姐姐从出现谵妄到身体有腐臭味……”

丁盘岭说:“三四年吧,不到五年。”

易飒僵硬地笑笑,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那……那我跟宗杭说什么?”

“他还好,前几个月才异变,而且看外表,情况比易萧要好得多,也许他能撑的时间更长,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有可能。但他有权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也该知道对比常人,他的生命会短许多。提前告诉他,他可以有个心理准备,未来更珍惜时间,多花点时间在更值得的事情上,不去追求没结果的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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