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过后,虽然我们几个唐突来访,但是东堂还是表示欢迎。

“欢迎。”当然了,她的脸上依然是没有一点笑容,有如陶瓷艺术品一般细滑的脸蛋上毫无表情。

“请进。”虽说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我们还是能判断出来,这是一种表示欢迎的态度。

东堂的母亲从玄关走出,热情地说道:“欢迎欢迎。”因为她和东堂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这便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东堂的妈妈表现出了东堂的内心,或者她是东堂的心灵翻译。“怎么了这是?突然过来。”东堂质问走进客厅的我们。

“我们刚才一直在麻将馆里来着。”我把事情的经过向她说明,“回来的路上,小南突然说‘我要看大狼狗’。”

“不好意思。”小南缩着脖子说道。话音刚落,庭院里的狼狗叫了一声,好像听懂了我们的对话似的。门帘的另一侧有一个黑影团坐在地,像个成年人似的。小南一掀开门帘,只见狼狗正朝这边望着。

“这狗可聪明了。”东堂的母亲微笑道。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她为我们端到桌子上的红茶所散发出的香气一般,品位极为高雅。她站起身拉开玻璃拉门,微风阵阵吹人屋来,将门帘卷了起来。狼狗摇着尾巴凑了过来,东堂的母亲使劲儿地抚摸着它的脑袋。那股热情的劲头,就好像这只狼狗已经在家里养了好几年似的。

“你爸爸不反对吧?”我问东堂。

“一点也不。”东堂立刻回答道,“我妈说:‘我要养只狗。’我爸回答:‘挺好,我也觉得这样很好。”’“他什么时候都会这么回答的。”东堂的母亲一脸愉快地说道。她摸着狼狗的脖子。对着自己恩人西嶋低声咆哮的狼狗,实在是滑稽。

关上玻璃拉门,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客厅。L字形的沙发很大,我们所有人坐下以后仍然留有空余。我们开始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刚才在麻将馆碰上了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山田以及他那奇怪的兴趣啊,小南和鸟井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啊,反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山田装模作样,自以为很了不起似的,不就是照片合成嘛,有什么啊。”西嶋生气地说道。

过了片刻,东堂的母亲问道:“在麻将馆的那桌麻将最后谁赢了?”我心想,她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呢?看来她也是个铁杆麻将爱好者。

“我年轻的时候打麻将可厉害了。”东堂的母亲一脸兴奋地说道。

小南可要比您想象的还要强啊,我说道。

“既然这次机会难得,咱们打打试试吧。”她向我们下了战书。

我吃了一惊:刚才在麻将馆泡了半天了,还要打啊?不过一时半会儿我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她。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已经围坐在和室的暖桌旁,“哗啦哗啦”地正搓着一副年代久远的老麻将牌了。

东堂这次没有打。东堂的母亲和我、西嶋以及小南一起说好先打半庄。虽然麻将馆的自动麻将桌很方便,用起来也很惬意,但我个人还是喜欢这种传统的洗牌方法——我觉得用手洗牌更让人有一种参与感。

或许东堂的母亲也抱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她说:“现如今都是自动的了吧。我年轻的那个时候啊,都是这样用手洗牌的。麻将真是一种变幻莫测的东西啊。”

“变幻莫测?”

“麻将里有运气、牌势这种东西吧。自己怯弱的话,运气就会一直减退,一鼓作气的话,运气便会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我也算很有经验的了,比如你已经赢了很多、觉得不好意思再赢人家的时候,只要好心放过别人的‘放炮’,你的牌势便会越来越差。你的整个牌势就变了。”

“您说的是,确实有运气存在。”西嶋极为赞同,“阿姨,我也是这么想的。麻将就像一条毒虫,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我心想,他下句话又该批判我了。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他说来就来了:“这个北村啊,他说麻将里没有运气,只是概率问题,不管运气好还是不好,反正都是本人自己说的。不过他这种看法显然不可能。”

“不过实际上,麻将只是一个选择与可能性的问题啊,牌势和运气什么的怎么能够相信呢?”我说道。

“但是我相信牌势和运气是存在的。”东堂的母亲的话很爽快,不过听起来却力道十足,“于是,我觉得这牌也拥有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牌?您是指物质层面的牌吗?”

“大家的期待、希望以及祈祷,要不就是咒骂、悔恨,都通过手指传到了麻将牌里。我是这么看的。因此,洗牌的时候,麻将牌会因为这些奇怪的力量而偏离。”

“这和出老千的意思不一样吧?”小南问道。

“当然了。这是自然而然的偏离。最近开始流行的电脑麻将就又不一样了。当然了,虽说电脑麻将里使用的牌数一样,规则也相同,但概率却是不会变的。不实体麻将牌打,就感觉不到麻将的那种特有的运势和毛骨悚然。”

“看,我说什么来着?”西嶋像砍下了鬼的首级似的对我说道,“北村你那种无色无味的概率论是无法解释蕴涵在麻将里的精髓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当然了,我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我嫌西嶋太烦人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在目睹了小南压倒性的强大以及西嶋莫名其妙的惨败之后,不得不承认麻将里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存在。虽然我并不是高举双手对此表示赞成,但也没做好心理准备去否定它。

东堂的母亲不但会说豪言壮语,麻将打得也是有板有眼。与其说是强大,不如说是巧妙。或许是抓完牌后就作出了明智的决定,她的听牌速度简直是鹤立鸡群。东堂的母亲在东场的第二局和第三局接连打出满贯。

不过,或许应该说是遗憾吧,占据得分榜第一的还是小南。

就像往常一样,小南见缝插针,一点一点地自摸和牌,这种和法的分数也很高——比如自摸平和一条龙宝牌二,或者自摸对对和东白宝牌三——因此她一直牢牢地把持着第一的位置。

“嗯——”东堂的母亲露出一种略带困惑的笑容,“真是强得不可思议啊。”她用一种英雄相惜的口吻赞叹道。

“我说她很强吧。”东堂回应道。她站在她妈妈的身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战。

在最后一局也进入终盘的时候,西嶋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像往常一样稳坐最后一名的他本来一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做牌来着,但现在却突然一脸严肃地把打出的牌往自己的面前一横,“立直!”他大声宣告道,鼻孔也随之鼓了起来。

他这么兴奋,看来这次做的牌一定分数很高了,我开始警戒起来。

但这时候他却像祈祷一样搓了搓手,口中念念有词:“赐予我力量吧!”把我吓了一跳。

“小富,小铁,黛丽,小铜,风连,纹别,佩斯,小黑……”他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一些动物的名字,一脸严肃地喊道:“赐予我力量吧!”这之后,又“贝克”、“杰克”之类的念叨了一会儿,又喊:“请大家赐予我力量吧!”

我们全都看得瞠目结舌,心想,这家伙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只有东堂的母亲眨了眨眼,好像在说“这念经的路子,真够少见的”。她笑道:“你刭底在说什么呢?”

“啊,没什么。”西崎说着,用极为认真的目光盯着大家面前的牌。“总而言之呢,只要让我和了这一把,我就能来一个惊天大逆转了。”

“好恐怖啊。”小南发出一种胆怯的声音。

“我倒不觉得有多可怕。”

“北村,你说这话可是要倒大霉的哦。”

“那是……”这时候,靠在墙上观战的东堂嘟囔了一句,“你刚才说的那些名字,是被困在南极的那些狗的名字吧。”

“啊?”我看了看东堂,“那难道是,《南极物语》?”

“没错,太郎、次郎什么的。刚才西嶋说的那些,都是那些狗的名字吧?”

嗯,西嶋点头的同时,脸上明显浮现出了紧张的神情。

“也即是说,你在等着‘南风’了,是吧?”东堂轻描淡写地指出。

原来如此——我和小南都使劲儿地点头。

“不许说出来——”西嶋一副哭相地抗议道。

我暗自下定决心,绝对不把自己不需要的那张“南”打出去。

东堂的母亲说道:“大家难得来一趟,不如吃了晚饭再走吧。叫外卖也可以啊。”

虽然她这么说,但我们的脸皮还没有厚到那个地步,便坚决地谢绝了她的好意,离开了东堂家。

“即使我回去了你也不要感到寂寞哦!”西嶋向狼狗说道。不过狼狗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为什么非得感到寂寞啊。”

我们一行人刚走到公共汽车站,西嶋便说了句“我该去打工了”,一个人走了。

“北村君,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小南问我。

我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了。“鸠麦现在可能已经上班去了,我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吧。”

“啊,这样啊。”

“小南你呢?”

“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含糊不清地说道。

“和鸟井吵架了是吗?”我想套套她的话,不过小南却赶忙摆了摆手,僵硬地回答道:“不是那样的。”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话,不过又有点不像。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说道,“鸠麦也会过来,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讲的话……”

“啊?”

“啊,那个,我只是觉得小南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前一阵子,我在仙台车站前遇到强盗了。”

我把鸠麦叫了过来,三个人一起去贤犬轩,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只见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店主住院暂停营业”。虽然字条上写的东西有点让人担心,不过我们还是去了东边的一家比萨店。

我们在店里面的一个位子坐下,点完菜之后,小南开始对我们讲述了她的遭遇。

“强盗?!”鸠麦双瞳圆睁,“没事吧?”

“嗯,还好没怎么样。上周的一个傍晚,当时大街上正好没什么人。”小南对我们说了一下案发现场的位置,用手指蘸着杯子里的水,在桌子上画出建筑物和街道,“这里是仙台车站,这里是搏击馆。”

“离主路还挺近的啊。强盗就一个人吗?”

“是的。从旁边的巷子里突然跑出来,手里拿着小刀,说‘把钱交出来’。”小南的口气有些意外的冷淡,这让我十分介意,“然后我就逃走了。”

“报警了吗?”

“我有点害怕警察,觉得他们有点恐怖……”小南缩起肩膀,好像自己犯了什么罪似的,内疚地说道,“果然不报警不行啊。”

“和鸟井说了吗?”

“没有……”小南脸变得通红,摇了摇头。

“这样啊。”我和鸠麦异口同声地说道。小南不想让鸟井被牵扯进危险的事情,这种心情我们十分理解。

“不过啊,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这当成被凶暴的中学生恐吓就好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真的挺新鲜的。”我说道。

“我今天找北村君说这事并不是想说这个,我只是不想接近那个地方。”

“不想接近?”

“我只要一接近车站前的那片地方就会觉得恐怖。被抢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因此就算和大家一起走,我也不想走那条街。”

我点了点头,对小南保证,今后再也不走那边了。

“小南今天特地找我就为了说这个吗?”

如果真的遭到强盗的袭击,那她应该显得更加慌张才对吧。我在一瞬间感到了一丝违和感。不过我又转念一想,可以把勺子弄弯的小南,她的感觉应该和我们不太一样吧。

“而且,我觉得北村君你们今后也最好不要走那边了。因为很危险。刚才我就想说来着,不过我怕这么一说,西嶋君说不定会更感兴趣,他可能会说‘咱们抓犯人去吧’,反而自己跑到现场去。”

“极有可能。”我表示同意,“他没准儿还会叫唤:‘那是总统男。啊,那个强盗不会是总统男吧。’”

“应该不是总统男吧。”小南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没问我是不是总统,而且,总统男不是专门袭击男人的吗?不管怎样,我告诉北村君,希望北村君若无其事地把这些转告给西嶋。”

“告诉他不要靠近那边吗?”明白了,我虽然这么回答,但其实我根本没有信心找到一个告诉西嶋还不让他好奇的方法。

服务员端上来的比萨饼很大

,上面挂着多到奢侈的奶酪。我们暂时集中精力,慢慢地啃起比萨饼来。我用手指拭去奶酪,舔掉番茄酱,大口大口地吃着。饼身很薄,香脆爽口,给人一种快乐的享受。于是,载们变换话题,开始探讨起在大学学园祭的时候有没有可能给麻生一个突然袭击。

“不过,那个麻生为什么讨厌超能力啊?”小南歪着脑袋问道。

如果要是普通的朋友,或者素不相识的人这么问我,我倒是可以说“超能力什么的太虚幻,太匪夷所思了”之类的话。不过,此时此刻在我面前发问的是实际上拥有超能力的小南,她活生生地存在于现实之中,既不虚幻也不匪夷所思,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一定是讨厌有些人用这种怪异的能力欺诈普通民众吧。”说这话的是鸠麦。她还没有看到过小南弄弯勺子,因此也就不能理解小南的能力了。“越是冒牌儿货,越是会干这种事情,对吧?”

“原来被当成怪异的新兴宗教了啊。”小南半带遗憾地说道,不过另外一半却是一种赞同的口气,似乎她会接着说“在我们练马没有那样的事情”。

“怪异的宗教啊。”我从托盘里取出一角比萨,放入口中。“我真不能理解,那些严肃认真的成年人怎么会盲目崇信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兴宗教呢。”

“是吗?我倒是能理解啊。”鸠麦跟着说道。

“咦?这话怎么讲?”我没有想到鸠麦居然会给出一个如此自信的答案,这让我大吃了一惊。

鸠麦舔了舔挂在手指上的奶酪,平静地说道:“虽说我们每天都为了生计而奔波,但谁也不知到什么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幸福。是这样的吧?”

“嗯,是这样的。”小南点了点头。

“打个奇怪的比方吧,这就好像我们‘砰’地一下被扔到沙漠里,然后被告知‘接下来请自由活动吧’一样。”

“自由活动?”

“是啊,没人告诉我们如何生活。我觉得让我们‘自由活动’反而更加痛苦。”

“这话怎么讲呢?”

“大家都想知道正确答案。没有正确答案,至少也要给个提示对吧。因此,大家才会依赖一些‘只要这么去做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指标吧,比如,购房注意事项,必胜育儿法什么的。”

“嗯。”小南表示同意。

“可能吧。”我点了点头。

“不过实际上啊,人生里并没有这样的指标,对吧?注意事项什么的,这些都没有。我们只能自由表演。因此不管是谁,只要他说‘只要这么修行就能获得幸福’,‘只要忍受这些就能获得幸福’,我们便会如释重负,精神变得舒畅。‘不管多么艰苦也要忍耐,只要这样就能获得幸福’,只要有人给了我们这样的指引,我们的心情也会变得畅快起来。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要做的事情早就被别人规划好了。出生几个月后要去检查身体,到了六岁要去上学、考试什么的,即便你不思考,也会立刻有人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程序都是和往年一样的。我想,就算是不良少年也一定有毕业典礼这道程序吧。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一旦有人突然对你说‘请你自由活动吧’,不管是谁都会变得愕然失神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宗教吗?”我问道。

“我的意思是,也有这样的宗教存在。”鸠麦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怪异的宗教里不是经常有阶级之类的东西吗?通过修行,可以变得越来越伟大。我觉得他们这种东西真的是很管用。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这么做就可以往上升一级,级别越高就越幸福’,你肯定也会变得心情舒畅吧?”

“心情会变得畅快吗?”

“这样虽然很痛苦,但却很畅快。因为这之前我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而且,也看不到未来。不过,我们终究还是不能依靠这种东西,只能挠着脑袋苦思冥想着‘让我自由发挥,到底该如何是好呢’,一边苦恼着一边继续生活下去。”

“鸠麦真敏锐啊!”小南感叹道。

“是啊,我的女朋友确实目光如炬、见识远大。”我只得用这种自夸的口吻附和道。我心想,鸠麦或许真像小南说的那样。

这时候,我想起之前西嶋的一句话,他在否定我对麻将看法时候曾经这么说道:“打麻将没有后悔药吃。分析概率什么的那不是打麻将,只不过是计算罢了。”确实,人生不是计算和进度检查什么的;人生或许应该是一边挠着头发“我不懂啊,怎么这样啊”,一边前进。

最后,我们又要了一张比萨,吃到实在吃不下去了才离开比萨店。

“不过我觉得,小南只要想的话,完全可以把那种强盗抛到天上,把他打个屁滚尿流啊。”待到只剩下我和鸠麦两个人的时候,鸠麦对我说道。

“可能现实中的超能力者不干这种事情吧。”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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