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马路上,那三个男人已经转过身,我站在鸟井左侧,和他们对峙。

站在最右边的正是牛郎礼一。他的头发比以前的短了些,高挺的鼻梁和秀气的眉眼依然如故。不过,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和他之前那种自信满满、气宇轩昂的样子大相径庭。站在他左边的是一个高个男子。站在三个人最左边的是一个秃头男子。那两个人大概三十五岁,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稚气,一副吃不了一点苦的慵懒模样。“怎么了,这小子。”中间那个高个子男人嘴巴一咧。

“你们就是那个吧,小偷吧?”鸟井指着他们斩钉截铁地说道。由于过于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喂,鸟井。我扯着他外套的衣角,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鸟井君,别这样。”小南也站在鸟井的身后,同样拉着他的外套。

“北村,这下正好,应该做一个了结了。”鸟井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了结?”我嘟囔了一遍这个词。这个词和我前几天说过的一模一样,结果被东堂批评为没有逻辑。但是,“了结”这个词从鸟井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重。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脑海当中,浮现出一副红沙遍地的沙漠光景,鸟井站在舒适宜居的城镇出口正要踏进眼前的这片广阔的沙漠,他用强而有力的声音宣布道:“不需要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为了踏进这片沙漠,必须先做一个了结。”鸟井的声音掷地有声。

在我听来,鸟井是这么说的:“不了结,就无法前进。”

“这几个家伙是谁啊?”秃头男子瞥了一眼高个男子,然后又看了看牛郎礼一。那双蜥蜴般细长的眼睛,我多少也有点印象。在岳内大宅和我们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曾经殴打过西嶋。

牛郎礼一本然地望了我们一会儿,或许很久以前那场保龄球对决的记忆早已被他忘在脑后。“我不认识。”他摇了摇头,“这些家伙是谁啊?”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鸟井硬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们别以为靠当小偷就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虽然我觉得,我们这些整天靠父母接济度日的学生也没有资格这么批判别人,但这种话嘛,还是先说先赢。

头顶上的电灯啪的一声,几乎快要熄灭,这让我越发地感到不安了。我抬头仰望夜空,只见月黑风高,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凶兆。

“一郎,你拿一下这个。”高个男子把手里的塑料袋交到一手里,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们他妈的想干什么?”

我反射性地往前跨出一步,别说是小南了,我总不能让失去一条手臂的鸟井打头阵吧。我立刻作出判断,第一个和敌人交火的肯定是我。我心想,太好了。要是在这里落荒而逃的话,恐怕我会因为讨厌自己而消沉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郁郁寡欢地度过每一天。

“开什么玩笑,混账东西!”高个男子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啊,不能呼吸了。我被他揪住,双脚离开了地面。虽然样子很糗,但我还是胡乱搀挥舞着手臂。

“住手!”鸟井说道。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秃头男子已经挡在了鸟井的面前。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秃头,感觉他一身横肉,看起来身体十分沉重。

完蛋了。我腹背受敌,不禁陷人了一片混乱,心脏近乎疼痛地剧烈跳动起来。我不停地眨着眼睛,两条腿抖个不停。

“我……我们早就报警了。”我听见小南在身后说道。“警察马上就来。”她又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在这之前,我心想,听到这阵骚动,周边的哪户人家会不会赶过来救我们?或者,长谷川会不会出现?

“真啰唆,谁他妈管什么警察不警察的啊——”揪住我脖子的那个高个男子这么一说完,便迅速挥出右拳,我感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当我意识到自己被人打了一拳的时候,视野又恢复了。虽然脸上剧痛无比,但眼前来回飞舞的金星更让我焦虑不安。“你干什么?”鸟井发出愤怒的吼声。我扭过头说:“鸟井,不要。”可这个时候,那个秃头男子已经抓住了鸟井的大衣。

这时候,秃头男子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怪叫:“啊哈,这家伙,只有一条胳膊哦。”他抓着鸟井肘部以下空荡荡的衣袖,笑道:“真他妈的有意思啊!”

我脑袋里的血开始往上涌,浑身的热血已经沸腾。在怒火攻心的同时,西嶋经常哼唱的一首Theclash乐队的歌曲突然在耳边响起:“你们被人支配吗?还是说你们支配他人?你们在前进吗?还是说你们正在后退?”

在这歌词的鼓舞之下,我狠狠地挥出右拳。

不可原谅!我在心里怒吼着。我觉得很震惊,自己居然变得如此感情化。

我拼命扭动身体,但却无法挣脱。我觉得只要拼命扭动身体就能摆脱对方的钳制,于是便朝着高个男子的腹部打出一拳。但对方只是轻舒猿臂,便将我的攻击化解掉了。

反过来,我的左脸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或许高个男子松开了我的衣领,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得赶紧爬起来,我用手撑着地面,抬起头,这时却听到“呜”的一声呻吟。

我心想,可能鸟井被打了。我紧闭双眼,过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前方。

虽然视线依旧模糊不清,不过发出呻吟的人却是那个秃头男子。

咦?我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个秃头踉踉跄跄地从鸟井身边退开一大步。

我看了鸟井一眼。鸟井左脚在前,身体略微前倾,面对秃头男子摆出一副迎敌的架势。鸟井看起来下盘极为扎实,重心很稳。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轻松自然,但却是极为出色的格斗姿势。

我伸直膝盖,总算站了起来。

只见鸟井晃动身体,右脚以迅雷之势划过空中,笔直踢向前方。

这次轮到我大叫一声了。

鸟井的脚尖正中秃头男子的左腿大腿,只听得一声闷响,秃头男子被踢中的地方顿时凹进去了一块。

我一时无法弄清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过,秃头男子的表情扭曲,显得异常痛苦,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弯腰躬身,双手捂着大腿。

紧接着,鸟井再次挥动右腿。他把脚抬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用电光火石股的速度踢中秃头另子的面门。秃头男子顿时跪倒在地,我只能在一旁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你他妈的!”我面前的那个高个子想要朝鸟井扑过去。

鸟井的反应非常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只见他将身体一转,伸出右腿又是一记力劈华山。

我看见高个男子的左腿小腿被鸟井的鞋子踢了个正着。那种腿法,就像一把大斧从斜上方直劈下来一样。鸟井马上把腿收回,重新做出屈身的格斗姿态。高个男子怒不可遏,涨红了脸,可他刚往前踏出一步,便立刻抱住小腿,疼得直皱眉。

鸟井冷眼盯着疼得直揉小腿的高个男子,依然保持着格斗姿态。他右手弯曲,置于眉前,做出一副防御的姿势,肩膀以及全身不断晃动,合着地面和夜晚的空气调整着呼吸,动作轻快而又自然。

“北村,吓了你一跳吧——”鸟井说道。他目视前方,和高个男子对峙着,随即“嘎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年半啊。”

“啊?”

“我在搏击馆练了一年半。”

“搏击馆?”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有家阿部先生,阿部薰先生所在的搏击馆吗?”

我再一次被他说晕了。不过一听到阿部薰的名字,我便又想起那个四月,想起我们在搏击馆外看训练看得入迷的情景。

“我少了一条胳膊,康复训练花了我半年的时间。然后我就去搏击馆了。阿部先生说只要练上三年就会变得很强,原来一年半也能变强。”鸟井的语速很快。

话音刚落,他鼻子“哼”地喷出一口气,笔直地踢出一记漂亮的侧踢,直奔高个男子的脑袋。低着头的高个男子,被结结实实踢了一脚,跪倒在地。

“而且鸟井君练得真的很刻苦。”站在我身后的小南说道。我被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她。虽然光线很暗,视野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看见几行泪水从小南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在路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弄得晕头转向。忽然之间,小南对我说“我被强盗袭击”时的那段记忆苏醒了过来。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蹊跷,小南明明遭到强盗的袭击,却依然平静如水,无动于衷,而且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的脑海中闪过:难道说,那都是骗人的吗?

也就是说,小南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我们接近那家搏击馆而已,不是这样吗?因为鸟井当时正在搏击馆里挥汗如雨地训练——或许这是鸟井拜托她做的——总而言之,小南说谎,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鸟井训练的样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倒在地上的两名男子叽哇乱叫。我虽然不知道鸟井的那凡脚有多大威力,但这两个家伙的小腿很可能被踢骨折了。鸟井的腿法看起来威力十足。

“北村,那家伙逃到哪里去了?那个牛郎?”鸟井面向我问道。

鸟井的体格早已经今非昔比,况且他居然把两个大男人踢翻在地,那真是名副其实地一脚踢飞啊,令人难以置信。

“骗人。”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骗你啊,那个家伙,跑哪里去了?”

“啊。”我这才回过神来,使劲甩了甩脑袋,指着前面的马路,对鸟井说,牛郎礼一大概往前面医院的方向跑了。

“好嘞。”鸟井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我仿佛被他吸引着似的,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小南也跟了上来。

“鸟井,这是怎么回事?”

“我丢掉一条胳膊之后,十分苦恼。觉得一条胳膊很不方便,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南,“而且我还得保护对我十分重要的女朋友。”

“可是,为什么去学搏击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瞒着我们啊?”

鸟井翘起两边的嘴角,说出一句之前我说过的话:“因为我不觉得我告诉你后你会为我高兴啊。”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会更高兴啊?”我耸了耸肩膀反击道。

“我本来打算今天告诉你的。”鸟井说道。

往前追了一会儿,医院的广告牌和停车场从右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大概就藏在那栋建筑里。”我说道,“不过,刚才那几个被你撂倒的家伙,就让他们躺在那里不管了吗?”我朝被落在身后的两个人指了指。他们现在虽然疼得倒在地上,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的。

“是啊。”鸟井轻快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小南。“你打电话报警吧。就说有人因为斗殴受伤倒地不起,警察很快就会过来的。”

嗯,好的。小南取出手机,站在马路正中。

这时候,两道巨大的光柱迎面射来,这是汽车大灯发出的光芒。

一辆休闲车从医院的停车场飞奔而出。我立刻意识到,车里坐着的正是牛郎礼一和他的其他几个同伙。

他们大概想逃走吧。汽车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仿佛一条自命不凡的吠日狂犬,声音响彻四周。我和鸟井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在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夏天突发的那起事故,瞬间掠过我的脑海。鸟井大概也想到了那个情景,他看着我,目光炯炯,迸发出妖异的光芒。休闲车从停车场飞驰而出,向着我们笔直地冲了过来。

会被撞到的!我赶忙向道路两端躲避,回头一看,只见鸟井正在使劲地呼喊着:“小南,危险,快躲开!”

“啊。”小南像被冻住了似的,正要把手机放到耳边的她,茫然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

“快躲开!”我拼命地朝她挥手。

休闲车与我们擦身而过,呼啸着开了过去。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站在那里的小南,他们非但没有刹车减速,反而加快了速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小南踉踉跄跄地往马路边上一跳,摔在围墙上,总算躲开了汽车。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落荒而逃的休闲车,心想,难道就这么让他们逃了吗?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大学人学以来的点点滴滴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喷发。或许是因为一时心急,不小心打翻了记忆的箱子,各种各样的情景接连不断地跳了出来。比如,牛郎礼一和牛郎阿纯在保龄球场现身的那段记忆。他们向鸟井挑衅,东堂宣布“加倍加码”,西嶋成功地解救了那个分瓶,这是大一的春天。然后便是岳内大宅的记忆。鸟井被车轧了,失去了一条手臂。于是,为了让意志消沉的鸟井恢复往日的活力,西嶋用写字楼的窗户做出了一个“中”字,这是大二的夏天。

然后便是大学学园祭的记忆。为了给那个令人不快、自命不凡的麻生一个突然袭击,虽然经过了周密的计划,但却最终事与愿违,这是大三的秋天。除此之外,我们在大学的四年中经历过的那些无聊琐碎的事情,就像从桌垫底下渗出的水一样,一下子喷涌而出。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掰着手指数数。我看了一眼鸟井,又看了一眼靠在墙上的小南,接着又看了看正在逃走的休闲车车尾。

不能让他们逃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里念道。岂能让他们就这么逃了。

在狭窄的T字路口,休闲车粗暴地向右转弯。我瞪大眼晴,仔细巡视休闲车的周围,发现离它不远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汽车。

我又看了一眼鸟井。他怒目圆睁,鼻孔鼓鼓的,也正朝我这边看着。大概我们两个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南!”我们一起叫道。小南望着我们,鸟井和我不约而同地指着停在前方的那辆白车。这个时候,我回忆起刚进大学的那个春天,那时我们几个刚认识不久,在贤犬轩里,东堂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正好四年一次哦。”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当时我们正在聊小南的超能力,刚好谈到她能不能移动汽车。

我掐指一算,正好四年,这不正好四年了吗?我看着那车,赶忙开动脑筋:那是什么车?什么车来着?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之间,我立刻伸出食指,和鸟井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

“公爵!”

白色的公爵汽车顿时飞了起来。在夜晚的黑暗之中,我看到那辆白色汽车悄无声息地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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