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静秋妈妈退休的手续已经快办好了,结果却被告知静秋要做炊事员,而不是做老师,妈妈气得差点尿血。
静秋听了这消息,反而比妈妈平静,可能是她一贯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吧,她遇到这些事情并不怎么惊慌失措,她安慰妈妈说:“做炊事员就做炊事员吧,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做炊事员总比下农村好吧?”
妈妈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想了。不过一想到我女儿这么聪明能干,却只能一辈子窝在食堂的锅灶边,就觉得气难平。”
静秋把老三的话搬出来宽慰妈妈:“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我干几年炊事员,又换到别的工作去了呢?”
妈妈说:“还是我女儿豁达,什么事比妈妈还想得开。”
静秋想,命运就是如此,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呢?
放暑假的时候,静秋妈妈的退休已经办好了,但她的顶职却老是没办好,不知道学校在拖什么。那些从她这里听到消息后才办顶职的同学,一个个都办好了手续,而她这个最先得知消息的人,还没办好。她妈妈急得没办法,生怕一等两等的,把这事等黄了,就不断跑到丁书记那里去催学校快办。
丁书记说:“不是学校没抓紧,我们早就把材料报上去了,是教育局那边没批下来。我猜主要是学校在放暑假,老师都不在学校里了,还要炊事员干什么?难道让他们一参加工作就白白拿几个月工资?”
妈妈沮丧极了,估计不到九月份学校开学,教育局是不会让顶职的人上班的了。
静秋家一下子陷进极度贫困的境地了,因为妈妈已经退休了,工资减到了28块一个月,而静秋的顶职又没办下来,不能领工资。以前妈妈一个月将近45块钱的工资,尚且不够养活一家人,现在一下减少了30%,就更拮倨了。
于是,静秋又去打零工。
她顶职的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在外人眼里,好像她已经做了老师,赚了大钱一样。很多以前跟她关系很好的人,现在却跟她疏远了。也许人人都能同情不幸的人,但如果这个不幸的人突然走了一点运,有些原先同情她的人就会变得非常不高兴,比看到那些本来就走运的人走更大的运还不高兴。
丁书记跟静秋的妈妈说了好几次:“这段时间很关键,叫你静秋千万不要犯什么错误。我们让她顶职,很多人眼红,经常来提意见,你们要特别谨慎,不然我们不好做工作啊。”
连居委会马主任都知道了静秋顶职的事。妈妈带静秋去马主任家找工的那天,马主任说:“张老师呀,不是我说你,这个钱呢,也是赚不尽的,赚了一头就行了,不可能头头都顾上。”
妈妈尴尬地笑着,不知道马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马主任又说:“不是说你静秋顶了你的职,当老师了吗?怎么还跑来打零工呢?我们这里是人多工少,我得先照顾那些没工作没钱赚的人。”
静秋赶快声明说:“我妈妈是退休了,但我顶职的事还没办好,所以——家里还是很困难,比以前更困难了,因为妈妈工资打折了——”
马主任“噢”了一声,说:“那你也应该先下农村去锻炼,等你顶职的事办好了再回来上班,你这样赖在城里不下去,如果我还给你工作做,那不等于是在支持你这种不正之风了吗?”
妈妈说:“静秋,我们回去吧,不麻烦马主任了。”
静秋不肯走:“妈,你先回去,我再等一下。”她对马主任说,“我不是逃避下农村,只是我家太困难了,如果我不做点工,家里就过不下去了。”
马主任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愿意等就在这里等吧,我不能保证你有工做。”
静秋让妈妈回去了,自己在那里等。一连等了两天,马主任都没有给她安排工作。有两次,来要工的“甲方”都看上静秋了,但马主任硬生生地把另外的人塞到“甲方”手里去了。
马主任解释说:“你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可以先借点钱用了再说,等你当了老师了,还愁还不起?”
静秋解释说自己顶职不是做老师,而是做炊事员,马主任不赞成地摇摇头:“你这是何必呢?宁可做炊事员都不下农村?你下去几年,招回来当工人多好。”
第三天早上,静秋又早早地去了马主任家,坐在客厅里等工。正在思考今天如果又等不到工怎么办,就听有人叫她:“静秋,等工呀?”
静秋抬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是“弟媳妇”,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上衣还凑合,那条军裤肯定是太大了,名符其实的“向左转”的裤子,估计得左转到背后去了,才能用裤带勒在他细细的腰间。她不知道他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毕恭毕敬干什么,但她仔细一看,发现他衣服上有红领章,头上的军帽也有帽徽,知道他不是穿着玩的。
“弟媳妇”眉飞色舞地说:“我参军了。”
静秋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么小的个子,看上去身体也不咋的,怎么说参军就参军了?难道是到部队上给首长当警卫员?
“弟媳妇”在学校从来不敢跟静秋讲话,也不大跟别的人讲话,真正的默默无闻,班里人差不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居然参军了,大概也是为了不下农村。
“弟媳妇”又问一遍:“你在等工?”见静秋点头,“弟媳妇”就跑到里屋,问他妈妈,“妈,你怎么还不给静秋找工?”
静秋听马主任说:“哪里是我不给她找工?这段时间要工的少,找工的多——”
“弟媳妇”说:“你快给她找一个吧,她等在那里呢。”
马主任说:“等在那里也要我手里有工才行呀。”
静秋听见“弟媳妇”在跟他妈妈小声说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很感激“弟媳妇”,但又觉得很难堪,好像在求他什么事一样。
过了片刻,马主任出来了,说:“纸厂的万昌盛昨天来要了工的,比较辛苦,我就没介绍你去。你看你愿意不愿意干,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去吧。”
静秋喜出望外,连忙说:“我愿意,我不怕辛苦。需不需要您帮我写个条子?”
“不用写条子,你说我叫你去的,他还不相信?”马主任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静秋只知道纸厂在哪里,但万昌盛是谁,在哪儿去找都不知道。她看马主任忙自己的,没有再跟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先去纸厂看看。
她谢了马主任,就往纸厂方向走。正走着,听见有人骑着车过来了,在她身边按铃。她扭头一看,是“弟媳妇”,脸儿笑得象一朵灿烂的花,对她说:“上车来吧,我带你去纸厂,你走过去要好一会呢。”
静秋闹了个大红脸,连声说:“不用不用,我一下就走到了,你忙去吧。”
“弟媳妇”骑着车跟在旁边劝:“上来吧,现在都毕业了,怕什么?”静秋还是不肯上,“弟媳妇”只好跳下车来,陪着她走。静秋见路上碰见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俩,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弟媳妇”坚持陪她走:“你不知道在哪里找万昌盛,我带你去。我马上就到部队上去了,同学一场,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静秋发现自己以前一点都不了解“弟媳妇”,可能她对班上的男生一个都不了解,在她眼里,班上的男生除了贪玩,跟老师调皮,什么也不懂。特别是象“弟媳妇”这样的男生,简直就是小毛孩。但这个小毛孩居然参了军,而且要用自行车带她,又而且要跟她聊聊,看来真的要刮一下眼睛才行了。
她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居然有胡子,她惊讶万分,好像以前没看见过他有胡子啊。难道一参军,胡子就都由基层提拔到上面来了?
到了纸厂,“弟媳妇”帮她找到“甲方”万昌盛。静秋一看,所谓万昌盛,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又瘦又小,背有点驼,脸上弥漫着一股死气,就像大烟鬼一样,眼角似乎还挂着眼屎,这名字起得真是讽刺与幽默。
“弟媳妇”对万昌盛说:“万师傅,这是静秋,是我同学,我妈叫她到你这里上工的,你多关照啊。”
静秋正在惊异于“弟媳妇”的社交辞令,就听万昌盛对“弟媳妇”说:“什么静秋?这不是张老师的大丫头吗?”然后转过脸,对静秋说,“小张,我认识你,你妈教过我。她那时候总是叫我好好读书,说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没出息。怎么张老师说人前,落人后,自己的姑娘也不好好读书,搞得现在要打零工?”
“弟媳妇”说:“你别乱说,人家静秋书读得好得很,她这是在等着顶职当老师呢,呆家里没事干,出来打打工。”
万昌盛说:“噢,一家子都当老师呀?那好啊,不过我这个书读得不好的人,也还混得不错嘛。”
静秋笑笑说:“就是呀,读书有什么用?还是你出息,以后就请你多关照了。”
“弟媳妇”又对万昌盛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静秋说:“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如果这活太累,就叫我妈再给你换一个。”
静秋说个“谢谢”,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等“弟媳妇”走远了,万昌盛问:“他是你对象?”
“不是。”
“我也说不象嘛,如果他是你对象,他妈还舍得让你来打零工?”万昌盛打量了静秋一会,说,“小张,你放心,你妈教过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今天就跟着我去办货,我要到河那边去买些东西。”
那天静秋就拖着一辆板车,跟着万昌盛到河那边去办货。万昌盛一路夸自己爱看书,叫静秋借些书给他看,还说要给静秋派轻松的活路干。静秋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不知道这个万昌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天下午四点就把事办完了,万昌盛把静秋夸了一通,说以后要办货就叫上静秋,然后说:“我们这里星期天是不上工的,因为我星期天休息,我不在这里,零工都会偷懒的,干脆叫他们星期天不干,就不用支钱给他们。不过我看你不偷懒,给点活你干,你干不干?”
静秋以前打工从来不休息星期天的,马上说:“当然干”。
万昌盛说:“那好,明天你就拖着这辆车,到八码头那里的市酒厂去把我定的几袋酒糟拖回来,厂里用来喂猪的。我这是照顾你,你不要让别的零工知道了,免得他们说我对你偏心。”
静秋立即做感激涕零状,万昌盛的自尊心似乎得到了极大满足,赞许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谁对你好,谁对你坏,你心里有杆秤。”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条子,“这张是取货的条子,你明天就凭这个去取货。这张是食堂的餐票,你明天可以在那里领两个大馒头,算你的午餐。下午五点之前把货拖回来交给食堂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静秋一早就起来了,到纸厂拿了板车和馒头,就向着八码头出发。八码头在河那边,大约有十几里地。河的上游有个货运渡口,可以过板车,现在是夏天,河里的水涨得快齐岸了,就不用拖上拖下河坡,只是上船的时候要小心点,免得连人带车掉河里去了。
她象每次出去打工一样,一出门就把鞋脱了,怕费鞋,穿着鞋出门只是给她妈妈看的。今天她从上到下都是哥哥的旧衣裤,上面是件“海魂衫”,下面是条打了补丁的长裤,被她截短了,只到膝盖下,半长不短的,当地人叫“二马驹”的裤子。那时女的不兴穿前面开口的裤子,她就把前面的口封了,自己在旁边开了个口。
夏天太阳大,她戴了顶旧草帽,压得低低的,免得被人认出,心里一直转悠着鲁迅那句话:“破帽遮颜过闹市”,下面一句她就懒得念了,因为她没“小楼”,没法躲到那里“成一统”。
她刚上了对面的河岸,就觉得要上厕所了。她找到一个公共厕所,但没法去上,因为她怕别人把她的板车拖跑了,那就赔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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