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静秋发现了退信的“罪魁祸首”。那天,静秋被正在农场锻炼的高二两个班邀请到付家冲为他们的演出伴奏。八中农场要跟一个知青农场联欢,那个农场也在付家冲。因为是周末,静秋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八中农场那边还专门派了一个男生来帮她背手风琴。

静秋到了农场,跟学生们一起排练了一下,就跟着高二的学生去了那个知青点。她一到那里,就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因为她会拉手风琴,而且是女的。农场的知青也请她伴奏,都是几个很熟悉的曲子,她就为两边的节目都伴奏了。

演出完了,还有不少人围着她,有的叫她再拉一个,有的还拿过去扯两把,都说好重好重,扯不开。

有个叫于祥生的男知青听说了静秋的名字,就跑到她跟前来,说:“你真的姓‘静’?真的有姓‘静’的人?”他见静秋点头,就说,“那前段时间我们这里收到的应该是你的信了。”

原来当时八中农场才办起来不久,送信的还不太熟悉,只看见了“K市八中农场”几个字,就想当然地投递到这个知青农场来了,因为这个农场是叫“K市第八工程队农场”。第八工程队以前是部队编制,后来转了地方,这个农场是专门为他们的子女办的,子女中学毕业了,到这里来锻炼,算是上山下乡,然后就抽回K市,大多数进了第八工程队。

农场管收发的人不知道这个“静秋”是何许人也,问来问去都没人知道,就把信退回去了。于祥生经常跑到收发处去拿信,见过这个很少见的姓,他看见信是从严家河寄来的,觉得很奇怪,才六里地,为什么要写信?他记住了“静秋”这个名字,现在看到了名字的主人,一下就想起这件事来了。

静秋谢了他,又拜托他如果以后看到写给“静秋”的信,就帮她收下,她有机会了自己来拿。于祥生问她要了她在K市的地址,许诺说如果以后看到静秋的信,就帮她收了,等他回K市的时候帮她送过去。

这个发现与其说是洗刷了姚主任,还不如说是洗刷了老三,至少在写信这件事上洗刷了他,说明他的确是写了信的。但他后来跟她见面的时候,怎么没把那些退回的信给她呢?她估计那都是些绝交信,所以他没给她看,免得坏了他的计划。

静秋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寝室,是学校分的,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单间,她跟一个姓武的女老师合住。她们寝室里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办公桌,一人一个抽屉,两个人都在自己那个抽屉上加了锁。静秋有了自己的半边天下,就把自己的小秘密都锁在那里。

武老师的家在河那边,一到周末就回去了,所以到了周末,这间屋子就是静秋一个人的天下。那时,她会拴上门,把老三的信和照片拿出来看,想象那些信都是成医生写给她的。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幸福,很陶醉,因为那些话,只有从成医生那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才有意义,否则就是亵渎。

鬼使神差的,她把自己的几首诗抄在纸上,想找个机会给成医生看。她自己也不知道给他看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想给他看。

有一天,她趁着成医生来从她手里抱儿子过去的时候,偷偷地把那几张揣了好几天的小诗塞在成医生的衣袋里。有两三天,她不敢到成医生家去。她倒没有什么对不起江老师的感觉,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把成医生夺过来归自己所有,她只是崇拜他,爱他,那些诗句是为他写的,所以想给他看。她不敢去他家,主要是怕他会笑话她的文笔,笑话她的感情。

那个周末的晚上,成医生找到她寝室来了。他把那些诗歌还给了她,微笑着说:“小女孩,你很有文采,你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你也会遇到你诗里面的‘他’的,留着吧,留给他。”

静秋很慌乱,一再声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塞在你口袋里,我——一定是疯了——”

成医生说:“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江老师谈谈,她是过来人,她能理解你,她也会为你保密——”

静秋恳求他:“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江老师,她一定会骂我的。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我不会的。你别怕,你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写了几首诗,请一个不懂诗的人参谋了一下。对于诗,我提不出什么意见,但是对于生活中有些难题,也许我能帮上忙。”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诚恳,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信赖他,还是想要声明自己除了崇拜没有别的意思,她把她跟老三的故事告诉了他,只没讲那一夜的那些细节。

成医生听完了,推测说:“可能他还是得了白血病,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躲避你。他在县医院住院,有可能只是因为感冒,因为白血病人抵抗力降低,很容易患各种疾病。现在没有什么办法根治白血病,只能是感冒了治感冒,伤风了治伤风,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县医院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有白血病,他的白血病可能是那家军医院查出来的。”

“可是你不是说——那家医院诊断他是——血小板减少吗?”

“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当然会叫医院保密——”成医生说,“我只是这样猜测,也不一定就猜得正确。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恐怕也只能这样,因为你说了要跟他去,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总不能真的让你跟去吧?而且让你看着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憔悴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他怎么忍心呢?如果是你,你也不愿意他看见你一步步走向——死亡吧?”

“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一个人在A省那边——等——死?”

成医生想了一会:“说不准,他有可能就在K市。如果是我的话,我想我会回到K市来,终究——离得近一些——”

静秋急切地说:“那——你能不能帮我到各个医院——打听一下?”

“我可以为你打听,但你——要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我才会去打听——”

静秋连忙保证:“我不会的,我——我——再不会说那些话了的——”

“不光是不说那些话,也不能做那些事。他为你担心,无形当中就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也许他——已经作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可以宁静地面对——死亡,但是如果他想到他的离去也会把你带——去,他会——很生他自己的气的。”

成医生把自己大儿子的身世讲给静秋听,原来他的大儿子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他一个病人的儿子。那个病人死去后,她的丈夫也随着自杀了,留下一个孤儿,成医生领养了他,从J市调到K市,免得外人告诉孩子他亲生父母的悲惨故事。

成医生说:“我每天在医院工作,经常看到病人——死去,看到病人家属悲痛欲绝。这些年,看了这许多的生离死别,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不能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你——跟他去了,你妈妈该多难过?你哥哥妹妹该多难过?我们大家都会难过,而这对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在他生前,只能是加重他的思想负担;在他死后——-你肯定知道并没有什么来生,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即使两个人同时赴死,也不能——让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他说得很好啊,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静秋难过地说:“我就怕——他已经——,你能尽快帮我去打听吗?”

成医生到处为她打听,但没有哪家医院有一个叫陈树新的人在那里住院,包括那家军医院。成医生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也许我猜错了,可能他不在K市——”

静秋也黔驴技穷了,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成医生可能真的猜错了,他说了“如果是我的话”,但是老三不是他,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关键地方分道扬镳了,而她没把那个关键地方说出来,成医生就很可能猜错了。

七六年四月间,正在地区师范读书的范伶跑来找静秋,说有很重要的事跟她商量。范伶从农村招到位于K市的地区师范后,每个周末都回到K市八中她父母家来,经常跟静秋在一起玩。

这次范伶一见静秋就说:“我闯了大祸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一命了。”

静秋吓一跳,赶快问是怎么回事。

范伶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是——怀了小毛毛了——”

静秋问:“你——跟——小钱的——”

“不是那个混蛋还能是谁?”

魏玲的“那个混蛋”姓钱,是勘探队的,不过这个勘探队是水利方面的,跟老三那个勘探队风马牛不相及。别人介绍魏玲跟小钱认识的时候,刚好小钱那段时间呆在位于K市的总部工作,没到野外去。范伶一点不知道小钱是要经常在野外跑的,就同意跟小钱接触接触。

小钱生得很高大,眉眼也很端正,看了不少书,能脱口背出好些古诗,这几点,一下就把范伶迷住了,她这个师范生在文采方面还比不上小钱这个搞勘探的。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加温,小钱大概是怕范伶知道他是搞野外的会嫌弃他,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等到范伶发现他大多数时间不在K市的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范伶的父母知道这事后,大力反对,说就凭小钱瞒着自己是搞野外的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不是个老实人。如果他一开始就老老实实汇报了这一点,他们兴许还能同意,现在他们是绝对信不过他了。

范伶是有苦难言,父母坚决不同意,小钱那边又很强硬,说你父母不喜欢我就算了,我父母还嫌你太矮呢,是我一直顶着他们的反对在跟你来往。我也是水利中专毕业的,也不比你差。你是地区师范的,说不定毕业了给分到哪个县里去了,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范伶恳求静秋:“你跟那个成医生很熟,你帮我打听一下,看可以不可以到他们医院去查一下是不是怀小毛毛了?我不想搞得兴师动众,跑学校去开证明什么的,那叫我还活不活?”

静秋就厚着脸皮去找成医生,说是为一个朋友问的。成医生让她带她的朋友到医院去找他,他帮忙安排一下。

静秋就带着范伶去了医院,成医生跟范伶弄了个假名字让她验了孕。结果出来后,成医生一看是个“阳性”,就说:“是有了。”范伶一听,差点当场哭出来,静秋连拉带拖才把她弄出医院。

过了一天,范伶又哭丧着脸找静秋来了,说跟小钱商量了,小钱不肯匆匆忙忙结婚,说家具什么的都没准备,这么匆忙结婚,别人肯定知道是搞出事来了。再说,十个月不到就生了小孩,那还不让人家笑话?说不定单位还要处分他。

静秋听了很生气,马上联想到老三,都是到了危难关头就逃掉了。她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只好打掉罗,又要麻烦你去找那个成医生。那个混蛋一点忙都不肯帮,他说他没把他的东西弄到那里去,怎么会有小孩?肯定是我跟别人弄出事来了,怪在他头上。”

静秋不解:“什么没弄到那里去?”

范伶解释说:“当然是——生娃娃的那个东西,男人的——精子——”

静秋本来是不愿意打听这些细节的,帮忙就帮忙,她不想因为帮了范伶的忙就逼她交代“作案经过”,但这个细节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忍不住就问了:“把生娃娃的东西弄到哪里去?”

范伶说:“哎,你没谈过男朋友,没做过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就是把生娃娃的东西弄到——你来老朋友的——那里去——。”范伶愤愤地说,“他最后是没弄到那里去,但是他——前面——肯定还是弄了一些到那里——去了,不然我怎么会怀——小毛毛?天上掉下来的?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没跟任何别的男人——同过房——-”

静秋听得目瞪口呆,把那些滑腻腻的东西弄到——那里去?好恶心。她一下子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个很恐怖的故事,说有个女孩把短裤反面朝外晾在靠墙的地方晒,结果被蜘蛛爬了,那个女孩穿了那条短裤,就怀孕了,生出一窝蜘蛛。

所以她从来不把短裤反面朝外晾,也从来不把短裤晾在靠墙的地方,或者任何蜘蛛能爬到的地方。但她以前不明白怎么蜘蛛爬了短裤,女孩就会怀孕。现在她才明白了,一定是蜘蛛把它生娃娃的东西糊在短裤上,女孩穿了,那些东西就跑到女孩——那里去了,所以就怀了孕。

她突然明白老三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什么也没做,因为他没有把生娃娃的东西糊到她那里去,那说明他没“得手”。既然他没“得手”,她以前的那些猜测就都是错误的。他一定是得了白血病,他怕死了之后,她要跟他一起去,所以他撒谎说他没得白血病。但他如果留在K县,她很快就会发现他是得了白血病,所以他只好躲回A省去了。他这样做,也许她会恨他,但可以保住她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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