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空中一轮圆月,温砚靠在冰冷的玻璃旁,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树影。

手机屏幕上还是他刚刚发给小姑娘的一句话,没有再收到回复。

片刻后,光自动熄灭,徒留一室昏暗。

温砚深邃的眉骨下添了一丝阴翳,他抬起指节分明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是厌恶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的,因为对于别人来说幸福美好的一切,在他这里都不会有。

——他不会收到亲人寄来的月饼,感受不到那种和乐美满的家庭氛围,甚至,不会接到父母的来电。

就算是在中秋节。

他们只有非找他不可时才会打给他,语气也总是透着轻微的不耐,好似跟他多说一秒都会浪费时间。

温砚望着漆黑的手机屏幕,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不曾奢望过,为何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失望呢?

电脑在这时亮了起来,发出微微的幽光,显示——一封新的工作邮件。

他慢慢站起身,赤着脚踩上柔软的羊毛地毯,重新坐回了真皮座椅前。

空寂的室内响起敲打键盘的声音,男人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新的投资报告。

两个小时过去,他的身影未动一分一毫。

终于,温砚合上电脑,走到落地窗边,居高临下地俯视CBD最繁华的夜景。

身边的朋友都不解他为何对自己要求如此严格。

在他们看来,拥有好的家世背景,便不用特别努力,只要轻轻松松地混日子就行了。

温砚半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高楼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是,他不缺钱。

父母每次回国的时候,见面会给他几张支票,临走的时候又给他一沓纸币,语气毫无波澜:“拿去花。”

每个月他都能收到大额转账的短信通知。

人家都羡慕他,为了能方便去国贸实习,特地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租了一间公寓。

但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蛰伏在身体里的孤独和空虚会带来怎样的折磨。

而只有拼命地投入工作之中,他才会短暂地忘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十月中旬,纪汀迎来了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其中理综三科合卷。

考试的时候她还是没把握好时间,物理耗费了近一个半小时,最后生物还差一道大题没做完。

这次考试是深圳统考,要进行全市的排名,可能还会影响之后自主招生的评比。纪汀心里很自责,心态也不如之前那么轻松。

焦虑地等了一周,成绩公布——语文114分,数学148分,英语146分,理综252分,全年级第三名。

一向稳坐王座的纪汀名次破天荒下滑,不少同学都在背地里讨论这件事。

新一期的排名墙很快出炉,田佳慧拉着纪汀去吃晚饭的时候扫了一眼,忍不住吐槽道:“哇,程楚眀这家伙也太窜了吧!”

这回千年老二终于咸鱼翻身,他的个人照下面写的座右铭是——【这不是偶然的成功,这是必然的结果。】

田佳慧没好气地嘟囔:“不就考了一回第一么?连鼻孔里都能看出小人得志的模样……”

纪汀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嘴角还是扯出了一抹自我安慰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高三就如同一道分水岭,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隐隐有些不安。

是考试太难了?没适应理综?别人假期都开始练了,她还参加了暑校,比他们少了一个多月呢……

脑中尽是纷乱的思绪,纪汀颦着眉走进语文老师老黄的办公室。

这次统考她最差的两科就是语文和生物,不出意外地被老师叫来喝茶。

老黄表情有点严肃地让她坐下,开门见山道:“纪汀,你的语文成绩一向不错,这回竟然拖了后腿。”他摊开卷子,“我看了看,主要是作文的问题。”

纪汀叹息一声——高一的时候要求写记叙文,她尚能胡乱编造,依靠自己华丽的文笔取胜;到了后期逐渐变成议论文,她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仿佛一个钢铁理工直男,每次立意都找不着重点。

尤其是那种题干只有一句话的议论文,更是让她二丈摸不着头屑。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

这特么是啥意思啊?

咱们把话说清楚不好吗!

老黄摇了摇头:“哎这个鸡蛋,你知道伐,它是很容易破碎的,但素捏,从内和从外结果却不同……而你的主要立意是,不同角度看待事物的结果不同。辩证的思想不可或缺,但这就离题十万八千里了。”

纪汀:“???”

这和您说的有什么区别吗?

她苦着一张小脸:“我没懂。”

老黄恨铁不成钢道:“用你的小脑瓜好好联想一哈伐!人生从外打破是压力,从内打破是成长哇!”

“哦!”纪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怎么他这么一说,这句话就突然变得高大上了呢!

唉,境界。

她在考场上看到鸡蛋两个字就饿,什么都想不出来。

从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纪汀又去找了生物老师。

这次老罗也不废话了,拿出原卷生物部分让她重做。

纪汀在半小时内写完,经批改后全对,老罗恨铁不成钢道:“你看,我就说你没问题吧,你怎么就不能分给生物多一点时间呢!”

纪汀毕恭毕敬地听训,双手却不自觉地搅紧,心里感觉沉甸甸的。

她回到宿舍后,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猫在被窝里看手机。

忽然瞥见家庭群里提到了“温砚”的名字,纪汀好奇地上下翻了翻聊天记录。

什么!今天是阿砚哥哥的生日?!

完了完了。

苏悦容和纪仁亮给温砚包了一个大红包,纪琛送了他一双球鞋,而她……

她不仅没准备礼物,连生日祝福都没送呢!

所幸宿舍里其他人还没睡,纪汀噔噔噔地下床,给温砚发消息:【阿砚哥哥,你现在方便吗?】

过了五分钟,他回:【方便的,汀汀有事吗?】

她赶紧走到阳台,拨了一个视频通话给他。

纪汀带上耳机,在等待的过程中,心跳不受控制地逐渐加快。

接通的提示声响起,那头出现温砚噙着笑意的脸:“汀汀……”

“阿砚哥哥!”纪汀扬起嘴角,“生日快乐呀!”

“啊。”他似乎很意外,眉开眼笑道,“哥哥还以为收不到你的祝福了呢。”

纪汀瞬间心虚:“我……我那不是不知道嘛,我哥都不告诉我。”

她的语气里有种不自知的撒娇意味:“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不会忘记10月26号这一天的!”

不知怎的,这句话很好地取悦了温砚。

他忍不住弯唇:“嗯。”

纪汀承诺道:“哥哥,礼物我会补给你的!”

温砚说:“没事,心意哥哥领了,东西就不用送了。”

“那怎么行呢?”她嘟着嘴道,“所有重要的人我都会送礼的。”

那头难得默了一瞬:“重要的人?”

“是啊,”月光映照下,纪汀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人啊。”

温砚突然感到一丝不知所措,他很快压下心里的那点异样,浅笑道:“那哥哥就谢谢汀汀了。”

“嗯!要期待喔!”小姑娘笑眯眯地叮嘱道,“那我先去睡觉啦,哥哥晚安!”

温砚还没应,就听到她强调:“你今天既然不忙,就也去休息吧,不然熬夜是会掉头发的!”

煞有介事的,竟管起他来了。

可爱。

温砚低笑出声:“好,哥哥听你的。”

他顿了顿,温柔道:“晚安。”

纪汀挂了电话回到寝室,便感到齐刷刷几道视线看过来:“跟谁打电话,笑得这么春心荡漾啊?”

她眨了眨眼睛:“没谁。”

“哎哟。”一个舍友抖了抖鸡皮疙瘩,“你在阳台上花枝乱颤的,我们这边都以为地震了。”

“有那么夸张吗?”纪汀抬手捂住半边脸,却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

“很可疑。”几人轮流套话,却愣是什么信息都没挖出来,哼道,“总有你再露马脚的时候。”

纪汀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爬上了床。

白天的那些烦扰好似风吹云散,只要回想起他缱绻的“晚安”二字,她就立即陷入了香甜的美梦。

夜的这一边。

手机里不断弹出新信息,温砚正准备坐下查看,又倏忽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

他熄了灯,在床上躺下来,安静地闭上双眼。

每次入睡前,温砚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失眠。很多事情走马观花地在他脑中浮现,仿佛纷繁而嘈杂的噪声,怎么消都消不掉。

但今天晚上,破天荒的,他的世界一片宁静。

脑海中完全空白,像是雪后初霁的情景,柔和静好。

温砚很快睡着,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年幼的他坐在阴影里乘凉。一阵清风拂过,带着栀子花特有的香气,袭入他鼻间。

他扭头看,满目都是绿意盎然的景象。

哪儿来的花啊?

他感到奇怪,但更奇怪的是,时光的流动好像具有实质感,像是融入了每一声蝉鸣,每一片绿叶的纹络。

片刻后他抬头,看到有人在不远处的山丘上放起了风筝。

是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

扎着双马尾,眼睛大大的,朝他的方向看来。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直觉她脸上的笑意一定很是灿烂。

温砚禁不住也笑了。

“小砚!”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唤他。

是一个身着商务装的女人,匆忙地从路边的轿车上下来,踩着高跟鞋跑向温砚。

“妈妈?”他很是惊讶。

“小砚,你这孩子,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女人蹲下来抱住他的肩,如释重负,“妈妈找你找得好辛苦。”

……

温砚缓缓睁开眼时,晨间的第一缕光已经穿过帷幔洒进室内。他怔怔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没有立即起身。

他极少做第一视角的梦,更别说是这么温暖的梦。

平日里他总是疲累到记不住梦的任何具体内容,今天却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细节。

栀子花的香味,香樟树的浓荫,女孩奔跑时翻飞的裙摆,还有妈妈那关切的眼神。

温砚轻笑了一声——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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