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部雅友粗鲁地推开印有“新日本礼仪社”蓝色标志的玻璃门,完全无视屏风前方“有事请按铃”的牌子以及桌面上的铃,一个劲儿地往里头走。

“咦?代书先生?”

田代芙美子抱着一大箱文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侧,红框眼镜后方的双眼睁得大开,同时停下了脚步。她矮小微胖的身材,加上一张擅于交际却有些自视甚高的面孔,实在看不出是个身兼社长祕书及总务课长二职的女强人。

“我大概三天之前就突然联络不上社长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呃,这个……”田代芙美子支吾其词,她这位跟在社长身边已经将近三十年的元老,跟社长之间的交情可是平日也能无所顾忌地说笑呢。

“我有要紧的急事,无论如何都得跟社长谈谈。”

其实并没有那么紧急的事,只不过自从无法用手机取得联络后,日下部雅友就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社长再三交代,这阵子不希望任何人跟他联络。”

“这么说,社长现在在公司里啰?”日下部稍微松了口气地这么问道。

“不,社长目前不在公司。”

“他在哪里?”

“这个……我不便奉告。”田代芙美子依旧保持欲言又止的态度。

“田代小姐,妳真的知道社长在哪里吗?”日下部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面带笑容反问。

“当然。不过,很抱歉,即使是您也恕我不便告知。”

“这一点我知道。只是,你确定社长平安无事吧?”

“平安无事是指……?”

两人对话的节奏毫无交集,眼看着自己与生俱来的那股急躁就要冲上脑门,日下部只能深呼吸,克制下来。

“你也知道社长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吧?这三天来你跟社长联络过吗?”

“因为社长之前交代过,无论什么事都别去烦他。”

“那么,现在有谁跟社长在一起吗?”

“我猜没有吧。”田代芙美子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调整一下姿势,把手中的纸箱重新抱好。

这可不妙,日下部心想。社长大石满寿男没对公司员工透露,其实他罹患的胰脏癌已经到了末期,医生说只剩半年寿命,身体随时都可能出状况。

“是吗?这样就让人有点担心哪。总之,能不能请你至少确认一下社长是否平安无事呢?”

“呃……可是……”田代芙美子露出为难的表情,把纸箱放到地板上。

“这事情我不能擅自作主……”

“你想想看,社长现在是一个人对吧?万一他昏倒了该怎么办?”

日下部这句话就像导火线,让田代芙美子也突然担心了起来。担忧社长健康的心情,和违反上司交代后恐怕将遭受斥责的明哲保身情绪,两者顿时在她的内心开始交战。

“那好吧……不过,礼貌上要先征询专务的许可才行。”

日下部皱起眉头。社长不在时,掌握公司大权的是社长的一名远亲,此人也是众人公认的社长接班人——专务池端诚一。这个人确实脑筋聪明,也有手腕,不得不承认他对公司的发展有其贡献,但日下部说什么就是不信任他。话说回来,大石社长连在病危时都得找个地方闭门独处,难道不就是因为在挑选接班人上感到一丝不安吗?

不过,现在也只能向他探消息了。

“专务在他办公室吗?”

“是的。可是他正在会客……”

日下部不理会田代芙美子的制止,跨着大步朝专务办公室走去。正打算敲门时却犹豫了一下,如果他正在接待重要的客户,或许稍等一下比较好。

这时,房间里传来谈笑声。

“……这个季节,还是黑鲫最赞啦。”

“夜钓是吗?不错耶。说得我手都痒啦。”

“我过一阵子又要去广岛了。怎么样?一起来吧。”

日下部对这个声音有印象。应该是公司主要往来的双叶银行分行副总经理,记得他姓田中。如果这两人是在闲聊,那么闯进去也无妨吧?

日下部敲了敲门,房里一瞬间变得沉默,然后是池端专务傲慢的声音回答:“什么事?”

“打扰了。”日下部打开房门。

“原来是……日下部先生。”

池端专务扬起淡淡的眉毛,用无框眼镜后那双如丝线般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这边。他跟日下部是同辈,应该也才四十五、六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令人联想到财政界重要推手的风采。

“哦,这位是担任敝公司顾问的司法代书——日下部先生。”他对分行副总经理田中这么介绍。

“你好。我们之前曾见过一面吧。我是双叶银行八王子分行的田中。真是好久不见了。”

“抱歉打扰两位……专务,我有紧急要事想联络大石社长。”

日下部对分行副总经理田中简单点个头打过招呼,就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是分秒必争的急事吗?”池端专务的语气中带着揶揄,但日下部不为所动。

“我从三天前就突然联络不上社长,他的手机好像也一直关机。”

“只是因为不想受到外界干扰才关机的吧?社长经常这样,在做重大决定时,习惯隔绝一切外界杂音。”

池端专务不耐烦地瘪着嘴,靠在沙发上。

“或许吧?不过,考虑到社长目前的健康状况……”

池端专务突然睁大双眼,举起拳头遮在嘴边,大声干咳。

“……我看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分行副总经理田中似乎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立刻站起身。

“是吗?真抱歉。难得你特地跑一趟,却还没聊到正题呢。”池端专务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哎呀,别这么说。广岛行的事,我会再跟您联络的。不打扰二位,我先告辞了。”

分行副总经理田中迅速离开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池端专务对日下部投以锐利的目光。

“代书先生,你在想什么啊?社长的健康状况目前对外完全不公开,你这样三两下就脱口而出,让我很为难啊。何况对方还是银行的人。”

“真抱歉。不过,这件事可能刻不容缓。如果社长病倒,那就不得了了。总之,能不能请你至少立刻确认他是否平安呢?”

日下部的用字遣词虽然有礼,口气上却不容对方推辞。他跟池端专务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池端专务似乎认输,拿出手机按下按键。

“……没人接哪。”过了一会儿后,他这么喃喃自语。

“手机一直都没人接喔。”

“嗯。不过,室内电话也没接。”

池端专务的眉宇之间第一次露出深深的皱纹。

“不管他在哪里应该都听得到电话铃声,而且能接起话筒才对呀。”

“大石社长现在人在哪里啊?”

池端专务听到日下部的疑问,露出为难的表情回了一句:“他在别墅里。”

“别墅?”

“你应该不知道吧。社长从以前就这样,在业务上要做出重大决定时,常会把自己关在别墅里。”

“地点在哪里呢?”

“奥多摩……就在中曾根首相招待美国总统里根的那座日出山庄附近……说得也是,可能过去一趟看看比较好。”

池端专务出人意料地迅速站起身来。

“直接联络警方不是更好吗?”

“但如果根本没什么事,我可会被社长狠狠批一顿呢。就公司的立场来看,社长的健康和公司股价有直接相关性,这时候可别冒出什么奇怪的流言啊。总之,我开车过去看看情况。”

日下部看看时钟。从八王子这里过去,大概三十分钟能到吧。

“那好吧。既然这样,请让我也一起去。”

日下部再度发挥强大的厚脸皮功力,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公司用车是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外表中规中矩,让人联想到警察用车或灵车,但内装奢华,全车配有真皮座椅。负责驾驶的是一名叫君冢的年轻员工。日下部得跟素来格格不入的池端专务肩并肩坐在后座,令他快喘不过气来。

“……不过呢,听到癌症末期的确会大受打击啦,但社长这段时间还是一如往常地执掌经营大权啊,实在看不出他的病情会在一两天之内有大转变。”

池端专务似乎也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找个借口打破了沉默。

“但听说痛得很厉害吧?”

“好像背和胃部一带有时会感到剧痛。”

照理说应该没那么轻微。

“痛的时候会用止痛药吗?”

“对呀,一开始是口服吗啡锭剂,不过好像呕吐的情况很严重,最近似乎都是靠静脉注射。”

“静脉注射?谁帮他打针呢?”

池端专务瞪着日下部,似乎觉得他问得太多,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在公司的话会到同一栋大楼里的诊所,而其他时候都是自己打吧。”

“社长自己打针?”日下部吓了一跳。虽然糖尿病患者会有自行注射胰岛素的情形,但再怎么说,吗啡也是管制药品啊。

“照理说这应该不合规定啦,但社长好像从认识的医师那里拿到了静脉注射用的吗啡。”

“难道连注射方法也教了他吗?”

“社长毕竟是业界中到美国接受殡仪师训练的先驱之一,自然不是第一次接触到针筒之类的器具嘛。”

殡仪师,就是在告别仪式之前为遗体进行消毒、防腐处理的专业人士。的确,听说操作中有时需要切开、缝合遗体,还要从静脉抽出血液,再将防腐剂注入动脉等,进行这些类似医疗的行为。但话虽如此,就可以这么擅自做静脉注射吗?

日下部脑中突然浮现最糟的状况,用力眨了眨眼。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除了病况恶化之外,比方说,社长一不小心注射吗啡过量而陷入昏迷……难道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这个嘛……”面对身高一米八五的日下部在狭窄的车后座如此逼问,池端专务也不免露出仓皇的神情。

“每次的用量都定得很精准,我想应该不会有一不小心这种事吧。”

“话说回来,大家似乎都觉得社长的身体状况无关紧要,我认为应该要更关心一些才对。”

日下部终于出现责难的语气。

“不是啦……大家当然不可能不担心嘛。只是,你也知道社长的个性,凡事只要一出口就听不进去其他的意见,我们也很难给他建议啦。”

日下部顿时对于池端专务这种前所未有的低姿态感到不对劲。平常面对其他人责难的语气时,他不太可能完全不反击。

池端专务像是洞悉日下部的心思,接着说道:“对了,你说有紧急要事要见社长,到底是什么事呢?”

“没有得到大石社长许可之前,恕我不便奉告。”

“这样啊。这么说来,应该是社长的私事吧。如果是跟公司有关,也不可能不让我知道嘛。”

大石社长一旦过世,让这个人当上社长,保证会跟事务所解约,不再续聘自己为顾问吧。日下部看着池端专务不知在想什么的双眼,细细思索着。只是,这一切都得看社长遗嘱如何交代。

“社长最近没说要重立遗嘱吗?”池端专务仿佛会读心术般地,随口问了这句话,让日下部忍不住楞了一下。

“……这件事涉及大石先生的隐私,我不便告知。”

“但这同时也是影响公司状况的问题呀。”池端专务身体靠在座椅上,莫名温和地说着,“我印象中社长之前曾立过一次公证遗嘱,对吧?”

“这件事也无可奉告。”

前一次帮大石社长订立遗嘱的也是日下部代书事务所。遗嘱内容指示,包含新日本殡仪社过半股份在内的遗产,全数由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远方外甥池端诚一继承。

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动,相信池端专务都不会乐见大石社长重立遗嘱。

丰田皇冠来到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过的狭窄山路。大石社长的别墅似乎位于非常偏僻的地点,一路上偶尔才会看到其他建筑物。这或许是个很适合安静思考的地方,但想必连外出买个食物都很不方便。

穿过一片蝉鸣响亮的林地后,总算看到了目的地的别墅。一栋三十坪左右的平凡小屋,外墙是保留木头原色的杉木板,但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下已经成了灰色。

正面玄关前方停放了应该是大石社长驾驶过来的奔驰双门掀背古董房车。丰田皇冠在这辆车旁边停下,日下部立刻打开车门下车,池端专务也从另一侧下了车。

别墅正面玄关那道厚重木门上了锁。日下部按了两三次门铃,但始终没有回应。

“奇怪了。既然车子停在这儿,应该不太可能外出呀。”

背后传来池端专务的低语。日下部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虽说这里地处山区,但盛夏的太阳依旧毒辣,实在不是外出散步的理想时段。

“你有钥匙吗?”日下部转过头问道,而池端专务摇摇头。

“钥匙只有社长有。另外一把备用钥匙,我记得交由总务保管……早知道应该带来才对。”

这种地方就算找锁匠,对方也不知道肯不肯过来,况且,要撬开玄关大门看来也没那么容易。

“绕到后面看看吧。”

左侧沿着建筑物长满了杂草,没留下通道。池端专务转往右侧绕到建筑物后方,日下部和君冢也跟了上去。

“等一下,把这里打破就可以进去了。”

日下部发现后门旁边有一扇小窗子。只要打破玻璃把手伸进去,相较起来很简单就能打开后门。

“先别急,另外一头是书房的窗户,总之我们先从那边看看屋内的状况吧。”

池端专务转过头瞥了一眼,但完全没打算停下脚步,日下部只好继续跟着他走。

“……窗帘拉上了。”

池端专务停下来,望着四扇大窗户这么说道。这里好像就是书房。日下部推开碍事的树枝,依序尝试推开窗户,但每一扇都从内侧上了锁。窗户下方还有空调室外机,连动也动不了。看来社长应该不在吧。

“啊!”正从窗帘缝隙往室内窥探的池端专务,突然发出了高八度的惊呼声。

“怎么了?”日下部跑过去问他。

“我看见一个人影……”

池端专务声音带点沙哑,让出一点空间。日下部双手遮住光线,从窗帘之间的一道小缝隙望进房间内。

宽敞的房间呈左右狭长的格局,大小约有十坪。昏昏暗暗,看不出里头的状况。

“在右方内侧……就是房门的位置。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照着池端专务所说,把视线投向右后方,然后一瞬间大吃一惊,全身僵住动弹不得。在客厅沙发另一头看得出来有个人影,靠坐在地上,背后还拉起一大块白色幕布,旁边悬垂着卷轴。

日下部努力瞪大了眼睛。虽然无法清楚确认,但看起来似乎是大石社长。他使劲摇晃窗户,但窗子却纹风不动。

“君冢!”池端专务高声命令,“快打破窗户!”

“是!”

君冢连忙环顾四周,找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后,摆出投掷炮弹的架势,把石头往窗子里扔。

刺耳的碎裂声,伴随着四散的玻璃片。君冢试图将手伸进破窗,却不慎被割伤,发出痛苦的呻吟,把手缩回来。

“笨蛋!搞什么呀!”

池端专务怒斥君冢。日下部推开君冢,自己上前,脱下鞋子用鞋跟把窗子上的碎玻璃敲掉,让窗子露出更大的洞。顿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他伸进手想打开月牙锁,却发现打不开。接着尝试转动锁上的圆筒状把手,总算解开安全装置,打开了月牙锁,接着一口气拉开窗户。

一阵风吹得窗帘翻飞。日下部打了个冷战,先前闻到的那像瘴气般充满整个房间的,原来是可怕的腐臭味。

日下部把鞋穿好,从窗户钻进房间里。他用手帕掩住口鼻,走进那道人影。

那人身穿睡袍坐在地上,背后靠着松垮垮拉起的白色幕布,两侧放着装有白色鲜花的花篮,旁边还悬挂着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卷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日下部再次将目光落到坐在地板上的人身上。由于前方挡着一张四五十厘米高的玻璃桌,使得那人双腿膝盖在狭窄的空间中勉强弯曲立起,姿势显得很不自然。从幕布到玻璃桌的距离大概只有七十厘米,玻璃桌前方还用一张三人座沙发挤住,看起来像是那人自己挤进了这处狭小的空隙。

一群苍蝇好像已经闻到尸臭,马上从刚打开的窗户飞进来,嗡嗡嗡地来回盘旋。

日下部蹲在遗体前方,确认无力垂下的那张面孔。随着腐烂加剧,身体变得肿胀,样貌也随之变化,但此人的确是大石社长。

终究迟了一步,日下部闭上双眼。自打联络不上社长,他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却是以最糟糕的结果应验。

大石社长惨白的嘴唇之间似乎有东西蠕动着,日下部赶紧别过目光。是蛆!他拼命克制作呕的冲动。

“……警察先生吗?请你们马上过来,这里有人过世了。是的。没错。我叫池端诚一。亡者的名字是大石满寿男,地点是……”

背后传来池端专务打电话的声音。从房间里弥漫的这股臭味或许就能确定社长已经气绝身亡,但再怎么说,池端专务压根不想走近遗体的行为,实在让人感到十分不寻常。

不,不止这样。今天从一开始到发现遗体的整个过程,其间的种种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日下部看着遗体前方的玻璃桌。桌上有一支针筒,还有几个空的安瓿。旁边另有大石社长平常用惯的德国百利金钢笔和一个白色信封。靠过去仔细一看,信封上用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遗书”二字。

怎么可能,为什么要刻意这么做……日下部感到十分错愕。太奇怪了,表面上看来是做好心理准备后自杀,行为上却完全不合道理。

但即使再次环顾房间内部,除了自杀之外也看不出有其他可能性。玄关跟后门都上了锁,书房的几扇窗户也都锁上了附带安全装置的月牙锁。

日下部用目光搜寻着这个房间对外的房门,乍看之下完全看不见,但从一处门把形状的突起,才发现房门被遮在了白色幕布之后。遗体正是靠在房门上坐着。房门好像是往内侧开的,但在这种状态下,别说遗体,就连玻璃桌和沙发都很碍事,房门几乎打不开吧。如果有人先杀害大石社长,再打开房门走出去的话,不可能有办法让遗体紧贴房门内侧靠着——况且还隔着一块白色幕布,更别说设法把玻璃桌搬动到这个位置了。

换句话说,这个房间成了百分之百的密室。

一瞬间,有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日下部的脑海。

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应该不可能,但假设,万一这真是一起凶杀案,虽然不懂凶手是怎么办到的,但将案发现场布置成密室的动机却很明显。

将凶案现场伪装成密室的最大目的,无疑是想让被害人看起来像自杀,凶手便能借此脱罪。不过,这次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

如果,个中理由如同日下部所想象,那么,凶手的名字就会清楚地写在这封“遗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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