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的早晨在潮湿、昏暗中降临。乔治家中的餐厅暗得他们只好点上灯吃早餐。

“艾瑞丝一反往常的习惯,不叫人将咖啡、吐司送上去,而自己下楼来,面色苍白像鬼魂一般地坐在餐桌旁,搅动着餐盘里一口也没动过的早餐。乔治神色不安地翻着《泰晤士报》,而坐在另一端的露希拉·德瑞克则掩住手帕饮泣。”

“我知道那可爱的孩子将会作出可怕的事来。他那么敏感——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的话,他不会那样说。”

乔治一面翻动着报纸,一面尖声说:

“请不要担心,露希拉,我说过我会处理的。”

“我知道,亲爱的乔治,你总是这么好心。但是我真的觉得稍一延误,便可能不可挽救。你提及的所有这些查询,都很费时。”

“不,不会的,我会催他们尽快。”

“他说‘三号以前’,而明天就是三号了。要是我那孩子万一有个三长而短,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不会的。”乔治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还有一些债券可以——”

“露希拉,一切都交给我办好了。”

“不要担心,露希拉姑妈,”艾瑞丝插进来说,“乔治会把一切处理得好好的,这种事毕竟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很久没有发生了。”(“三个月。”乔治说)“自从那可怜的孩子被他那群骗徒朋友,在那可怕的农场骗过之后,就没再发生过。”

乔治用餐巾擦了擦胡须,站了起来,慈祥地拍拍德瑞克太太的背。

“高兴一点,亲爱的,我这就叫露丝拍电报去。”

当他走到客厅去时,艾瑞丝跟在她后面。

“乔治,你不认为我们今晚宴会该延期吗?露希拉姑妈这么烦恼,我们最好留下来陪她吧。”

“当然不延!”乔治的脸涨得紫红,“我们的生活为什么要让那小混蛋来干扰?他简直是敲竹杠,这样说一点也不过份。要是我能照自己的方式处理的话,他一毛钱也别想拿到。”

“露希拉姑妈永远不会这样想的。”

“露希拉是个傻瓜——一直都是。这些过了四十岁才有孩子的女人似乎永远学不了乖。孩子从小就被她们宠坏了,要什么给什么。要是维多早能尝到一点教训的话,今天也不会到这种地步。不要跟我争辩,艾瑞丝。晚宴之前,我会料理好的,也好让露希拉高高兴兴上床睡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带她一起去。”

“哦,不,她讨厌上餐厅——而且很容易打盹,可怜的姑妈。她不喜欢餐厅里充满烟雾、热流的空气,那会令她哮喘不止。”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去安慰安慰她,让她高兴一点吧,艾瑞丝。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转身走出前门。艾瑞丝慢慢地重回餐厅。这时,电话铃响,她走过来接。

“喂——谁?”她的脸色转变,由无望的苍白一转而欢欣。“安东尼!”

“是安东尼。我昨天打电话给你,结果没找到你。你是不是在乔治身上下了不少工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乔治几近于强迫地坚决邀请我参加你今晚的宴会,一反他的常态!坚持要我非去不可。我想也许这是你下了一番工夫的结果。”

“不——不——那跟我无关。”

“那是他自己良心发现了不成?”

“也不是。是——”

“喂——你还在听吗?”

“我还在。”

“你刚刚说什么,怎么啦,亲爱的!我听到你在叹气。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真令人感动的信心。人家不是说过‘明天永远不来’吗?”

“不要寻我开心。”

“艾瑞丝——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没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人家了,你该能谅解。”

“告诉我,亲爱的。”

“不——我真的不能。安东尼,你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要是我能的话。”

“你——你有没有爱上过罗斯玛丽?”

一阵静寂,然后就是一串笑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有的,艾瑞丝,我曾经有那么一点爱上罗斯玛丽。你知道,她那么漂亮。后来有一天我正在跟她谈话,看到你正下楼来——我对她的爱便立即消失得无形无踪。除了你之外,在这世界上我找不到第二个人,这是真心话。不要为这种事忧心,你知道,罗密欧即使先爱过罗萨琳,他后来还不是永远拜倒在朱丽叶的石榴裙下?”

“谢谢你,安东尼。我很高兴。”

“晚上见。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吗?”

“事实上还差一个礼拜——虽然今晚是我的生日宴没错。”

“你似乎并不怎么热衷。”

“不错。”

“我想乔治该很清楚他自己在搞些什么名堂,但是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神经不太正常,才会将宴会安排——”

“哦,我上过好几次卢森堡餐厅了,自从——自从罗斯玛丽——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能永远逃避。”

“不惜,那并没什么。艾瑞丝,我为你准备了份生日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见面再谈。”

他挂断电话。

艾瑞丝走回餐厅,使尽浑身解数,连哄带骗地才把露希拉的哭泣止住。

乔治一到办公室,马上叫人去找露丝·莱辛来。

当她穿着合身的黑套裙,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时,他紧蹙的眉头才稍微松弛下来。

“您早。”

“你早,露丝,麻烦又来了。你看看这个。”她接过他手中的电报。

“又是维多·德瑞克!”

“不错,该死的家伙。”

她拿着电报,沉默了一会儿。当他笑起来时候,一张瘦削、褐色的脸孔满是线条,以嘲弄的口气说,“一种应该跟老板结婚的女孩……”这一切又活生生地重现在她眼前。

她想:“像是昨天才……”

乔治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离我们上次把他弄出海不正好一年左右吗?”

她想了想。

“我想是的。事实上我记得那是在十月二十七日。”

“你真是个令人惊异的女孩,好记性!”

她自忖她之所以记得这么牢,是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原因。她是受了维多·德瑞克的影响,才在接到罗斯玛丽的电话后,猛然醒觉自己恨透了乔治的太太。

“我们还真幸运,”乔治说,“他竟能一呆那么久。虽然三个月前又费了我们五十镑。”

“这次三百镑似乎是个大数目。”

“喔,是的。他别想拿那么多,我们得作一番例行调查。”

“我最好跟欧吉维先生联络一下。”

亚历山大·欧吉维是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代理——一个神智清醒、精明能干的苏格兰人。

“好,马上打电报。他妈妈像以往一样,正在歇斯底里状态中,搞得今晚的宴会都成了难题。”

“要不要我去陪她?”

“不。”他坚决地否决,“不要,真的。你得参加宴会,我需要你,露丝。”他握住她的手,“你太有牺牲精神了。”

“一点也不。”

她笑着提议说:

“值不值得改用长途电话跟欧吉维先生联络?这样也许在晚上之前就可以把事情处理好。”

“好主意。值得花这个钱。”

“我得去忙了。”

她温柔地抽回她被握着的手,走出去了。

乔治接着处理一些正等着他处理的事。

中午十二点半,他走出办公室,叫了一部计程车到卢森堡餐厅去。

到了餐厅,备受欢迎的领班查理斯迎向他,笑容可掬地鞠躬欢迎他。

“午安,巴顿先生。”

“午安,查理斯。都准备好了吧?”

“我想你会满意的,先生。”

“同一张桌子?”

“圆拱门里的中间那一张。对吧?”

“对——你记得多加一张椅子吧?”

“都安排好了。”

“买到——迷迭香(罗斯玛丽)了吧?”(注;“罗斯玛丽”意即“迷迭香”)

“买了,巴顿先生。我怕不够好看,您不想配上些红色的花——或是菊花呢?”

“不,不,只要迷迭香就好了。”

“好的,先生。您看看菜单好了。吉瑟普!”

查理斯作了个手式,招来一个脸上堆满笑容的中年意大利人。

“拿巴顿先生的菜单来。”

菜单立即就送了上来。

牡蛎、清汤、卢森堡特莱、烤松鸡、法国菜、鸡肝荚豆。

乔治漫不经心地瞄了一遍。

“嗯,好,不错。”

他递还菜单。查理斯陪他走到门口,压低一点声音说:

“巴顿先生,很感激您——您重新光临我们餐厅。”

乔治脸上浮现了一丝惨白的微笑。他说:

“我们不得不忘掉过去——不能老是活在过去,那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了。”

“您说得对,巴顿先生。您是知道我们当时有多震惊、多伤心的。我衷心希望您的小姨能有个非常快乐的生日宴,事事如您的意。”

查理斯深深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像只牛蝇一般地奔向一个在靠窗桌子那边犯了错的低级侍者。

乔治唇上挂着狞笑走了出去。他不是那种想象力够到会怪罪卢森堡餐厅的人。毕竟,罗斯玛丽决定在这里自杀,或某人决定在这里谋害她,这并不是卢森堡餐厅的错,只是运气问题。

他在他的俱乐部里用午膳,然后出席董事会议。

回办公室的途中,他在公用电话亭挂了个电话。走出电话亭,他松了一大口气,一切都已按计划安排好了。

他回到办公室。

露丝马上来找他。

“关于维多·德瑞克——”

“怎么样?”

“恐怕事态很严重。可能被收押起诉。他盗用了一家公司的公款,期间相当久。”

“欧吉维这样说的吗?”

“是的。早上我挂了个电话给他,十分钟以前他回电过来。他说维多相当厚颜无耻。”

“他是无耻极了!”

“但是他说,要是把钱归还就能不起诉。欧吉维先生见过公司的主管,他说的似乎没错。金额是一百六十五镑。”

“那么我们伟大的维多是希望多拿到一百三十五镑罗?”

“我想是的。”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们不会让他得逞的,”乔治冷酪地说。

“我告诉欧吉维先生着手办理,这没有错吧?”

“我个人是很高兴他被抓进监牢——但是不得不替他妈妈着想。——她是个傻瓜——却是个可爱的傻瓜。只好让维多像往常一样得逞了。”

“您真是太好了。”露丝说。

“我?”

“我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受了感动,他同时感到既高兴又难为情。一时冲动之下,他抓起她的手亲吻着。

“我最亲爱的露丝。我最亲爱的、最最好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们彼此站得很靠近。

她心想:“我跟他会很快乐,我能让他快乐,要不是——”

他心想:“我该听从瑞斯的忠告?该放弃我的计划?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一阵心里挣扎之后,他说:

“九点半,卢森堡餐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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