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有莘不破一锤定音:“到小镜湖去!把那个什么‘水月大阵’毁了!”

于公孺婴道:“按照阿茝透露出来的信息,水月大阵要重新启动,离不开水后的力量。也就是说,水后很可能已经妥协了。”

有莘不破道:“那又怎么样?”

于公孺婴道:“一群宁肯忍受自己女人长达十六年的背离,仍然不肯放弃报仇的男人,你可以想象是怎么样的一群男人!一群忍受了十六年空虚寂寞的女人,一旦回到她们的男人的身边,你可以想象她们会怎样!”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于公孺婴继续道:“我们面对的是一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而他们的背后还有一群和他们切肉不离皮的女人!”

芈压道:“也许水族的阿姨姐姐们只是被他们劫持了。”

“不!”于公孺婴道:“女性水族也绝不是一群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她们对河伯退让不是因为她们力量不足,而是她们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那天偷过我和江离的监视网潜入小镜湖的男性水族人数不可能很多。就算其中有水王在,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把水族合族掠走!你忘了阿茝在谈到水王时候那无限向往的神情了?十六年前她们愿意追随水后,或是由于她们尊敬水后更甚于水王,但这十六年的寂寞也许会改变她们的想法。甚至连水后都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

桑谷隽道:“采采的母亲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慈爱的妇人!她怎么有可能会同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于公孺婴冷冷道:“慈爱!她是否慈爱我不知道,但在整件事情上我只看到她的精明!”

桑谷隽道:“精明?”

“不错。”于公孺婴道:“她反对启动灭世计划的动机,未必是因为对我们这些平原人的关爱和友好——别忘了当年水族东侵,她也是其中一员!我只能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比丈夫更敏锐地察觉到灭世计划可能给水族带来的大危机!所以她带领水族女性集体离家出走,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平原人,而是为了保护水族本身。她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法来胁迫丈夫和他的追随者们放弃这个计划!也只有这样的动机,才能说服全族女性。”说到这里于公孺婴叹了口气,道:“不过她心思,水族的男人显然没有领会。”

有莘不破道:“或许更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计划会给他们带来覆灭的危机!天山剑道上的挫折,看来没让他们疼到骨子里去!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于公孺婴道:“也许正因为遭遇到那样的危险之后居然还大难不死,更让水王坚信上天没有放弃他!”

“你真的还要召唤水之鉴?”水后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似乎永远也不会掀起波澜。

“十六年前,在干那件荒唐事的前晚,你也是这样问我!”水王的脸坚毅得像亘古的石刻:“那我今天也像十六年前那样再回答你一次:会!”

“其实这十六年来,水族的女性中已经开始出现分裂了!”于公孺婴道:“你们还记得和阿茝一起被救上来的那个长老罗莎吗?还记得她对采采说的话吗?”

有莘不破耸肩摆手,他对那个老女人根本没兴趣。

江离道:“我记得,她说她早就受不了了,她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来要为一群全无关系的人隐忍了十六年!”

给江离一提起,有莘不破果然隐约记得罗莎说过这些话。当时对这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但现在和已知道的信息一对照,马上醒悟这句话的意思!那群‘全无关系的人’,指的就是平原上的民族!

于公孺婴道:“水后禁止知道内情的年长者在像采采这样的小辈面前谈论当年的事情,可见她也知道,她根本无法长久地抑制族内两性对对方的向往!罗莎的想法绝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水族女性中早就存在一股回归大镜湖的潜流!也许连水后本身也有这种期盼!”

江离叹道:“水后有期盼是一定的!她最大的希望,也许就是有一天忍受不了的男人们撤了水月大阵,那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带领女性族人回到大镜湖!”

于公孺婴叹息道:“可惜水族男人的坚持远远超乎她的意料!十六年是个长得可怕的时间!这段时间暴露了水后这个计划的一个死穴!”

“死穴?”芈压道,“什么死穴?”

于公孺婴道:“水后的行为,会令水族以另一种形式灭亡!”

芈压一愣,随即醒悟道:“是了,如果她们永远不回去,那,那就不能生孩子啦!”

众人一笑,有莘不破道:“芈压长大了。”

芈压一听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早就长大了!”

众人都笑了,但笑声中却隐藏着一点忧心:既然和男性族人决裂会导致全族的彻底消失,那为何不选择另一条路——同意男性族人的计划呢?如果选择后者,一旦失败,她们面对的同样是灭族的危机,但如果成功,水族将成为有望成为新世界的统治者!

溯流伯川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水后叹道:“我还有选择吗?已经没人听我的了。你赢了!十六年,你真忍得啊!”

“不是我忍得,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当年面临那样的危难,我们仍然挺过来了,可见上天未弃我族!”溯流伯川道:“祖神的仇一定要报!当年的仇也一定要报!我族大好男儿,凭什么要被限制在这苦寒之地受苦!”

大家虽然因芈压而一笑,但这一点小插曲并不能改变大家心中的沉重。

于公孺婴道:“水后的动机是保全水族,而现在她和她的追随者都发现,她们的离走非但不能改变男人们的执着,反而令全族走上另一条灭亡的道路,那这次离家行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水王在水后被困的情况下以救星的姿态出现,那会怎么样?”

江离和桑谷隽同时叹了口气。十六年前剑道一役令水后在女性中的威望压过了水王,但这十六年的时间,也许早就把水后的相对优势磨灭了。

于公孺婴道:“水族男女两脉复合已经不可阻遏了。在这种情况下,合族民意往水王一边倒的可能性很高!从我们所知道的水族历史我们可以推测出,水族远未发展到绝对集权、绝对独裁的思想高度,所以水后最终很可能会顺从族人的意愿——何况水后本身未必没有妥协的意思。”

桑谷隽道:“有道理!难为你分析得如此透彻!”

于公孺婴却道:“我刚才说的话其实并不重要!”

有莘不破奇道:“不重要?”

于公孺婴道:“我刚才说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对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情!”说着向有莘不破看去,有莘不破也不回避他的眼光,冲口道:“这还用说!他们既然威胁到我们的亲人,我们自然要瓦解他们的企图!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桑谷隽和芈压一听,一齐应声道:“不错!保家卫国,义不容辞!”

于公孺婴冷冷道:“问题是,遇到抵抗怎么办?我们的底线是什么?”

“抵抗?底线?”

于公孺婴道:“人家筹谋了数十年的计划!甚至为了这件事宁愿割舍一十六年的亲情和爱情,忍受一十六年的寂寞和痛苦——这样的决心,会因为我们的干涉而放弃?”

有莘不破道:“他们如果阻拦,那我们只好动手了。”

于公孺婴道:“如果人家拼了命阻止呢?拼上全族的性命也要实现这个计划呢?”

有莘不破沉默半晌,道:“她们曾是我们的朋友不错。但她们要加害的,却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和采采有交情不错,可是这个计划却祸及整个人类文明!”

于公孺婴道:“所以?”

有莘不破缓缓道:“如果他们拼了命也要进行这个计划,那我们就让他们把生命交出来!”

江离听到这句话,抬头望着车顶,呆了半晌,突然道:“不破,你刚才那句话太长,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有莘不破道:“简单?”

江离道:“嗯。”

有莘不破沉吟了一会,道:“一个字,杀。”

江离身子微微摇晃,有莘不破道:“难道我错了吗?”

江离不答。有莘不破道:“也许我可以说得委婉一点,但最终还是落在这个字上面!”

江离道:“你打算怎么杀?”

“杀到他们放弃这个计划为止!”

芈压吸了口冷气,道:“几位前辈不是来了吗?或者我们,我们……”

有莘不破道:“我替你说了,我们不动手,等着看他们动手,是不是?这和我们动手有区别吗?芈压,是男子汉以后就不要存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芈压低下了头。

江离道:“不破,还记得三宝岭外的荒原上,你对我说的话吗?”

有莘不破道:“哪句?”

江离道:“你追上我之后说的第一句。”当时有莘不破说:“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你以后少杀……不杀人了——除非遇到无忧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原来这句话你当时有在听啊。”有莘不破说。

江离道:“我当时以为自己没有听到。后来恍恍惚惚的,又记起来了。”

有莘不破道:“可是,现在的情况正是不得已。”

江离道:“在荒原外,你杀的是强盗;在无忧城,你杀的是妖怪——当时我们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反击,我没怪你。可是在三宝岭……”

有莘不破道:“那也是强盗!我们是为了报仇!”

“是强盗!但你是有计划地去袭击盗贼——你的动机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你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收拾商队的士气,还为了他们的钱。我说的没错吧!”

桑谷隽、芈压和师韶都听得呆了,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们结识陶函商队以前,所以既插不上口,也不知道如何插口。而于公孺婴却恍若未闻。雒灵低着头,他本来就偎依在有莘不破身边,这时偎依得更紧了。

有莘不破沉着脸不说话,江离继续道:“虽然我没有和你一起进攻紫蟗寨,但我既然默认了你的行动,又帮你守车阵,那些屠杀就算是我也参与了一份!”江离道:“可是俘虏呢?”

有莘不破道:“好了!那次我都向你认错了!怎么你又提起?这次和上次根本不一样!”

“是的,为了一群人杀另一群人!”

有莘不破怒道:“我没你那么博爱!我告诉你:如果有人举刀向我祖父砍去,那我一定先举刀砍倒他!”

江离道:“如果我首先把那个人制服了呢?你怎么对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那要看他是否还对我祖父的生命构成威胁。”

“如果是呢?”

“杀了!”

江离深深呼吸,道:“如果你祖父率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战斗,你会怎么样?”

“我会成为先锋!敌人想冲到我祖父面前,先问我的刀!”

江离道:“如果这群人都被你俘虏了,但却不肯臣服于你,你怎么办?也一刀杀了?有莘!天下事并不是都能通过直截了当的方法去解决的!我看重的不仅仅是这次对水族事件的方针,我更希望的是你处事能多几分耐心和宽容。”

有莘不破盯了他半晌,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总希望我能够为那个位置而改变自己。可是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打算回家去坐那个位置!那个位置要考虑太多弯来绕去的事情,根本就违反我的本性!我的鬼王刀只有一条原则:亲者快,仇者痛!我就这样任性,那又怎么样!我一个自了汉,就算任性一点也不见得会搞的天下大乱!就这样一直任性下去,一直流浪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江离道:“自了汉?那你为什么还要管这件事情?”

“做自了汉和这事又有什么冲突?”有莘不破道:“既然这件事情威胁到我亲人的安危,我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江离道:“那如果你不回去主持大局亲族又会遭到灭顶之灾呢?如果形势逼得你不得不去坐那个位置呢?”

有莘不破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事情,只是他以前不愿意去想。

江离道:“有些责任,你总逃不开的,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

有莘不破不悦道:“那又怎么样?你讲了这么多话,到底想让我说什么!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到底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江离道:“眼前这个难题,其实我们有两个选择:最简捷的办法莫过于把水族的人一股脑杀了,灭了这一族,那不但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连后患都没有了。”

桑谷隽和芈压吓了一跳,都觉得江离的这个说法太过直接。但又隐隐觉得事情到最后仍有可能演变成这个样子。

江离又道:“当然也可能有其它的办法,但肯定都十分麻烦。而且我们也很难保证水族的后代会不会像采采父亲那一代一样,再次爆发这样强烈的仇恨和野心!我们也很难保证我们的后代有足够的力量来压制他们!我想看的,就是你的态度!”

有莘不破看看于公孺婴,这家伙却闭上眼睛不理睬自己。他更倾向于简单、快捷发动方式,更知道江离希望他的回答是第二个答案。他突然想起十二岁的时候老师教他烹鱼,还没轮到他动手,光是看到老师示范就把他吓跑了——那过程实在太繁琐、太考验人的耐性了!而有莘不破缺的恰恰就是这个!当年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天性把鱼烹好,今天他同样不愿意顺着江离的意愿说谎!

沉默了好一会,有莘不破终于开口道:“不是春天不一定就是冬天吗?你说的两种选择未必就构成绝对的对立!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第一个选择那样残酷,也不定要像第二种选择那样麻烦!”

江离道:“哦?”

有莘不破道:“别忘了还有采采!我们争取找到她,说服她!”

江离道:“如果她起不了左右局面的影响呢?”

有莘不破道:“那就抱着‘尽量不杀人’的心情去阻止这个计划!”

“‘尽量不杀人么?’”江离点头道:“虽然你还是回避了我的问题,不过……好吧,能够守住这条底线已经很不错了。”起身就要出车。

有莘不破问道:“你要干什么?”

“找大镜湖!”江离道:“水月大阵既然已经发动,我应该可以感应到一些蛛丝马迹!你说过: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对吧?”

江离走出去后,芈压问道:“有莘哥哥,如果上了战场,也要抱着‘尽量不杀’的心情吗?”

有莘不破道:“那怎么可能!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的局面!仁慈这东西只能胜利外的余绪!”

桑谷隽皱了皱眉头,有莘不破这话说得太直接了,但他一时却无法反驳。站起来道:“我帮江离去。”

芈压道:“我也去!”

师韶突然道:“我想到东方去看看。”有莘不破一愕:“东方?”

师韶道:“对。这件事结束以后,我想到亳都走一遭,看伊挚肯否为我调一碗加盐的羹。”

有莘不破:“没你的音乐,我们的耳朵会很寂寞的。”

师韶笑了笑,走出车去。

车内只余三人。有莘不破道:“老大,咱们也去帮忙吧。要找大镜湖,多半还得靠你的鹰眼。”这句话,当然是对于公孺婴说的。

于公孺婴却道:“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于公孺婴道:“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顺利。”

有莘不破道:“这是意料中事。”

于公孺婴道:“你的鬼王刀很可能会舔血。”

有莘不破道:“那也没办法。”

于公孺婴道:“如果连采采的血也在上面呢?”

有莘不破呼吸为之一窒。于公孺婴又道:“江离看起来文雅,但他其实比谁都倔强。别让他有机会看到你残暴的一面。”

有莘不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野蛮残暴的一面。”于公孺婴道:“要让人不看到你残暴的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压住那些残暴的念头。江离有点太文了,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残暴是会累积的,杀人是会上瘾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爱讲大道理了?这不像你啊。”

于公孺婴不理他打岔,继续道:“如果你给江离留下了残暴的印象,那以后你用鬼王刀去杀所谓的‘坏人’时,他会以为那只是恶人相磨。”

今天有莘不破的眉头第三次皱了起来,于公孺婴却视若无睹,继续他那平静得没有半点抑扬起伏的语调:“那样的话,假如有一天由你来推翻大夏,江离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以暴易暴!”

有莘不破别过头去:“不会有那一天的!”

“是吗?”丢下这样一句话后,于公孺婴就大踏步走出去了。

雒灵从背后搂住有莘不破,耳朵贴在他背上,有莘不破的心跳很乱。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挺好?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往那个位置上推?”雒灵紧紧抓住有莘不破的手,但有莘不破却仿佛没有感到她的存在:“我不想去遵守什么法度,不想去体现什么仁慈!快意恩仇不是挺好吗?杀个把强盗,屁大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有莘不破完全不没有注意到:贴在他背上的雒灵,突然微微一阵颤抖。

都雄虺道:“如何?要不亚给他们一点提示?”

“我看不必。祝宗人的徒弟在那里,应该可以找到方向。”

都雄虺道:“你真打算袖手旁观,放任他们干去?”

“他们连涂山氏的亡灵也能应付,何况现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师韶。”

咚咚咚咚咚……是师韶在擂鼓。这威武的鼓声,是大战前的宣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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