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进了盛夏。

草木生长蓬勃。水边的芦苇茂密如一堵围墙,使下水游泳的人,不得不用双臂使劲分开。一些人不常到的小径或野路,那野草疯也似的蔓延,叫偶然过路的人没了双膝。即使人来车往的大路边的白杨,也多出许多枝条。这盛夏的颜色倒也单纯,就是绿,仙人掌一般暗绿,一片浓荫,蔚为一片绿天,人行走于其间,连衣服仿佛也微微显出淡绿。

就在这一片绿色里,行出紫薇的轮椅车来。

这条路线,是过去明子常推着她走的那条路线。但,今天推着轮椅的却是另一个男孩。

紫薇很安恬地坐着,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在这绿色的背景下,给人一片明亮。她的神态宛如一位圣洁的公主。

蝉在路边的树林里正起劲地吟唱。

那时,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明子等到了两份活,便早早回来了。当他快要走到那片楼群时,他看见了紫薇和那个男孩。

“明子!”紫薇先喊了他,并用劲转动轮椅,朝他驶来。

当时,明子上身穿一件有许多油漆斑点的背心,下身穿一条短裤,那短裤的裤脚已经掉线而裂开着,肩上挎了一只装有漆板的布包。他已在这炎热的夏天劳苦了一天,衣服上汗渍斑斑。脸、胳膊和两条腿,在沾满尘埃后,汗水的流淌,将皮肤弄得黑一道白一道。中午阳光的强烈暴晒,使他感到脸部刺挠挠的,便用手去抓挠,到现在还有一道道红杠。看上去,他很疲倦,很脏,并且那副形象有点滑稽。因此,当紫薇像一只洁白如雪的白鸽落在他眼前时,他感到自己十分寒伧,手脚顿时变得生硬、多余。他朝她很不自然地笑着。

那个男孩走过来了。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高级T恤衫,脚蹬一双白色的高级旅游鞋,皮肤白净如一个女孩,眼睛不大,但明亮并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神气,两片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显出一种少年的矜持,两条长腿预示着一个未来的骑士。

明子望着高出他一头的男孩,觉得自己更加的矮小。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小木匠?”男孩将双手轻放在轮椅的背上。

紫薇点了点头。

“你好。”男孩微笑着对明子说。

明子长这么大,从没有向人问好的习惯。老家的人见了面,总是问:“你吃过饭啦?”要不就问:“你早啊。”没有人见了面问道:“你好!”因此,当明子被问好后,他不知如何作答了。好在进城也有这么长时间了,对这一礼貌也能勉强用一下了,局促了一阵,他也回问了一声:“你好。”

这之后,有片刻的沉默。

紫薇说:“跟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天还早呢。”

明子不知道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血直往他脑袋上涌,脑袋有点胀。

“走吧。跟我们玩一会儿吧。”

明子想了想,道:“好吧。”

男孩依然用双手扶着椅背,像是扶着一辆属于自己的豪华轿车的方向盘。

以往,明子遇到紫薇,总是立即过去扶住椅背的。他下意识地走过去,可是抬头看到男孩的“主人”神情时,便闪到一边。

男孩微微低下头来问:“薇薇,你愿意去哪儿?”

紫薇微微仰起脸来:“去河边吧。”

男孩极轻松地推着轮椅,看得出,他的感觉极好,像一个王子推着一位受伤的天使。

明子挎着那只装满漆板的布袋,走在旁边。他的左脚上的凉鞋的带子已断,因此,那凉鞋总是不跟脚,并且警告着明子,他不时时刻刻地想念着它,它便会在他一抬腿时,“叭嗒”一声从他脚上掉在地上,使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光着,很难看地往前走一步。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过高地抬腿,又尽量走出正常的走相来。

紫薇与明子已有一段日子不见面了,因此,倒也把注意力放在明子身上,这使明子稍微自然了些。

“生意好吗?”紫薇问。

“挺好的。”明子说,“活很多,忙也忙不完,有时夜里要干到十二点钟。”

“鸭子找到了吗?”

明子摇了摇头,心情有点难过起来:“不知他去哪儿了。”

“黑罐呢?”

“去干活了。”

“他人真老实。”

“太老实。”

紫薇与明子对着话,男孩倒也没有什么不快,但轻轻吹起口哨来。他的口哨吹得很好,一忽高一忽低,低音往高音上去时,那么轻轻一扬,很优雅地就上去了。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吹得好,便吹得很有节奏,那节奏又仿佛是为轮椅在这绿色之中旋转而配的。

明子很惭愧。他只能在春天时从柳树上撅一截柳枝,抽了中间的茎,只留下皮来,然后做成柳笛儿吹,却怎么也不能拢起嘴唇就吹出那么悠扬动听的曲子来。

男孩仿佛知道明子不会吹口哨。

“你的腿怎么样了?”明子觉得应赶快问话。

紫薇说:“我已经能走好几步了,只是两腿还是有些软。爸爸告诉我,医生对他说了,只要我肯锻炼,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走路了。”她望着前面,想像着说:“要是今年秋天,我也能上学,该多么好啊!”

男孩的口哨在紫薇与明子沉默时,吹得响亮了一些。

这曲子活泼、诙谐,并且是快乐的,与紫薇的心情正相契合。她熟悉这支曲子下的唱词,并且很喜欢唱。那是一支英国儿童歌曲,名叫《唱支六便士的歌》。

柳丝不时从紫薇面颊旁掠过。天空无比的高远,令人神往。

每当想起不久的以后,紫薇总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她也已经相信,不久,她就将会行走。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回来。她自己会走到阳光下,走到长风中,走到一切她想走到的地方。她又是一个健全的女孩儿,并且很漂亮。她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诗意的、多梦的青春已经朝着她走来。她必须站立起来!想到就要结束这似乎永恒不改的孤独和寂寞,她曾在夜里用泪将枕巾弄湿。

男孩的口哨响在天空下。

紫薇禁不住轻声唱起来。那唱词十分的有趣:“唱支六便士的歌儿,麦粒一满袋。二十四只黑乌鸦儿烤馅饼里摆。当那馅饼一切开,鸟儿就唱起来,真是一盘国王用的丰盛的好菜。那国王正在账房里把他的财宝算。那王后正在大厅里把那蜜糖尝。那女佣正在花园里,把那衣裳晾,飞下一只乌鸦就啄去她的鼻梁。”唱完了,紫薇禁不住“格格格”地笑起来。

明子觉得那唱词东拉西扯的好奇怪,也跟着笑起来。

男孩懂得很多:“这是一支有名的谐趣歌曲。”并从这一刻开始,他一直掌握住了话头,直到明子离去。

紫薇的感觉里也渐渐只有那男孩了。

男孩讲了许多明子闻所未闻的事情,又讲了许多显然紫薇也感兴趣并且在行而明子一点也不明白的话题,比如音乐,比如卡拉OK,比如伦敦,比如“小虎队”,比如美国西部片,比如澳大利亚的种牛场……紫薇知道得很多,那男孩知道得更多,两个人谈得很投机,并不时有一点争论,而每次都被男孩更丰富的知识征服了,紫薇只是微微羞涩地点点头,但很高兴,仿佛她喜欢他比她知道得多。

明子呆呆地跟着轮椅车。他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他低着头,用眼睛望着脚上的鞋,望着脏兮兮的没有遮掩的腿。有时,他也跟着他们笑一笑,但不知笑什么。渐渐地,他落在了后面。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摆脱这种处境,没有主意,也没有判断,只是木然地跟着走。

男孩一直那样轻松地推着轮椅车走在绿荫下,并且总是不停地与紫薇对话。有时,很长时间,紫薇只是很温柔地很宁静地听着,让男孩一人说去。

明子渐渐落在了轮椅车后面,可他还是不知所措地跟着。

紫薇终于想起了明子,回头叫道:“你快点来呀!”

明子不敢快,怕那只凉鞋掉下来。

紫薇催促他:“你走快点呀!”

明子刚想走快点,那只凉鞋便真的掉下来了,他便回头去捡,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他索性把另一只凉鞋也脱下,两只鞋一合,夹在腋下,光着脚丫子小跑过去。

“你不怕硌脚?”紫薇问。

明子说:“不怕,在家里时,总得光脚走路的。”

男孩看了一下他的脚。于是,明子觉得自己的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接在腿上木头做的脚。

这时,有两个小伙子撵着一条大狗从河边跑过。

男孩便又去与紫薇说话了:“你听说过吗?一九八五年,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普林斯顿发生了一起法院审狗的奇闻。受审的是一条叫波的四岁的狗。它被三位居民指控咬伤了他们的狗。开庭的那一天,整个法庭座无虚席。法官、陪审团、辩护律师、被告、原告、证狗,应有尽有。审讯的程序与一般审讯完全一样。可波在整个审讯期间表现得特别温驯。最后,法官威廉·比尔斯宣布波无罪,理由是从波在法庭上的表现来判断,它不是一条恶狗。”

紫薇又“格格格”地笑起来。那男孩真是无所不知,并且总能使紫薇快乐。看得出,他也很想紫薇快乐。

明子压根儿插不上话。天很热,两只鞋夹在腋下很不舒服,他就一手提了一只,像一手提了一条咸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好看一点。极无趣地走了好一阵,他终于说:“我要回去了。”

紫薇想了想说:“那好吧。”

明子正要走,紫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用手指了一下那个男孩说:“他叫徐达。他爸和我爸是好朋友。他爸在美国。前不久,他妈也到美国去了。因为高中没有念完,他不能跟着去。现在,他就住我们家。你有空,来找我们玩吧。”

明子点点头。

叫徐达的男孩一扬手,说了声:“再见。”

明子也说:“再见。”说完了,赶紧掉过头去,往小窝棚走。

明子遑遑地走着,仿佛身后那块地面马上就要塌陷。估计走出了紫薇和徐达的视野,明子放慢了脚步,一脸沮丧,两只胳膊瘦弱无力地垂挂下来,两只鞋仍拎在手中一晃一晃的。他低头看了看它们,手一松,它们便都落在了地上。他犹豫不决地望着它们,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它们。他有点恼羞。这情感积聚了一会儿,便成了恼怒。他对其中一只狠狠飞起一脚,只见那只鞋被踢飞到空中,然后像一只被枪击中的乌鸦,“扑通”一声落在草丛里。还剩一只躺在那儿。他一弯腰将它捡起,然后如扔铁饼,转了好几个圈,突然一抛,那鞋越过树顶,飞过一道矮墙,落进路边一个什么机关的大院里去了。

明子回头看了一眼,早不见紫薇和徐达了。不知为什么,他又希望能远远地看到他们,但要他们看不见他。天还早,他在路边坐下了,屈着双膝,然后将下巴放在双膝间,一副灰心丧气的神态。

这时,有一个声音,将他救出了这番低沉的情绪:“明子——!”

明子抬头一看,只见跑过一个男孩来。当他认清了那男孩的面孔时,不由得两眼一亮,霍然跃起:“鸭子!”

确实是那个失踪了的鸭子。他一口气跑到了明子跟前。

明子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鸭子也紧紧抱住明子的腰。

两人又蹦又跳。

疯狂一阵之后,明子才想起来问鸭子:“你去哪儿啦?把人急煞啦!”

鸭子说:“那天,我在街头上被警察抓了。他们问我是哪儿人,我说我不知道。他们问我都有什么亲人,我就对他们说,我有爸爸和两个哥哥,后来走散了。我被关了起来。过了好多好多天,他们说,经调查,几年前曾向湖北一个地方遣送过三人,也是一个父亲两个儿子。那父亲当时就说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但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他们想,我可能就是那个小儿子,他们特地派了一个人,把我送到湖北。那鬼地方很远很远,下了火车,还坐了一天汽车,半天轮船,又步行半天,才找到我‘爸爸’……”

“找到啦?”

鸭子说:“那个‘爸爸’看了我半天,说:‘我儿子长得可比他漂亮多了。’送我来的那个人问我:‘他是你爸爸吗?’我说:‘我爸长得绝对没有他这么丑。’那人没办法,只好把我又带回来了。下了火车,我趁他不注意,跳下站台,一口气钻过两列火车,翻墙头就跑了。”

“他们怎么还允许这只鸟在?”

“那些大盖帽特好。一个年纪大的,是当官的,说:‘他还是个孩子,不准伤害了他的鸟。’”

明子细看鸭子,觉得鸭子长高了一些,也长大了一些,心里很高兴。他为什么喜欢鸭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鸭子有趣、可爱。他像是分别了若干年,忽然见到了小弟,心里很动情:“我总是找你。”

“奶奶说了。我也特别想见到你。”鸭子说。这无家可归,举目无亲的鸭子,在茫茫的人海里,却认上了明子。记得刚一见面时,他们就很亲切。仿佛,他是明子的一个走失了的弟弟。他就是喜欢跟明子呆在一块。

两人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天快黑了,还不肯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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