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贫困像冬日的寒雾一样,一直笼罩着小豆村。
小豆村无精打采地立在天底下。有一条大河从它身边流过。那水很清很清,但一年四季,那河总是寂寞的样子。它流着,不停地流着,仿佛千百年前就是这样流着的,而且千百年以后还可能这样流着。小豆村的日子,就像这空空如也的水,清而贫。无论是春天还是秋日,小豆村总是那样呈现在苍黄的天底下,或呈现在灿烂的阳光里:稀稀拉拉一些低矮的茅屋散落在河边上,几头猪在河边菜园里拱着泥土,几只羊拴在村后的树上啃着杂草,一两条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里来回走着,草垛上或许会有一只秃尾巴的公鸡立着,向那些刨食的脏兮兮的母鸡们显示自己的雄风,几条破漏的半沉半浮的木船拴在河边的歪脖树上……小豆村毫无光彩。
明子对小豆村有许多记忆。比如对路的记忆——
村前有条路。这是小豆村通向世界的惟一途径。这是一条丑陋的路。它狭窄而弯曲,路两旁没有一棵树。说它是田埂更准确一点。一下雨,这条路就会立即变得泥泞不堪。那泥土极有黏性,像胶糖一样。如是穿鞋,就会把鞋粘住。因此,除了冬季,其他季节里碰到下雨,人们都把鞋脱了,光着脚板来走这条路。人们在这条路上滑着,把表层的烂泥蹂躏得很熟,不带一点疙瘩。那泥土里,总免不了含一些瓦砾和玻璃碎片,人们总有被划破脚的机会。因此,黑黑的泥土里,常常见到一些血滴。雨一停,风一吹,太阳一晒,这条路便很快干硬起来。于是,直到下一次大雨来临之前,这条路就一直坑坑洼洼的。那坑坑洼洼仿佛是永远的。晚间走路,常常扭了脚,或被绊倒,摔到路边的地里去。
比如对炊烟的记忆——
家家都有一个土灶。烟囱从房顶上冒出去,样子很古怪。这些灶与房子一起落成,都是一些老灶。一天三顿的烧煮,使烟囱严重堵塞。每逢生火做饭,烟不能畅通地从烟囱冒出,被憋在灶膛里,然后流动到屋子里,从门里,从窗子里流出。阴天时,柴禾潮湿,烟更浓,把屋里弄得雾蒙蒙的。那房顶是用芦苇盖的,天长日久,不及以前那么严密,有了许多漏隙,那烟便直接从屋顶上散发出去。远远地看,仿佛那房子是冬天里一个人长跑后摘掉了帽子,满头在散发热气。灶膛里的火都停了半天了,但房顶上的热气还要散发好一阵。屋子里,总有一股永恒的烟熏气味。
再比如对水码头的回忆——
小豆村没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像样的水码头。由于贫困,这里的一切都是将就着的。水码头自然也就将就了。他们用锹挖了几道坎,通到水边去。一下雨,或者一涨水,那坎就松软了,并成斜坡,到河边提水洗菜,就变得很困难。一桶水从水边提到岸上,要十分的小心,一脚一脚的都要踩稳了,注意力不能有一点分散。即使如此,一桶水真的提到岸上时,也因为免不了的歪斜和趔趄,而只剩半桶了。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小姑娘滑倒了,一边用双手抓住小树或一撮草根不让自己滑溜下去,一边用眼睛惊恐地看着滚到河里的水桶在朝河心漂去;一个男孩终于没有停止往下滑,连人带菜篮子跌到了水里……
正如紫薇的爸爸所说,小豆村那儿的人挺可怜的。
明子很小时就作为一份力量,加入了抵御穷困的行列。六岁时,他就开始背着用草绳结的大网包去田埂和河岸边挖猪草,天很黑了才回家。秋天收庄稼,稻把儿要用船运到打谷场下。在将稻把儿从船上往打谷场上扔时,免不了要掉许多稻粒到水里。明子就抓一只特制的簸箕潜到水底,然后用双手连泥带稻粒划拉到簸箕里,再冒出水面。那样子很像鸭子在水边用嘴淘食。那时,明子才十岁。长到十一二岁时,家里更把他看成一份力量了。春节来临时,许多种荸荠的人家要从水田里把荸荠刨出来过年。明子就和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站在田埂上等着,主人只要说声“不要了”,他们就会“嗷嗷”叫着,纷纷跳进水田里。明子提着一只竹篮,把裤管卷得高高的,用两只脚在泥里很快地踩着,寻觅着主人刨剩下的荸荠。十只脚趾头极敏感,能在淤泥里极快地感应到荸荠,并能灵巧地将其夹住提出淤泥。踩不多一会儿,腿和脚就会被冻得生疼,像无数的针刺戳着。实在坚持不住时,就爬上田埂,猛烈地跳一阵,跳热了身子再下去。如果觉得荸荠多,能踩到一轮寒月挂到天上……
饥饿使人变得很馋。明子就特别的馋。春天下雨时,明子仰起脸来,伸出舌头,去接住几滴雨珠来尝一尝。夏天,他常在河边上转悠,把那些玉样的小虾捉住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秋天,他划只船到芦苇滩上去,找出一窝一窝野鸭蛋来煮了吃。冬天里能吃的东西极少,他只能等到天黑,然后用电筒去人家檐下寻找钻在窝里的麻雀。一旦找到,就将电筒熄灭,然后在黑暗里伸出手去,将麻雀突然捉住。捉住四五只,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让妈妈将它们用油炸了。
贫困使小豆村的人的脸色变得毫无光泽,并且失去应有的生动。人们的嘴唇不是发白就是发乌,很难见到那种鲜活红润的嘴唇。生活的重压和营养不良,使人的骨架不能充分地长开,偶尔有长开的,但终因没有足够的养料和休息,而仅仅剩了一副骨架,反而更见瘦弱和无力。人上了五十岁,就开始收缩身体。到了寒冬,便收缩得更厉害。这里的人,脸相远远超出了实际年龄,而那些粗糙、短粗和僵硬的手,更是把人的年龄加大了。一些人显示了麻木,一些人则整天忧心忡忡,还有一些人则整天满腹心思的样子。但眼神是一致的:淡漠和忧郁。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离村子五百米,铺了一条公路,并通了汽车。那汽车站一路撒过去,但就没有小豆村一站。
小豆村的人有一种压抑。这压抑从老人的心里传到了孩子心里。他们在心里积压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怨恨。他们对自己的处境虽然看上去已无动于衷,但心底深处却埋藏着不安和不服。他们在一天的许多辰光,都会突然想到要推翻这个现实。他们的这一意识并不明确,但却没有死亡。总有一天,他们要挣扎出这个困境。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小豆村的人从小豆村以外的世界感受到,现在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事了。这个世界允许甚至鼓励他们按自己的心思去做事。压抑愈久,渴望愈大,做起来就愈有狠劲。没过几年,小豆村就有一些人家脱颖而出,一跃变成了富人。除了川子以外,还有好几户。有人家是靠一条小木船运输,仅仅三年,就发展成有三条都在二十吨以上的大运输船的小型船队。有人家是靠一座砖瓦窑而甩掉了穷样……一家看一家,互相看不过,互相比着。死气沉沉的小豆村变得雄心勃勃,充满紧张。
只有明子家依然毫无生气。于是,这个家便感到了一种压力。
明子有了一种羞愧感,并与一些玩得不分彼此的朋友生疏起来。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到河堤上去,望一只过路的船或望几只游鸭出神。有时他回过头来望有了生气的小豆村:从前的小豆村在一日一日地改换着面孔。灰秃秃的小豆村在变得明亮起来,草垛顶上的公鸡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紫金色,连那些狗的毛色都变得光滑起来了。每逢这时,明子的目光总是不肯去看自家那幢低矮歪斜的茅屋。
明子与家里的人的关系都变得淡漠起来。
父亲的心情变得格外的沉重。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说:“我们家养一群羊吧。”
家里人都沉默着。
父亲说:“常有外地人用船装羊到这一带来卖,你们都看到了。那些羊与我们这儿的羊,种不一样。是山羊,一种特殊品种的山羊。听人说,如今外面市场上到处都要山羊皮。山羊皮比绵羊皮贵多了。这些天,我每天坐到河边上去等这些船。我与船家打听过多回了。一只小羊二十元钱,春天养到冬天,一只羊就能卖五十或六十块钱。如果养一百只羊,就能赚三四千块钱。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有,但到处有草。养羊,只需掏个本钱。把家里的东西卖一些,虽然不值钱,但总能卖出一些钱来的。然后再跟人家借。人家总肯借的。”
父亲的计划和精心计算和盘托出后,全家人都很兴奋和激动。
当天晚上,父亲就出去跟人家借钱了。
第二天,全家人就开始在一块菜园上围羊栏。打桩、编篱笆、盖棚子……全家人带着无限的希望,起早摸黑,不知疲倦地劳动着。
一切准备就绪,明子和父亲就天天守在河边上,等那些卖山羊的船。
这天中午,明子终于见到了一只卖山羊的船,站在大堤上,向家里人喊:“卖山羊的船来了!”
全家人闻声,放下饭碗都跑到河边上。
一叶白帆鼓动着一只大船朝这边行驶过来。这只大船装了满满一舱山羊,远远就听见它们“咩咩”的叫唤声。那声音嫩得让人爱怜。
明子迎上前去,朝大船的主人叫道:“我们要买羊!”
白帆“咯嗒咯嗒”落下了,掌舵的一扳舵,大船便朝岸边靠拢过来。
那山羊真白,在船舱里攒动,像是轻轻翻动着的雪白的浪花。
父亲问船主:“多少钱一只?”
船主答道:“二十二块钱一只。”
父亲说:“太贵了。前些天,从这儿过去好几只船,都只卖十八块钱一只。”
“多少?”船主问。
“十八块钱一只。”父亲说。
船主说:“这不可能。”
明子一家人纷纷证明:“就是十八块钱一只。”其实,谁也没有见到只卖十八块一只的卖山羊船。
船主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买呢?”
父亲说:“当时钱没凑够。”
“买多少只?”船主问。
父亲用很平静的口气答道:“一百只。”
这个数字使船主情不自禁地震动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如果说前头你们真的见到有人卖十八块一只,那我敢断言,他的羊没有我们的羊好。你们瞧瞧舱里这些羊,瞧瞧!多白,多俊,养得多好!”
这确实是父亲这些天来见到的最漂亮的羊。但他按捺住心头的喜悦说:“羊都一样的。”
船主坚持说:“羊和羊不一样。种不一样!你们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你们会看羊吗?”
“能还个价吗?”父亲说。
船主说:“还吧。”
“十九块钱一只。”父亲说。
“不行,二十块钱一只,差一分钱也不卖。”船主摆出欲要扯帆远航的架势来。
家里人便小声与父亲嘀咕:“二十就二十。”“二十能买了。”
父亲说:“行,二十!”
数羊、交钱,一个多小时之后,一百只羊便由船舱过渡到河坡上。
船主一边扯帆,一边对明子一家人叮嘱:“你们好好待这群羊吧。这群羊生得高贵。”
全家人朝船主点头、挥手,用眼睛告诉船主:“放心吧。”
羊群从河坡上被赶到河堤上。此时正是中午略过一些时候,太阳光灿烂明亮地照着大地。那群羊在高高的大堤上,发出银色的亮光。羊群在运动,于是这银色的光便在天空下闪烁不定。小豆村的人先是远眺,最后都纷纷朝大堤跑来。
最后,小豆村的人几乎都来到了大堤上。
明子一家人意气风发,一脸好神采,或站在羊群中,或在羊群边上将羊们聚拢着不让走散。他们并不急于将羊赶回羊栏,都想让羊群在这高高大堤上,在那片阳光下多驻留一会儿。
从远处低洼的田野往这儿看,羊群与天空的白云融合到一起去了。
明子站在羊群中,心中含着得意、激动和骄傲。他俨然摆出一副小羊倌的样子,仿佛他早已熟悉了这群羊,并能轻松自如地控制和指挥它们。他有时挺着胸膛站着,有时弯下腰去,轻轻抚摸着一只在他身旁缠绵的山羊。此时,他心里蓄满了温和与亲密。
明子的一家人,朝乡亲们不卑不亢地微笑着。
这群羊拨弄了小豆村的人的心弦,发出一种余音不断的响声。
父亲说:“把羊赶回栏里吧。”
明子跑到羊群边上,挥动双手,将羊群轰赶着。
羊群朝大堤下流去。当它们“哩哩啦啦”地涌动着出现在坡上时,远远地看,像是挂了一道瀑布,在向下流泻。
小豆村的人们一直前呼后拥地跟着羊群。此时此刻,他们对羊群的价值还未进入功利性的思考,心中有一种激动和兴奋,那是审美的。是因为那群羊那么漂亮,又那么多。他们曾见过河坡上三三两两地有几只土种山羊在啃草,没见过这么一大片羊,更未见过如此让人着迷的羊。
羊群赶回到了栏里。
小豆村的人围着羊栏又看了好一阵,才慢慢散去。
但明子一家人一直守着羊栏观看着。因为,它们是他们的全部希望。母亲把割来的一大筐草,一把一把地撒在栏里。羊们吃起来。羊这种动物不像狗又不像猪。狗吃东西一副凶相,猪吃起来样子很丑,并且无论是狗还是猪,在吃食物时如有同类在场,就会龇牙咧嘴地争抢,并在喉咙里发出很难听的声音。羊吃东西很文静,并且绝不与同伴争抢。当一只小个山羊悬起前腿,用软乎乎的舌头舔母亲的手背时,母亲哭了起来。
父亲一直不吭声,以一个固定的姿势趴在羊栏的柱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明子,现在平静了一些,开始仔细观察这群小东西:
它们的毛色白中透出微微的金黄,毛是柔软的,随着微风在起伏着;四条腿是细长的,像是缩小的骏马的腿,蹄子呈淡红色或淡黄色,并且是晶莹透亮的;额上的毛轻轻打了个旋,细看时,觉得那是一朵花;鼻尖是粉红色的,像是三月里从桃树下走,一瓣桃花飘下来,正好落在了它们的鼻尖上;眼白微微有点红,眼珠是黑的,黑漆漆的;公羊们还都未长出犄角,头顶上只有两个骨朵儿。
明子更喜欢它们的神态:
淘气,纯真,娇气而又倔犟,一有风吹草动就显出吃惊的样子,温顺却又傲慢,安静却又活泼,让人怜爱却又不时地让人生气……
明子喜欢它们。
明子特别喜欢它们中间的一只公羊。那只公羊在羊群里是个头最大的。它让人一眼认出来,是因为它的眼睛——它的两眼下方,各有一小丛同样大小的黑色的毛。这两块黑色,使它更显出一派高贵的气息。它总是立在羊群的中间,把头昂着。它的样子与神气,透着一股神性。明子很快发现,它在羊群中有一种特殊的位置:羊们总是跟随着它。
明子长时间地盯着它,并在心中给了它一个名字:黑点儿。
全家人守着羊群一直到天黑。夜里,父亲和明子又几次起床来观望它们。夜空下,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安恬地休息着的羊群。明子对羊群的情感充满了诗意。他很浪漫地想像着以后与羊们相处的时光。
直到月亮挂到西边槐树的树梢,明子才和父亲进屋睡觉。
此后,这群羊的放牧,主要由明子来负责。明子心情愉快地充当着羊倌的角色。明子爱这群羊,以至忘记了养这群羊的实际目的。他几乎整日整夜地与它们厮守在一起。他跟它们说话发脾气,他向它们讲故事唱歌,他与它们嬉闹,他与它们一起歇在河坡上,静穆地仰望着蔚蓝纯洁的天空。当他离开羊群时,“黑点儿”居然带领羊群去寻找他,要不就“咩咩”地叫,直至把他唤到它们身边。
暮春时节,天气已十分暖和,草木亦已十分茂盛。田埂上、小河旁、河坡上,到处长满鲜嫩的草。这儿的人对草的价值历来没有意识。这些草每年春天发芽,继而随着阳光日甚一日地暖和而变得葱茏繁茂,但没有人理会,直到秋风将它们吹成枯萎一片。最多在冬日来临之前被一些人家用耙子划拉去当柴禾用。没有人家用它来养兔,只有几户人家偶尔想起来养几只羊,然后将它们放到河坡或田埂上去随便啃几口。
现在,明子家的一百只羊,有足够的草吃。明子可以挑最好的草地来放牧。这里的草似乎特别能养羊,明子家的羊一天一个样地在长大。那白色的羊群,在一天一天地膨胀着,那白白的一片,变成一大片,更大的一大片,如同天空的白云被吹开一样。最能使明子感觉到羊儿们在长大的是它们在通过羊栏前田埂走向草地时。过去,那一百只羊首尾相衔只占半截田埂,而现在占了整整一条田埂。打远处看,那整整一条田埂都堆满了雪或是堆满了棉花。
公羊们已长出了犄角,并且开始互相用犄角顶撞。
“黑点儿”的犄角长得最长,金黄色的,透明的。
所有的羊,身上的毛都变长,尤其是蹄子以上的毛,毛茸茸的一圈,十分好看。
明子隔不了几天,就把羊们赶进水里一次,以使它们能永远有一个清洁的身子。因此,这群羊总是雪白的一片,几里外都能看见。这白色在林子间闪烁着,在草丛中闪烁着,或和白云一起,倒映在水中,或飘游在大堤上,让远处的眼睛误认为是天上的云。
这群羊使明子一家人振作了精神,眼中有了自信和豪迈的光芒。它们向明子一家人也向小豆村的男女老少预示着前景。这群似乎总在流动的白色的生命,像梦幻一样使明子一家人感到飘飘然。
羊群给了明子更多的想像。他常情不自禁地搂住其中一只的脖子,将脸埋在它的毛里爱抚着。他或跟随它们,或带领它们,或站在它们中间,或坐在一旁观望,或干脆在它们歇脚时,仰面朝天地躺在它们中间,用半醉半醒的目光去望天空悠悠的游云。明子不会唱歌,而且又正在变嗓子,因此唱起歌来很难听。但,现在的明子常常禁不住地唱起来:
正月里正月正,
家家门口挂红灯。
又是龙灯又是会。
爷爷奶奶八十岁。
二月里二月二。
家家撑船带女儿。
我家带回一个花大姐,
你家带回一个小丑鬼。
……
这声音只有高低,却没有弯曲和起伏,直直的,像根竹竿,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叫。明子自己听不出来,只顾可着劲地叫。他心中的快乐和喜悦,只有通过这种叫,才能充分地抒发出来。他先是躺着叫,后来是坐起来叫,再后来是站起来叫,最后竟然跳起来叫。这声音在原野上毫无遮拦地传播开去。在他唱歌时,羊们总是很安静地歇在他身边,偶尔其中有一只羊“咩咩”地配以叫唤,仿佛是一种伴唱,别有一番情趣。
在那些日子里,明子尽管起早摸黑地养羊,尽管累得很瘦,但两眼总是亮闪闪的,充满生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豆村有好多户人家也动起了养羊的念头,这或许是在明子的父亲将心中一本账情不自禁地给人算出之后,或许是当那些羊群走满一田埂之后,或许更早一些——在这群羊刚从船上买下后不久。总而言之,现在有五六户人家真的要养羊了。
说也奇怪,那卖山羊的船也多了起来,几乎每天有一两条这样的船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山羊生活的地面很快要沉落下去,它们必须要一批一批地立即运到别处去。又仿佛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台生产山羊的巨大的机器,每天都要生产出很多一模一样的山羊来,然后由一些人用船装走贩卖掉。这些船主也一个比一个地更能吹嘘养羊的实惠之处,并一个比一个地更能打动人心。
仅仅一个星期,六户人家都买下了一群羊。有五十只的,有三十只的,还有超过明子家的羊的数目的—— 一百多只。
不是从船上卸下一块一块石头,而是一条一条活活的生命。它们要吃——要吃草!
起初,谁也没有意识到日后将会发生灾难。明子家人在看到第一户人家买了一群羊以后,仅仅是觉得威风去了一些,但并无恐慌。即使第六户人家把一群羊买下,明子家的人放眼望去,见到到处是羊群时,也还没有意识到一种要命的危机。
但明子停止了歌声。他觉得自家已无突出之处,他自己已无骄傲之处。六户人家的羊群,冲淡了他心头的快乐。
没过多久,明子家和那六户养羊的人家都开始恐慌起来:草越来越少了!
好几百张嘴需要不停地啃,不停地咬,不停地咀嚼,当它们“一”字摆开时,它们能像卷地毯一样,将绿茵茵的草地顿时变成一片黑褐色的光土。白色向前移动,前面的绿色就会随之消失,如同潮水退下去一般。随着它们的长大,对青草的需求量也在增大。现在,羊群的主人已顾不上选择草地了,哪儿有草就把羊群往哪赶。羊吃光了好草,只能吃一些它们不爱吃的劣等草了。不久,连劣等草也啃光了。小豆村四周,除了庄稼和树木,已无一丝绿色,仿佛被无数把铁铲狠狠地铲了一遍。饥饿开始袭击羊群,从前欢乐的“咩咩”声,变成了饥饿的喊叫。一些羊开始悬起前蹄去叼榆树叶子,甚至违背了羊性爬到树上去够。有些羊铤而走险,不顾湍急的水流,走到水中去啃咬水中的芦苇、野茭白和野茨菰。
村里的人见到这番情景说:“再下去,这些羊是要吃人的!”
人倒没有吃,但,它们开始袭击菜园和庄稼地。它们先是被主人用皮鞭或树枝抽打着,使它们不能走近那些不能被啃咬的绿色。但,饥饿终于使它们顾不上肉体的疼痛,不顾一切地朝那一片片绿色冲击,其情形仿佛被火燃烧着的人要扑进河水中。主人们慌忙地轰赶着。但赶出这几只,那几只又蹿进了绿色之中。于是,菜园和庄稼地的主人便与羊的主人争吵,并大骂这些不要脸的畜生。争吵每天都在发生,并且隔一两天就要打一次架,有两回还打得很凶,一位菜园的主人和一位羊的主人都被打伤了,被家人抬到对方家中要求治伤。
羊群使小豆村失去了安宁和平和。
明子的父亲愁白了头发。明子的母亲望着一天一天瘦弱下去的羊哭哭啼啼。明子守着他的羊群,眼中是疲倦和无奈。他也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眼眶显得大大的。
养羊的人家互相仇恨起来。明子恨那六个后养羊的人家:不是他们看不过也养了羊,我们家的羊是根本不愁草的。而那六户人家也毫无道理地恨明子家:不是你们家开这个头,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养羊。其情形好比是走夜路,头里一个人走了错路,后面跟着的就会埋怨头一个人。那六个人家之间也有磨擦。养羊的互相打起来时,村里人就都围过来看热闹,看笑话。
明子他们不得不把羊赶到几里外去放牧。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几里外也有好多人家养了羊,能由他们放牧的草地已很少很少。几天之后,这很少的草地也被羊们啃光。要养活这些羊,就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去。然而,他们已经疲惫了,不想再去为羊们寻觅生路了。六户人家中,有三户将羊低价出售给了屠宰场,另外三户人家将羊以比买进时更低的价格重又出售给了那些卖山羊的船主。
现在,又只有明子一家有羊了。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他们把羊群放进了自家的庄稼地。那已是初夏时节,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麦穗儿正战战兢兢地抽出来到清风里。
母亲站在田埂上哭起来。
但羊们并不吃庄稼。虽然它们已经饿得东倒西歪了。当有一只羊要去啃一口麦子时,“黑点儿”猛地冲过去,用犄角将它打击了一下,那只羊又退回羊群。
母亲哭着说:“乖乖,吃吧,吃吧……”她用手掐断麦子,把它送到羊们的嘴边。
明子大声地命令着“黑点儿”:“吃!吃!你这畜生,让它们吃呀!不吃会饿死的。你们饿死,于我们有什么好!”他用树枝轰赶着羊群。
羊们吃完庄稼的第二天,小豆村的人发现,明子和他的父亲以及那一群羊一夜之间,都突然消失了。
当村里人互相询问人和羊去了哪儿时,明子和父亲正驾着一只载着羊群的大木船行驶在大河上,并且离开小豆村有十多里地了。他们要把羊运到四十里水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那儿有一片草滩。那年,明子和父亲去那儿割芦苇时,见过那片草滩。那是一片很大的草滩,隐匿在茫茫的芦荡之中。谁也不会想起来打那片草滩的主意的。明子和父亲带上了搭草棚的木料和绳子,并带足了粮食和衣服。他们将在这里伴随着羊群,直到它们养得膘肥体壮。
父子俩日夜兼程,这天早晨,大船穿过最后一片芦苇时,隔了一片水,他们看到了那草滩。当时,早晨的阳光正明亮地照耀着这个人迹罕至的世界。
这片绿色,对明子父子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绿色是神圣的。
明子父子俩不禁将大船停在水上,站在船头向那片草滩远眺。
阳光下的草滩笼了一层薄薄的雾,那雾像淡烟,又像是透明而柔软的棉絮,在悠悠飘动,那草滩随着雾的聚拢和散淡而变化着颜色:墨绿、碧绿、嫩绿……草滩是纯净的,安静的。
父亲望着草滩,几乎要在船头上跪下来——这是救命之草。
明子的眼中汪满了泪水,眼前的草滩便成了朦胧如一片湖水的绿色。
羊们“咩咩”地叫唤起来。过于寂寞的天空下,这声音显得有点荒凉和愁惨。
父子俩奋力将大船摇向草滩。还未靠近草滩,明子就抓了缆绳跳进浅水里,迅速将船朝草滩拉去。船停稳后,父子俩便立即将羊一只一只地抱到草滩上。因为羊们已饿了几天了。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在父子俩手上传送时,十分的乖巧。它们已经没有剩余的精力用于活泼和嬉闹了。它们瘦骨嶙峋,一只只显出大病初愈的样子。它们全部被抱到草滩上之后,并没有因为见到草而欢腾起来,相反却淡漠地站在那儿不动,让单薄的身体在风里微微打着颤儿。
父亲说:“它们饿得过火了,一下子不想吃草,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明子要将它们往草滩深处轰赶,可“黑点儿”坚持不动,其他的被迫前进了几步后,又重新退了回来。
父亲说:“它们没有劲了,让它们先歇一会儿吧,让风吹它们一会儿吧。”
父子俩也疲乏极了。父亲在草滩上坐下,明子索性让自己浑身放松,躺了下来。
大木船静静地停在水湾里,仿佛是若干年前被人遗忘在这儿的。
羊群固守在水边,不肯向草滩深入一步。一只只神情倒也安然。
父子俩忽然有了一种荒古和闲散的感觉,便去仔细打量那草……
这草滩只长着一种草。明子从未见过这种草。当地人叫它为“天堂草”。这个名字很高贵。它长得也确实有几分高贵气。首先给人的感觉是它长得很干净,除了纯净的绿之外,没有一丝杂色。四周是水,全无尘埃,整个草滩更显得一派清新鲜洁。草叶是细长条的,自然地长出去,很优雅地打了一个弧形,叶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如同蜻蜓的翅膀。叶间有一条淡金色的细茎。那绿色是透明的,并且像有生命似的在叶子里静静流动。一株一株地长着,互相并不摩擦,总有很适当的距离,让人觉得这草也是很有风度和教养的。偶然有几株被风吹去泥土而微微露出根来。那根很整齐,白如象牙。一些株早熟了一些时候,从其中央抽出一根绿茎来,茎的顶部开出一朵花。花呈淡蓝色,一种很高雅的蓝色,微微带了些忧伤和矜持。花瓣较小,并且不多,不像一些花开时一副张扬的样子。就一朵,并高出草丛好几分,自然显得高傲了一些。花有香味,香得不俗,是一种人不曾闻到过的香味。这香味与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和水的气息融在一起,飘散在空气里。
父亲不禁叹道:“世界上也有这样的草。”
明子正在看一只鲜红欲滴的蜻蜓在草叶上低低地飞,听了父亲的话,不禁伸出手指去,轻轻拂着草叶。
父亲的神态是安详的。因为,他眼前的草滩几乎是一望无际的,足够羊们吃的了。
可是,羊群也歇了好一阵了,风也将它们吹了好一阵了,却不见有一只羊低下头来吃这草。
父子俩微微有点紧张起来。
“它们也许没有吃过这种草。”明子说。
父亲拔了一株草,凑到一只羊的嘴边去撩逗它。那只羊闻了闻,一甩脑袋走开了。
“把它们向中间轰!”父亲说,“让它们先闻惯这草味儿。”
明子从地上弹跳起来,与父亲一道轰赶着羊群。轰得很吃力,因为羊群竭力抵抗着。轰了这一批,那一批又退回来。父子俩来回跑动着,大声地吼叫着,不一会儿工夫就搞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几进几退,其情形像海浪冲刷沙滩,“呼呼”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下去,总也不可能往前再去。
明子有点火了,抓着树枝朝“黑点儿”走过来。他大声地向它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入草滩?”
“黑点儿”把头微微扬起,一副“我不稀罕这草”的神情。
“走!”明子用树枝指着前方,命令“黑点儿”。
“黑点儿”纹丝不动。
明子把树枝狠狠地抽下去。
“黑点儿”因疼痛颤栗了一阵,但依然顽固地立在那儿。
于是,明子便更加猛烈地对黑点儿进行鞭挞。
“黑点儿”忍受不住疼痛,朝羊群里逃窜。羊群便立即分开,并且很快合拢上,使明子很难追到“黑点儿”。
明子有点气急败坏,毫无理智又毫无章法地追赶着“黑点儿”。他越追心里越起急,越起急就越追不上,不由得在心里发狠:“逮着你,非揍死你不可!”当他终于逮住“黑点儿”后,真的拳脚相加地狠揍了它一通。
这时,父亲赶过来,与明子通力合作,将“黑点儿”硬拽到草滩中央。明子让父亲看着“黑点儿”,自己跑到羊群后面,再次轰赶羊群。因“黑点儿”已被拽走,这次轰赶就容易多了。羊群终于被明子赶到草地中央。
明子和父亲瘫坐在草地上,心中升起一个特大的疑团:这群羊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拒绝这片草滩呢?这片草滩又怎么了呢?
明子闻闻小蓝花,花是香的。
父亲掐了一根草叶,在嘴里嚼了嚼,味道是淡淡的甜。
父子俩不解,很茫然地望草滩,望羊群,望那草滩上的三两株苦楝树,望头顶上那片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
使父子俩仍然还有信心的惟一理由是:羊没有吃过天堂草,等闻惯了这草的气味,自然会吃的。
他们尽可能地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以搭窝棚来增强这一信念。
羊群一整天就聚集在一棵楝树下。
不可思议的是,这片草滩除了天堂草之外,竟无任何一种其他种类的草存在。这使明子对这种草一下少了许多好感。明子甚至觉得这草挺恐怖的: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草呀?
除了天堂草,只有几棵苦楝散落在滩上,衬出一片孤寂和冷清来。
搭好窝棚,已是月亮从东边水泊里升上芦苇梢头的时候。
明子和父亲坐在窝棚跟前,吃着干粮,心中升起一股惆怅。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僻之处,他们只能面对这片无言的夜空。他们说不清楚天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有点恍惚,觉得是在一场梦里。
月亮越升越高,给草滩轻轻洒了一层银色。此时的草滩更比白天迷人。这草真绿,即使在夜空下,还泛着朦胧的绿色。这绿色低低地悬浮在地面上,仿佛能飘散到空气里似的。当水上吹来凉风时,草的梢头,便起了微波,在月光下很优美地起伏,泛着绿光和银光。
饥饿的羊群,并没有因为饥饿而骚动和喧嚷,却显出一种让人感动的恬静来。它们在楝树周围很好看地卧下,一动不动地沐浴着月光。在白色之上,微微有些蓝色。远远看去,像一汪水泊,又像是背阴的坡上还有晶莹的积雪尚未化去。公羊的犄角在闪亮,仿佛那角是金属的。
只有“黑点儿”独自站在羊群里。
明子和父亲还是感到不安,并且,这种不安随着夜的进行,而变得深刻起来。
父亲叹息了一声。
明子说:“睡觉吧。”
父亲看了一眼羊群,走进窝棚里。
明子走到羊群跟前,蹲下去,抚摸着那些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羊,心里充满了悲伤。
第二天早晨,当明子去将羊群轰赶起来时,发现有三只羊永远也轰赶不起来了——它们已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地死去。
明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父亲垂着脑袋,并垂着双臂。
然而,剩下的羊依然不吃一口草。
明子突然从地上弹起来,一边哭着,一边用树枝胡乱地抽打着羊群:“你们不是嚷嚷着要吃草的吗?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吃?为什么?!……”
羊群在草滩上跑动着,蹄子叩动着草滩,发出“吃通吃通”的声音。
父亲低声哀鸣着:“这么好的草不吃,畜生啊!”
明子终于扔掉了树枝,软弱无力地站住了。
父亲弯腰拔了一株天堂草,在鼻子底下使劲闻着。他知道,羊这种动物很爱干净,吃东西很讲究,如果一片草被小孩撒了尿或吐了唾沫,它就会掉头走开去的。可是他闻不出天堂草有什么异样的气味。他想:也许人的鼻子闻不出来吧?他很失望地望着那片好草。
太阳光灿烂无比,照得草滩一派华贵。
羊群仍然聚集在楝树周围,阳光下,它们的背上闪着毛茸茸的金光。阳光使它们变得更加清瘦,宛如一匹匹刚刚出世的小马驹。它们少了羊的温柔,却多了马的英俊。
就在这如此美好的阳光下,又倒下去五只羊。
“我们把羊运走吧,离开这草滩。”明子对父亲说。
父亲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它们会全部死在船上的。”
又一个夜晚。月色还是那么的好。羊群还是那样恬静。面对死亡,这群羊表现出了可贵的节制。它们在楝树下,平心静气地去接受着随时都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月亮。它们没有闭上眼睛,而用残存的生命观望着这即将见不到的夜色,聆听着万物的细语。它们似乎忘记了饥饿。天空是那样的迷人,清风是那样的凉爽,湖水的波浪声又是那样的动听。它们全体都在静听大自然的呼吸。
“种不一样。”明子还记得那个船主的话。
深夜,明子醒来了。他走出窝棚往楝树下望去时,发现羊群不见了,只有那棵楝树还那样挺在那儿。他立即回头叫父亲:“羊没有了!”
父亲立即起来。
这时,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水声,掉过头去看时,只见大木船旁的水面上,有无数的白点在游动。他们立即跑过去看,只见羊全在水里。此刻,它们离岸已有二十米远。但脑袋全冲着岸边:它们本想离开草滩的,游出去一段路后,大概觉得不可能游过去,便只好又掉转头来。
它们游着,仿佛起了大风,水上有了白色的浪头。
明子和父亲默默地站立在水边,等着它们。
它们游动得极缓慢。有几只落后得很远。还有几只,随了风向和流向在朝旁边飘去。看来,它们已经在水上结束了生命。它们陆陆续续地爬上岸来。还有几只实在没力气了,不想再挣扎了。明子就走进水里,游到它们身旁,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接回到岸上。它们水淋淋的,在夜风里直打哆嗦。有几只支撑不住,跌倒了下来。
“还把它们赶到楝树下吧。”父亲说。
明子去赶它们时,没有一只对抗的,都十分乖巧地往楝树下慢慢地走。
早晨,能够继续享受阳光的,只有二分之一了,其余的一半,都在拂晓前相继倒毙在草滩上。
父亲的脊梁仿佛一下子折断了,将背佝偻着,目光变得有点呆滞。
当天傍晚,这群羊又接受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当时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风从远处芦滩上横扫过来,把几棵楝树吹弯了腰,仿佛一把巨手按住了它们的脑袋。草被一次又一次地压趴。小蓝花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和打颤。羊群紧紧聚拢在一起,抵挡着暴风雨的袭击。
透过雨幕,明子见到又是几只羊倒下了,那情形像石灰墙被雨水浸坏了,那石灰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下来。
明子和父亲不再焦躁,也不再悲伤。
雨后的草滩更是绿汪汪的一片,新鲜至极。草叶和蓝花上都坠着晶莹的水珠。草滩上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晚上,满天星斗,月亮更亮更纯净。
明子和父亲已放弃了努力,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结局。
两天后,当夕阳沉坠在草滩尽头时,除了“黑点儿”还站立在楝树下,整个羊群都倒了下去。草滩上,是一大片安静而神圣的白色。
当明子看到羊死亡的姿态时,他再次想起船主的话:“种不一样。”这群山羊死去的姿态,没有一只让人觉得难看的。它们没有使人想起死尸的形象。它们或侧卧着,或屈着前腿伏着,温柔,安静,没有苦痛,像是在做一场梦。
夕阳的余晖,在它们身上洒了一层玫瑰红色。
楝树的树冠茂盛地扩展着,仿佛要给脚下那些死去的生灵造一个华盖。
几枝小蓝花,在几只羊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开放着。它使这种死亡变得忧伤而圣洁。
无以复加的静寂。
惟一的声音,就是父亲的声音:“不该自己吃的东西,自然就不能吃,也不肯吃。这些畜生也许是有理的。”
夕阳越发的大,也越发的红。它庄严地停在地面上。
楝树下的“黑点儿”,站在夕阳里,并且头冲夕阳,像一尊雕像。
明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死亡的羊群,一直走到“黑点儿”身边。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它。当他的手一碰到它时,它就倒下了。
明子低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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