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鬼先生端坐殿前,罗宣搬来一张案几,放在殿内地上,姜恒忐忑入座,罗宣拿来砚、纸,要为他磨墨。

“不作文章,”鬼先生淡淡道,“文章都是虚的,先生问,你答即可。”

姜恒收摄心神,不免紧张,点了点头。罗宣正要离开,鬼先生却道:“你坐罢,不必避开。”

姜恒深吸一口气,只听鬼先生拨了两下琴,叮咚声中,问道:“当今天下五国,你觉得哪一国的国君,堪可扶持,结束这大争之世?”

姜恒万万没想到,鬼先生竟是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令他无法推托的问题。

“想清楚了。”鬼先生又朝姜恒一扬眉。

姜恒转头,看罗宣,鬼先生又哭笑不得:“罗宣,你怎么教徒弟的,这等时候,还要朝师父求助?”

罗宣眼神里却带着笑意,只是没有分辩。

姜恒忙道:“不,不是,先生,我只是习惯了……嗯。”

罗宣没有生气,反而认真道:“按你所想的答就行。”

殿内静了一会儿,姜恒答道:“我觉得是郑国。”

鬼先生点了点头,看不出表情是赞许,抑或思考。

“代国武王刚愎自用,十三年前琴鸣天下,代国丞相公子胜死于大梁后,武王脾气更为暴戾,难堪重任。”姜恒解释道,“其四子或脾性冲动,或畏惧武王威权,唯唯诺诺,继承者无人,与郢国相争多年,虽得巴地,却疏于治理,压榨百姓,乃至国内怨声载道。”

鬼先生拨弄一下琴弦,示意他继续说。

接着,姜恒开始分析代国朝廷兵力,乃是武人朝廷,又细数代国以上数代,蜀人发家之史,紧接着话锋一转,沉声道:“至于与其接壤的郢国,郢王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夕阳西沉,从代开始,到郢、再到梁,提及梁国时,姜恒特地说了安阳那场血案后,造成的十三年影响。

“梁国则在耿渊手下遭受重创,他们需要时间,恢复元气。”姜恒说,“这十三年来,梁始终非常小心,但依旧忍不住参加了五年前的王都一战,这一战,让梁国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局势,又前功尽弃。”

“郑国毗邻东海,乃中原要地,狭长古道直邻玉璧关,郑人海运、农耕千年,其地富庶,郑王虽已垂老,年轻时却支持全国变法,如今是关内四国中,最有朝气的国家。”

“太子灵在五国中,俱有极高的评价。”姜恒又说,“郑国始终有种急迫感,他们必须守住咽喉要地,否则一旦雍国南来,首当其冲沦陷之国,就是他们。”

鬼先生“嗯”了声,再拨几下琴弦。

“但归根到底,”姜恒叹了口气,说,“不过都是矮个里拔高个罢了。”

“你也知道。”罗宣冷冷道,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这四年里,姜恒也常常与师父罗宣讨论,说来说去,谁能成为新王,统领整个天下呢?放眼神州,没有任何一国的国君适合,说了这么多,不过排除了更不合适的,留下一个相对没那么不合适的。

鬼先生道:“姜恒,我听你一句不提雍国,就半点也不在乎么?”

姜恒答道:“汁琅若还在世,也许有希望。但如今雍国王室剩下汁琮,他若入关,将是中原百姓的灾难,若让他来当天子,将是天下的灾难。”

姜恒半点不避讳,又道:“若我爹还在世时,汁琅就已死了,那么我想,以汁琮的情分,是劝服不了他,在会盟上行刺的。”

鬼先生又道:“如今我还想再问一句,天下第一刺客耿渊,当年所作所为,对么?”

“现在的回答,依旧还是那句话,先生,我不知道。”姜恒眼里带着少许迷茫,抬头答道,“但我知道,若我是他,我不会这么做。”

鬼先生于是点了点头。

“明天问你第二个问题,去罢。”鬼先生道。

是夜,姜恒与罗宣在院子里春风下,捧着食盒吃晚饭。

罗宣做得一手好菜,照顾姜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鱼腹鱼身都给了他,自己用筷子灵巧地拆鱼头。

“师父。”姜恒有点忐忑,不知今天功课考校,是否丢了罗宣的人。

“还行吧。”罗宣与姜恒陪伴日久,姜恒稍动一动嘴,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比我想得清楚。”

姜恒盘膝席地而坐,已是大人了,罗宣端详他,像是想从成人的姜恒脸上,找到一点往昔他初到海阁时的稚气与笑语,但姜恒已不再像小时候一般,凡事都先问他的意思,再作决定了。

“先生会派我下山么?”姜恒说。

罗宣:“先生不让你下山,你就不去了?”

姜恒心里清楚得很,为什么收他为徒,令他学习诸子百家之学,哪怕纵横之道,鬼先生考校之言,学以致用,定有让他入世的一天。

这一天就在眼前了。

“我教你点别的。”罗宣等姜恒吃完,收拾了食盒,扔到一旁,说道。

夜,姜恒坐在镜前,罗宣两手上涂抹了粘粉,拈着一张人皮面具,朝姜恒扬眉示意。

姜恒见过罗宣搁在书阁角落的箱子,却没有去打开看过,想来是易容之术。

罗宣先是自行易容,很快便装扮成了鬼先生的模样。

“像么?”罗宣道。

除却衣物,简直一模一样!姜恒不禁感慨,说道:“教我,师父!”

罗宣答道:“唯独声音、身材不好伪装,易容也并非万能,像松华,我就伪装不了。”

接着,罗宣开始教姜恒,如何伪装成老妪、老翁、青年人,甚至妇人。

翌日,姜恒再来到鬼先生面前,鬼先生抚琴,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觉得,能担任未来神州天子的人,应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鬼先生又问。

姜恒经过昨日之问,已明白了鬼先生的意思。

这将是他的使命——不久后的未来,鬼先生一定会让他到人间去,寻找一个有能力成为天子的人,号令天下,终结乱世。

“我觉得,他可以是随便一个人。”姜恒答道。

这个回答,倒是大出鬼先生的意料,只见他一手按着琴弦,扬眉询问道:“何解?”

罗宣皱眉,看了眼姜恒,示意他想清楚再回答。

“天下之乱,乱在人心,”姜恒答道,“人心不平,神州不平。天子是人,只要是人,便有其私欲,难不成还找一名圣人来当天子么?上哪儿找去?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当天子,就一定比小人当得更好吗?”

姜恒想了想,又说:“哪怕有一代圣君,我们还能代代圣君不成?”

鬼先生点了点头,殿内一片寂静。姜恒想了很久,道:“要让天下维持有序,不受国君私欲影响,便须得令它像个水车般,千秋万世,源源不绝地自行转动。换句话说,天子是什么人,不该是决定天下动乱或平静的要素。”

鬼先生沉默不语,姜恒又说:“甚至有没有天子,都不重要。想让神州恢复升平盛世,就要做好哪怕是名屠夫,成为九五之尊,百姓也不会受到干扰的准备。”

“那就要重立朝廷了,”鬼先生答道,“天子归权于天下。”

姜恒叹道:“是。至于如何去做,很难。”

鬼先生:“只是你须得先找到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愿意归权于天下。”

姜恒点头道:“是啊,太难了。”

罗宣不太明白,本想出言,见姜恒与鬼先生一问一答,又十分自然,便不再打断。

第二问很快就结束了。

鬼先生原本准备了许多破题之言,欲追问姜恒,孰料姜恒如此作答,接下来的话反而没有再说的必要。

“本该明日有第三问,”鬼先生沉默片刻,而后说,“既今天尚有时暇,便一并问了你也不妨。”

姜恒恭敬答道:“是。”

“以你所学,”鬼先生又道,“若选一国,平定天下,须得如何做?需要多长时间?”

松华在一旁抖开一幅地图,“哗啦”一声,地图飞卷,落在殿内。上面是蜿蜒的长城与玉璧关,以及五国地图,延伸向塞外疆域与北方的茫茫大地。

北方雍国都城落雁、中原梁国都城安阳、东海之滨,郑国都城济州、蜀地群山簇拥中,代国国都西川、汉中两城。南方万湖之滨,绮丽的郢都江州——尽在画中。

星罗棋布,神州大地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七城,千户到万户,以各国绵延国境划开。

罗宣手握一把棋子,递到姜恒手中。

“师父,先生,”姜恒说道,“海女。我……学艺未精,只能纸上谈兵,尽力一试。”

说着,姜恒跪到地图上,把第一枚棋子放在郑国的国都,济州上,抬头道:“如我先前所言,郑,是发起这场终结大争之世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落棋的第一处。”

“而雍国,必须尽快把他们赶出塞外,重夺玉璧关。”姜恒推动郑国的棋子,联合其他三国,逼近玉璧关,说,“关内四国只要能齐心,消灭雍国虎狼之骑不难。”

鬼先生说:“多次联军,都无功而返。雍都背水一战,反而不断坐大,你当真觉得关前迎战汁雍,再掀起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是最好的打算?”

姜恒说:“不需要进攻雍都,也不需要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我们要的是消耗雍国的兵力。他们如今所面临最大的麻烦,就是国内近乎人人为兵,逃一个,便少一个,死一个,便少一个……”

“只要夺回玉璧关,”姜恒跪着爬到代国的方向,“便成功了一半。以长城为界,郑、代二国,可以犄角之势呼应,锁住雍国。雍国只要遭遇大败,兵力被耗,国内族裔混杂,一定会掀起大乱。封锁他们的商路,劫掠他们的粮食,二十年内,本来就不稳固的雍国朝堂,一定会瓦解。梁国经连番挫败后,元气大伤……”

夕阳的光芒照进大殿,投在姜恒背上,他的影子则投在地图上,他已经说了两个多时辰,天下所有的兵力,已经集合到了郑国王都,而郑的版图,也扩大到了神州大地的近八成。

“……综上,这么一来,未来的二十年里,天下还会再因战争,死去近四十万人。”姜恒答道,“但只要大部分地区尽入郑国手中,百姓便可真正地不再遭受战乱、瘟疫与饥荒。让他们回到田地上去耕作,再接下来……”

姜恒擦了把汗,从郑国朝外扩散的棋子,已铺满了整个中原。

“就是整顿国内朝廷的事了。”姜恒抬头,朝鬼先生说。

鬼先生淡淡道:“接下来的,明天再说罢。”

姜恒点头,十分疲惫,答道:“是,先生。”

这夜,罗宣依旧在书阁里调着他的易容术面具,教会姜恒最后的本领,朝这小徒弟道:“会了?”

姜恒说:“会一点。”

师徒二人对着镜子端详,罗宣为姜恒换了个脸,姜恒却不知道是谁,也是青年人。

姜恒:“这是谁?”

罗宣漫不经心道:“随手捏的,不过今天的你,比四年前的你,已经大不一样,声音也变了,哪怕再回到王都洛阳,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不过是教教你,以备不时之需。”

姜恒与罗宣身着单衣,在镜里静静地看着彼此。

末了,罗宣打破了这寂静,说:“你来试试?给我换张脸。”

姜恒于是用了易容的石粉,调开,把手放在罗宣的脸上,又给他修了下眉毛。肌肤相触时,姜恒的手指碰到罗宣发烫的脸庞。

“师父,”姜恒低声说,“你会下山吗?”

“不会。”罗宣冷漠地说,“你总算可以滚了。”

姜恒笑了起来,去拿眉笔,说道:“谢谢你,师父。”

“什么都学不会,”罗宣冷淡道,“浪费老子时间,蠢得和头驴一般。”

姜恒说:“今天,我忽然有点怕。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兴许就待在这儿,不会走了。”

罗宣看着镜子,忽然问:“谁的脸?”

姜恒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罗宣说:“这就是你哥吗?”

姜恒按着记忆,为罗宣易容,片刻后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已不是这个模样。”

那只是姜恒记忆里,耿曙的模样,甚至许多细节,连他都变得模糊了,不过是短短五年而已,当他回忆起耿曙的眉眼、耿曙的嘴角,竟是一时无从下手。

罗宣侧过头,看着姜恒,不说话。

“离开以后,”姜恒说,“我还能回来吗?”

罗宣没有回答,起身,姜恒于是看着“耿曙”走到一边,坐在榻畔。

罗宣抱着膝盖,想了很久,答道:“你这学得不行,还没到下山的时候,再学几年罢。”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罗宣这句话下的意思,那是他从来不愿表现,埋藏在总是不耐烦的表情下,不提防时漏出的几分不舍。

“师父,”姜恒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

就像面前的这一幕,死而复生的耿曙正看着他,仿佛在说,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终有一天,若他能结束这大争之世,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将是与他重逢时,最好的礼物。

罗宣起身去洗脸,姜恒沉默地收起一应物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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