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身后带着数名随从,站在古刹的一块石碑前,随意朝两人望来。

姜恒瞬间心里咯噔一响,糟了!不会是……

“吾王。”罗望却神色如常,朝那高大男人单膝跪地。

李宏!果然是李宏!

方才姜恒在台阶下,看不见山顶情况,与罗望说说笑笑,就怕都被李宏听见了!

姜恒马上以外国使臣之礼,朝李宏行礼。李宏静静看着他,意味深长一笑。

罗望却仿佛不怎么怕他,沉声道:“未知王陛下在此地。”

“听说今晨钟山下雪,”李宏说,“便过来看看。你,抬起头来。”

姜恒抬头,与李宏照面,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他。

只见李宏梳着一头细辫,朝脑后拢着,作胡人装扮,半点不似代国国君,反而更像个蛮族的酋长,他的长相亦如传闻所言,有少许西域血统,高鼻深目。

“你叫什么名字?”李宏问。

“回禀王陛下,”罗望说,“他是末将族中远房侄儿。”

“我问的是他!”李宏责备道,“你不会说话?”

“我叫罗恒,”姜恒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笑道,“拜见王陛下。”

“罗恒?”李宏听到姜恒先前台阶下那话,本想马上将他抓起来,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名字。

“你就是那个,捅了汁琮一剑的家伙?”李宏道。

姜恒:“!!!”

当初姜恒行刺得手,太子灵抓到耿曙后,便发出加急快报,通知各国国君,李宏于是马上开始部署,出兵直捣落雁城。

“我问你,是不是!”李宏的怒火开始隐现。

“是,”姜恒道,“正是在下。”

罗望也不知道此事,顿时震惊了,毕竟刺杀内情只有少数几名国君知道。

“你……”罗望说,“小兄弟,你武艺竟是如此了得?”

“只是侥幸。”姜恒擦了把汗道,心想谢天谢地,太子灵果然没有将自己救走耿曙之事昭告各国。

李宏冷冷道:“如此便恕你妄议国君之罪。”

“谢王陛下。”姜恒松了口气,也知道在台阶下所言,李宏全听见了。

李宏又道:“既是一剑下去,为什么汁琮还活着?”

姜恒道:“我……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他这时候早该死了。”

“你为什么行刺汁琮?”李宏又追问道。

这问话一环扣着一环,犹如李宏的脾气般,令姜恒险些无从招架,但他反应亦是极快,说道:“某人与我有知遇之恩。”

“也罢,”李宏冷冰冰道,“太子灵想必没少收买你。”

“不,”姜恒心里转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说,“回禀王陛下,也并非全因太子灵。总之,说来话长了。”

李宏道:“我要听听,你当日是如何行刺得手的,里边来。”

姜恒看了眼罗望,罗望点点头,示意他跟着去就是,不会有问题。姜恒便跟随国君身后,进了古刹,寺内僧人奉上清茶,李宏又着姜恒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姜恒便将大致情况讲了一次,在代武王面前全无拘束。

毕竟当初他与晋天子朝夕相处,天子面前都能泰然处之,代国国君不过是诸侯,又有什么可怕的?

李宏所问,又多是姜恒怎么捅汁琮一剑,伤口在何处,有没有流血,流了多少血,仿佛对刺杀的缘由与动机毫不在意,只想听见汁琮是怎么受苦的。

“你做得很好,”李宏最后的话,却大出姜恒的意料,“孤王相信,你确实是那名刺客。”

毕竟太子灵的通传,只有寥寥几人得知,姜恒所言细节皆能对上,李宏便不再生疑。

“耍一套剑法我看看?”李宏又说。

姜恒忙固辞道:“不敢班门弄斧。”

李宏鼻孔里“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愿意留在代国?”

“啊?”姜恒没想到,刺杀汁琮这件事,竟会让他得到李宏的青睐,于是道,“我……我还没想好。”

“罗望的族人……”李宏喝了口茶,思考片刻,而后道,“也罢,便暂且跟着你族叔就是。”

是时,外头忽然又有人求见。

“父王,”一名青年脱了鞋入内,说,“该回宫了。”

“这是罗望的侄儿,他叫罗恒。”李宏示意姜恒,介绍他与儿子认识,又道:“这是我儿李霄。”

姜恒忙侧身朝他行礼,口称殿下。

李霄笑了笑,不知这人是何来历,便道:“罗恒,得空入宫来,咱们多亲近亲近。”

李霄长得很英俊,眉眼间却有股不易察觉的邪气,从他眉目中便能推测出李宏年轻时长相,身为王子,也是一表人才。姜恒想起在海阁读书时,罗宣听来的,天下对代国王室的评价。太子李谧性格懦弱惧父,二王子李霄则性情奸诈,看来道听途说之言,也许暗藏真相。

“父王,”李霄又提醒道,“回宫了。”

李宏便起身,姜恒忙跟着出去,李宏又回身道:“既然来西川一次,便让你叔带着你好好玩玩罢。当然,孤王希望你留下来。”

姜恒笑道:“谢陛下。”

姜恒气不喘心不跳,反客为主,送出李宏后,在门外等着的罗望才进来,寺庙内僧人重新上茶,拉开纸门,门外是青松雪景,云雾蔼蔼,令人心旷神怡。

罗望说:“真的?”

姜恒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就当是真的吧。”

罗望看向姜恒的眼中,充满了欣赏与赞叹:“难怪你对济州如此熟悉。”

姜恒尴尬道:“往事休要再提了。”

这时耿曙匆匆来到,看了姜恒一眼,目中带着责备之意,姜恒将自己茶碗朝他推了推,耿曙心神不宁,喝了点。

罗望问:“聂小哥怎么了?”

“没什么,”耿曙收敛心神,说,“手下办事出了点差池,将商人骂了一顿。”

罗望点点头,耿曙没见着李宏,只以为姜恒单纯地来踏青。喝过茶后,罗望又道:“公子胜所葬之处,就在寺后,我带你们去看看?”

姜恒看见父亲所杀之人的墓碑时,心情确实非常复杂,只见墓地不远处,梅园里即是那口钟山的巨钟,薄暮冥冥中,僧人开始撞钟,三响即止。

姜恒很好奇,趁着罗望走开时,朝耿曙说:“我在想,撞它个九下,会发生什么事。”

耿曙说:“我撞给你听。”

姜恒忙道:“别!”

看耿曙那模样,当真想为了满足姜恒的好奇心,去撞那钟,而以他身手,钟山上也没人拦得住他,只是带他们上来的罗望可就倒大霉了。

两兄弟正拉拉扯扯,罗望回来了,想邀他们到府上用饭,被姜恒婉拒了。

他觉得耿曙一定有话想说,便与罗望约定改天再见面,先行离开钟山。果然耿曙朝姜恒转述了下午姬霜的话,问:“现在怎么办?”

姜恒万万没想到,耿渊遗孤的身世,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棘手。

姜恒也拿不定主意了,到底是谁私下传告了他们的身世?

“这还用问么?”耿曙沉声道,“除了太子灵,还会有谁?”

“不,”姜恒道,“不会是太子灵,因为李宏不知道。”

耿曙:“他一定知道。”

“他不知道。”姜恒重申道,“否则李宏无论如何,一定也会把你找出来杀了。他今天仔细盘问了我刺杀你父王的经过,对‘耿渊后人’只字不提。”

姜恒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姬霜得到了消息?

“有人要毁了你的婚事。”姜恒想了想,精准地推断道。

“随他罢,”耿曙随口道,“反正我也拒了这婚约。”

双方尚未真正订婚,即无毁约一说,耿曙表明来意,姬霜也心知肚明,他们哪怕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

“你喜欢她吗?”姜恒观察耿曙,见他脸色有点不对。

“不爱她。”耿曙朝姜恒说,“但这姑娘,是个不错的人,与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姜恒以为耿曙会难过,但他反而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遂笑了笑,说:“好罢。”

耿曙说:“既然她不必咱们帮忙了,回去?”

这地方太危险了,耿曙只怕他们的身份被捅出来,李宏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将他俩千刀万剐,为昔年死去的弟弟报仇。

“不,”姜恒果断道,“继续咱们的计划,权当朝公子胜赎罪了。”

“你开什么玩笑?”耿曙说,“咱们要把太子救出来,再让他造反软禁他爹。这叫朝公子胜赎罪?”

姜恒说:“哥,想想公子胜,他要的是什么?”

耿曙不太明白,事实上今日与罗望一席话,忽然就让姜恒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当初你以为我死了,”姜恒说,“你想得最多的,又是做什么?”

耿曙答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目标,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就像忽然天黑了,天亮的时候,永远也等不到。”

姜恒只得说:“好罢。”

耿曙道:“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说了算罢,只是有一点。”

“知道,”姜恒说,“绝对不要离开你身边,是罢?”

耿曙今天与姜恒稍一分别,心里便开始打鼓,幸而姜恒在钟山未曾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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