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到,满城的桃花就像约好的一般,开得缤纷灿烂。郢国的宗庙在城北一棵二十人合抱的古树前,传说那古树乃是上古帝王亲手所栽,庄子称其为“椿”。宗庙内供奉有郢、郑与曾经的随、越二国祖先神灵。

之后郢国伐随,郑国灭越,四国剩下了两国。

姜恒通晓史迹,知道这四国都出自一脉,郢与郑更是兄弟二人的封地,然而晋天子建朝六百年后,如今的郢与郑已交战不休。

兄弟出自一家,一代两代,百子千孙,其后血缘渐淡,利益争斗使然,最终已成陌路人,开枝散叶的家族,最终仍不免如此。姜恒想到雍国的汁琅与汁琮,如果那个汁炆还活着,也许这一代还能与汁泷好好相处,再过三五十年、两三百年后,大家的后人可就难说了。

熊耒正式开始了他的养生修炼,脸上带着两个黑眼圈,出得宗庙时,站都站不稳了,依旧特地朝姜恒走来,问:“太史昨天晚上……没什么事吧?”

姜恒一脸诧异,端详熊耒,算算时间,今天开始斋戒,顶多也是缺一顿早饭的事,又不是不让你吃东西,怎么整个人就萎靡得这么厉害?不应该啊。

“陛下……没事吗?”比起自己,姜恒反而更担心熊耒。

“我很好,很好。”熊耒扶着王车御辇,说道,“这不是想到要连续四十九天清心寡欲嘛,就趁着开始前,好好地……放纵了一把……”

姜恒:“……………………”

熊耒一连三日深居宫中,无事不出,先是狠狠地提前连吃三天,又疯狂纵欲,把后宫牌子全翻了一遍,压根无心过问姜恒,连刺客的事,也是今天早上听项余转述后才知道的,当即出了满背冷汗,祭祀过后,特地将姜恒叫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了一番。

“你大可不要担心!”熊耒说,“本王已嘱咐项余,他以全家性命作保,一定为你查出凶手来历与下落。”

姜恒大惊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给王陛下与项将军添了麻烦,心里早已过意不去。”

熊耒安抚地拍拍姜恒肩膀,又说:“得空你还是过来,将功法先……”

姜恒早就想到这点,正色道:“如果先授予王陛下,陛下一定会偷练。”

熊耒被说中心事,当即一脸尴尬,只得作罢,说:“那你可不要乱走动,在刺客捉到前,就好好待着罢。”

南方大国,竟是有刺客能潜入宫中,下手杀一个客人,风声走漏之后,太子安与朝臣都觉脸上实在挂不住,是以狠狠地斥责了项余一番。熊耒骤然得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未想清楚,疑神疑鬼的,也不好仓促下结论,只能宽慰一番姜恒,这才作罢。

除此之外,姜恒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他所看见的祭祀全程里,熊耒没有与太子安说一句话。熊耒与郢左相交谈,太子则与他的一众东宫幕僚闲聊,时间到了,太子上前去请熊耒,熊耒便在王室前头率先走进宗庙。

进宗庙后父子二人有没有交流,姜恒不知道,出来时,熊耒也没有搭理太子。

这是非常罕见的事,在雍国绝不可能发生,只要汁泷在场的时候,汁琮的注意力便会集中在他的身上,哪怕与臣子闲聊,视线大多数时候也会跟随着自己的儿子。就像耿曙的目光时时跟着自己一般……

但这个时候耿曙的眼神,不耐烦简直溢于言表,看得出在说“好了?可以走了吗?”。

项余来了,这几天里,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晚上睡在王宫,家已经有好几日没回去过了。

“关于刺客的身份,”项余脸色凝重,说,“两位有线索了吗?”

“没有。”耿曙沉声道。

姜恒说:“项将军怎么能立下这么重的承诺?太令我于心不安了。”

项余摆手道:“保护我们的客人,是郢国的责任,姜太史没有生气,已是照顾我了。否则一国颜面何存?”

项余还有不少想问的,又看了眼远处,只见太子安朝他使了个眼色。

“难得今天桃花开得正好,”项余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咱们边走边说罢。”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衣袖,对此耿曙还是心中有数的,虚伪的应酬他不想参加,但刺客身份,却是关乎姜恒安危的大事。

昨夜姜恒与耿曙也在翻来覆去地讨论,姬霜、赵灵,一切都有可能,就连素未谋面的梁,甚至藏身郢地的、长陵君生前的遗部死士都没有放过,但排除来排除去,姜恒总下不了定论。

春风盈野,桃花灿烂,项余在一处空旷地上盘膝坐了下来,侍卫上前摊开铺毯,抬过矮案,三人便席地而坐。又有侍从摆上小菜与春酒,姜恒哭笑不得道:“来了郢国后,到哪儿都有吃的。”

“内子做的点心,”项余说,“知道我们今天要赏花,便着人送来了。”

“不见嫂子,”姜恒说,“怎么也不带着出门?”

项余答道:“他们出城踏青去了。”

耿曙打了个呵欠,望着远处的巨树,忽想起往事,说:“那就是‘椿’?”

姜恒也听说过这棵巨树,说:“多少年了?”

“不清楚。”项余仍在忧虑,心事重重,说,“传说郢国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岁数。”

“上古有大椿者……”姜恒朝耿曙说。

“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当然记得,当年在浔东练剑时,他便听姜恒诵读过这一段,椿就像预兆着人间的枯荣兴衰一般,维系着南方大地的血脉。

“你觉得会是谁?”项余朝耿曙说,“凭直觉说说。”

耿曙依旧答道:“不知道,尸体被你带走了,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项余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只能查到是一名习武之人,甚至没有交过手,连门派也无从知晓。”

姜恒说:“什么地方的人,总能看出来点端倪罢?”

“像郑人,又像梁人。”项余皱眉道,“面部有风霜痕迹,皮肤干燥,平日里像是在过苦日子。”

项余静了一会儿,又说:“那夜还有一名刺客,替你们补上了一剑。”

“对。”耿曙淡淡道。

姜恒没有看见最后赶来的界圭,睁眼时只见一道人影。他问耿曙,耿曙告诉他了,却让他谁也不要说。

“据说他戴着一副银面具?”项余疑惑道。

耿曙点了点头,项余又道:“是雍国派来暗中保护你们的罢?”

耿曙正思考是否回答他时,姜恒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瞒他,毕竟别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实不相瞒,”姜恒说,“那是我在雍国的朋友。只是不知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跟来了郢地。”

“或许是得到了消息。”这与项余的推测一致,说道,“既然是雍国来保护你们的,刺客就理应不会是雍人所派。”

“那倒不见得。”耿曙随口道。

这话刚出口,耿曙马上就知道不该说,与项余脸色同时一变。

姜恒却觉得十分好笑,说:“朝廷还有谁想杀我不成?”

耿曙现出不自然的表情,说:“你推行变法,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又怎么知道?”

这时候,太子安摒开群臣,朝他们走了过来,姜恒与项余正要起身行礼,耿曙却依旧坐着,太子安忙示意刚坐好,不用起来了。

太子安一来,气氛便严肃了许多。

“姜太史。”太子安忽然道。

“是,殿下。”姜恒依旧是那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耿曙挡着,他是真的不怎么觉得自己鱼在砧板,命在顷刻。

太子安一改先前倨傲态度,亲切笑道:“我得与你确认一件事,你总不会觉得刺客是我派的,对不对?”

姜恒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殿下真要这么作想,也不会让我……也不会让聂海为您带兵打仗了。”

姜恒注意到项余在身边,毕竟耿曙的身份还是“聂海”,这事大家不说破,哪怕项余心中猜到,也不便明说。

“不会是你,”耿曙说,“杀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太子安说:“那么能不能请教姜太史,初来那夜……您朝我父王聊了些什么?”

姜恒马上感觉到,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熊耒一定强横介入了,说不定还责备了太子一番。

项余于是识趣起身,借故回避。耿曙倒很清楚王室的相处,说道:“怎么?你爹骂你了?”

太子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父王勒令我,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找出凶手。毕竟……姜太史对他来说,很重要。”

姜恒顿时就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两父子之间,正在互相猜忌,结合今天祭祀看见的场面,郢王说不定正怀疑亲儿子不想让他长生不老,而下手杀他的引路人。

“也没什么,”姜恒说,“讨论了一点……关于如何延年益寿的养生之事。”

太子安几乎是马上就懂了,打量姜恒良久,点了点头,大家都是聪明人,太子安立刻改了话头,说:“殿……聂小哥,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太子安所言,自然是出兵伐梁,郢国朝雍要来嵩县这块地,熊耒盯上玉衡山的矿,太子安需要的却是驻扎其上的两万雍军,这将是他不小的助力。

“迟些给你答复。”耿曙说,“这才几天,急什么?我点头,你现在就能发兵?”

太子安希望能在春季出兵,他现在迫切地要建立军功,以巩固继承人的地位,眼下郢王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外加又来了另一个麻烦。虽然他也不大相信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死的仙术,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父亲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最后死的一定是他。

“项余!”太子安被耿曙刺了句,有点不舒服,但耿曙也是王子,他惹不起,只得准备离开。项余便回来,护送他们回宫去。

“这些天里,”项余朝二人说,“两位还是不要出宫了,至少在我们抓到刺客之前。”

耿曙正色道:“能抓住?”

姜恒其实有点想亲自去作饵,也许就能破开这个局。

“抓不住也得抓住。”项余眉头深锁,答道,转念一想,说:“在宫中无聊,过几天,我便将桃源传进宫来,想听戏的话……”

“什么?”姜恒马上问,“什么桃源?”

“戏班,”项余答道,“桃源,姜大人那夜听的戏。”

姜恒马上想起了,临离开落雁城时,界圭扔给他的那块木牌,于是点了点头。

耿曙对看戏本来也没太大兴趣:“查你的案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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