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跃到下山道上,他还有将近四里路,他的心脏狂跳,全凭意志在支撑!

中山道,耿曙展开了极其惨烈的打法,他的眼睛已快看不清楚景象了,毒性正在他的体内蔓延,眼前一片血红,那是眼内充血的结果。

他只能听风辨认,胡人尚未发现他看不清自己,卷起一道风朝他掠过来,匕首在他咽喉处一抹。

霎时间,耿曙天心顿开,仿佛窥见了武艺尽头的天道。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洛阳雪夜里,姜恒的歌声在耳畔响起,这一刻他的感知仿佛幻化进了一草一木、白云飞鸟——

——耿曙一侧身,匕首从脖颈抹过,带起淡淡血痕。

他避开了,玉玦随着他的动作荡起,红绳被利刃抹断,玉玦落向地面。

胜负与生死,就在那顷刻之间。

耿曙左手一抄,接住玉玦,右手持剑不动,一剑刺穿胡人胸膛。胡人出招时,几乎是以自己撞向剑刃,鲜血爆开,喷了耿曙半身。

“好……身手。”胡人的头慢慢垂下去,死了。

耿曙一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已战得彻底脱力,大喝一声,用力抽出剑,拄在地上。他快看不见了,眼前景象只有模糊的一小块,忽远忽近。

他转过头,努力辨认声音,海东青的呖鸣为他引领了方向。

“恒儿!”耿曙踉踉跄跄,拖着血迹,一手紧握玉玦,一手握黑剑,走下山去,说道,“等我……你不会有事的……”

姜恒奔下山脚,离开下山道的瞬间,界圭与货郎同时摔了下来,压垮了山脚的房顶,发出巨响。

货郎爬起身,朝着姜恒扑去,姜恒两步跑上墙,一翻身。

界圭撤剑,将剑扔给姜恒,姜恒在空中接住剑,转身一跃,货郎随之将袖子一抖,界圭却追了上去,伸手,拖住他的脚踝,将货郎霎时拖倒在地。

姜恒大喊一声,出剑斩下,登时将货郎的头砍了下来。

姜恒:“……”

界圭左臂鲜血淋漓,手指更露出白骨,左手已近乎废了。

姜恒不住喘气,界圭说:“给我剑,这后面还有一段路呢。”

“还有几个?”姜恒说。

“我杀了两个,”界圭说,“你杀了一个,你哥杀了两个,这胜负难分啊。”

血月门十二人,外加门主十三人,先前在江州已死了四人,今日安阳又死了五人,就连门主,也丧命于耿曙之手。

眼下还有四个人,只不知埋伏在何处,最好的就是,门主死了,他们便逃了。

姜恒说:“我感觉没了。”

“这边的没了,”界圭淡淡道,“那边又有了,你看?”

紧接着,下山道往城中的街上,雍军涌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足有近三千人。雍军上房顶,守小巷,强弩指向街道正中。

姜恒没有退后,只见骑兵一层层涌来,堵住了前路。

“姜大人。”卫卓说。

“要谋杀朝廷命官吗?”姜恒说。

卫卓说:“你密谋反叛,下官前来执行王命,通融一下罢。”

面对那四面八方的箭矢,姜恒知道汁琮今天是铁了心要杀他了,但事情业已闹大,屈分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正在想办法来救他们。

“拖时间,”界圭小声道,“郢人快来了。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要等郢人来救命。”

卫卓抬起手,众人纷纷立起强弩。

“界大人,”卫卓朗声道,“我数三声,三声后就放箭,麻烦您离开姜大人,否则把您射死了,太后面前,我也不好交代。”

界圭说:“他想把你杀死在这儿,怎么办?”

“你走吧,”姜恒说,“告诉我哥,别替我报仇。”

卫卓:“三——!”

界圭:“我不想走,我想陪你一起死,十来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姜恒:“……”

姜恒走到界圭身前,挡住了他,他望向卫卓,说:“倾举国之力来杀我,还当真挺荣幸。”

卫卓:“有些人,值得这个礼遇,二——!”

姜恒没有再看四周的弩手,而是转头望向山上,就像在洛阳雪崩的那一天,他距离耿曙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只隔着一道生与死的距离。

一切也像那天,他还是来了。

耿曙踉踉跄跄,半身被鲜血染红,右手拖着黑剑,左手紧握玉玦,沿着长街朝他走来。

“恒儿……恒儿。”耿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哥!”姜恒道。

卫卓没有再催促,看着长街上的这一幕,这一刻,他所想的是,要不要等耿曙进入射程范围,也一起解决掉,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来报仇,而报仇的目标,一定少不了自己。

“恒儿!”耿曙听到姜恒的声音,马上活过来了,他虽然看不清楚,却知道他就在身前。

他拖出一条血路,姜恒马上朝他冲去,抱住了他。

耿曙把玉玦塞在姜恒的手里,让他拿好,轻轻地推开姜恒,越过他,挡在他与界圭的身前。

“淼殿下,”卫卓说,“王陛下让您火速回去!”

“我叫聂海。”耿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吼道,“我叫聂海!畜生!都给我听清楚!我不叫汁淼!”

所有人竟是被耿曙威势所慑,紧紧盯着他。

耿曙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卫卓骑在马上的朦胧人影。

“麻烦你让一让,”卫卓客气地说,“否则箭矢无眼。”

“我叫聂海,”耿曙右手倒拖黑剑,左手掐剑诀,冷冷道,“不是什么淼殿下,给我记清楚了——”

话音落,姜恒刹那大喊一声。

耿曙化作一道虚影,掠过长街,顷刻间已到近二十步外,提起黑剑,一式“归去来”!

黑剑霎时从下往上,迎着卫卓战马马腹而去,犹如山峦崩塌,地动山摇,一剑将卫卓连人带马斩翻在当场!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数息后,雍军发出恐慌的大喊声,竟是慌张退后。

卫卓半身倒在血泊中,分不出是自己的血,还是战马的血,花白的胡子动了动,耿曙走过他身旁,甚至没有低头。

“让路。”耿曙沉声道。

骑兵竟是不敢举武器,四周房顶上,主帅一死,无人下令,雍军霎时胆寒,耿曙在雍国成名已久,那武神般的威势之前,竟是让所有人不敢放箭。

“我数三声!让、路!三!”耿曙怒吼道。

耿曙刚开始数,骑兵便下意识地退后,空出长街,所有人怔怔看着耿曙,再看街上卫卓的尸体,犹如置身梦中。

姜恒快步上前,让耿曙手臂搭着自己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黑剑,走过长街,就这么离开了雍军的包围圈。

“屈分!”姜恒终于抵达郢军驻地,“屈将军!”

“到了吗?”耿曙问。

“到了,终于到了。”姜恒说,“怎么没人?屈将军?!人呢?有人吗?”他转头四顾,得马上找药材,为耿曙与界圭疗伤。

而就在此刻,码头的空地处,无数郢军涌来,手持强弩,指向空地上的三人。

屈分站在一处房顶上,朝下审视三人。

姜恒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屈分。

场内死寂无声。

耿曙说:“我看不大清楚……恒儿,告诉我,怎么了?”

姜恒看了眼耿曙,再看界圭。

“没什么。”姜恒轻轻地说。

“姜太史,”屈分想了想,说,“对不起,这都是殿下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听到这话时便明白了,说:“有多少人?”

界圭答道:“五千,全是弩手,要被万箭穿心了。”

此时已再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们了,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走上前去。

“我不抵抗。”姜恒说,“放他们走,屈将军。”

耿曙小声道:“你带他跑,我为你们争取时间,过后再想办法来救我。”

界圭说:“你带他跑,你要是死了,他不会活下去。”

姜恒面朝屈分,屈分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脸上全是遗憾。

“他们不会马上杀我,”耿曙低声道,“还有机会,我中毒了,两眼看不见,你好歹还有一只手能使剑。而且他们目标不在你身上。”

界圭转念一想,点头道:“知道了,我只能尽力。”

“这是你的宿命,”耿曙沉声道,“从把他带出落雁那天,就注定了有今天。”

屈分在高处道:“我觉得,还是要朝您交代个清楚,姜大人,殿下不是只在乎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哥哥。”

“我以为长陵君不怎么招郢国喜欢,”姜恒说,“是我大意了。”

“长陵君确实不招他喜欢。”屈分说,“可你娘姜昭,杀了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上将军,芈霞芈将军,她本来是要当太子妃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议论王族私事,不合适吧。”姜恒扬眉,冷冷道。

姜恒知道项余也许在,他会来救他们吗?

“姜大人当真好胆识,”屈分说,“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太子殿下嘱咐我,动手前务必朝您解释清楚,他是很喜欢您这个人的,奈何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得不下这个手,希望来生,不要再投生成刺客的孩儿。”

姜恒竟是毫无畏惧,抖开黑剑,面朝屈分与一众士兵。

“来罢。”姜恒冷冷道,说出了让屈分为之一窒的话。

“你倒是没忘,不是只有我哥,我也是刺客的儿子。”姜恒沉声道。

第三场大战伴随着海东青的鸣叫声拉开序幕,而就在那漫天箭雨洒下之时,姜恒听见了熟悉的铁蹄与杀戮之声。

有人来了,却不是项余,而是在另一只海东青带领之下,另一部的雍军。

这是风戎人与汁绫率领的军队,甚至没有任何宣战,便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战场!

“先杀了他。”屈分下令道。

箭矢飞下,耿曙冲上前去,以身躯为姜恒抵挡箭矢。屈分跃下房顶,置外围战事于不顾,誓要将耿曙与姜恒当场格毙!

绝不能放他们走,否则一旦耿曙恢复,等来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刺杀。

“交出他俩!”汁绫喝道,“否则取你狗命!屈分!你这废物!”

混战毫无征兆地开始了,项余始终没有露面。耿曙转身,赤手空拳面朝屈分。

姜恒持黑剑,冲向耿曙,然而众多士兵冲来,姜恒挥起黑剑,奋力斩杀。

“走!”耿曙却刻意地离开姜恒与界圭,朝他们喊道。

“哥——!”姜恒喊道,“别扔下我!别这样——!”

耿曙背对姜恒,面朝敌军。

界圭再不迟疑,单手拖住姜恒,不由分说,撞开拦路侍卫,中了两箭,朝黄河中纵身一跃。

耿曙面朝屈分,闭上双眼,目已不能视,再睁眼也是无用。

他缓缓拉开黑剑掌法,沉声道:“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在今天趁机搏个打倒了天下第一的彩头。”

屈分冷笑,亮出兵器,以长剑对耿曙双掌。

巨响声中,姜恒被拖着坠入黄河,尚在挣扎,界圭却抱紧了他,两人被黄河水呼啸着冲往下游。

姜恒眼前一片漆黑,在河水中载浮载沉,界圭将他托出水面,姜恒竭力呼吸,来不及说话,又被湍流卷了下去。

界圭已筋疲力尽,到得后来,却是奄奄一息,变成姜恒一手拖着他,另一手紧握黑剑,朝水面而去。

入夜,黄河岸边,水流渐缓之地,姜恒终于爬上了鹅卵石滩。

界圭咳出血来,手上的伤势已发白,他失血太多了,陷入昏迷。

“哥,”姜恒颤声道,“哥!”

空旷的山谷中响起了回声。

界圭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想坐起来,却无力扑倒在地。

“界圭!”姜恒道。

“还未……安全,”界圭说,“他们马上就会……沿河搜索……咱们的下落。找……地方躲,别管我。”

姜恒在黑夜里起身,四处寻找,找到峭壁下的红花,嚼碎了敷在界圭的伤口上,把他拖起来,架住他的胳膊,朝山涧内走去。

“我听见风羽的声音了,”姜恒说,“得尽快回去救他。”

“雍王不会杀他,”界圭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他了,担心你自己罢。”

姜恒喘息片刻,定了定神,竭力冷静下来,知道耿曙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危险,郢国顾忌雍人还在城内,不会当场杀耿曙,多半是拿他来谈条件。

汁琮虽然对耿曙充满失望,但对他而言,耿曙仍是养子。

“你俩不一样,”界圭睁开眼,注视姜恒的脸,说,“只要能不杀他,汁琮就一定会保他的性命。可你,你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在意你的性命,你懂么?保护好自己。”

“你们在乎,”姜恒叹了口气,说,“这就够了。”

界圭疲惫地笑了笑,说:“冲着这句话,我去为你死了也无妨,来罢!”界圭强打精神,抓住黑剑,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拼着这条命,再杀几个。”

“别乱动!”姜恒按着界圭,说,“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我而死了!”

这一路上,姜恒已见了太多的死亡,他生出一股无力感,现在就连耿曙都落在敌手。你杀我,我杀你,他短短十九年的这一生,都在杀戮之中度过。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啊。”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像项余那样。

“别说话,”姜恒说,“你歇会儿。我想个办法,得怎么回去救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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