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江州。

郢王活动过身体,今天练功的效果很好,半年时间,当真如姜恒所言,身轻如燕。他饮过露水,回到了寝殿前,太子安手持信件,匆匆前来。

“父王,”太子安说,“安阳送信来了。”

“如何?”熊耒漫不经心地问,给自己斟了杯茶。

“汁淼被擒,”太子安道,“姜恒跑了,我猜是项余放走了。”

“罢了,”熊耒说,“饶他一命罢,一个文人,能做得出什么?将汁淼杀了就是。”

太子安答道:“安阳指日可得,项余心思还是太多了点。屈分做得正好。”

“我见项余,看那小子的眼神就不对,”熊耒从太子安身边经过,随口道,“回来后再行处置罢。”

太子安看了两遍信,开始等待屈分一举夺得安阳的捷报,正要告退时,芈罗却匆匆前来。

“王陛下,殿下。”芈罗心事重重地说。

“正午之前,不问政事,”郢王先前被儿子打断了修行,本来就有点不满,“你们出去说罢。”

芈罗脸色却泛白,低声道:“王陛下,殿下,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否则属下也不会在此刻前来……”

太子安一怔。

正殿内,郢王熊耒与太子熊安端坐。

侍卫抬上来一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芈罗说:“项家的管家,在藏酒的地窖内,发现了他,地窖内不透风,他被油布包上了,油布外,又以一具木箱钉着……”

芈罗的声音发着抖,揭开白布,露出项余狰狞的面容,太子安霎时五雷轰顶,郢王马上下意识转头,色变道:“这这这……这是谁?这不是项余吗?这是怎么回事?!”

芈罗拿着一封信,颤声道:“项夫人,还在这具尸体的手中,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王陛下与太子殿下……亲启。”

太子安霎时背上满是冷汗,他起身,惊疑不定地靠近些许,看清了死者面容,正是项余。尸体保存得很好,许久以来都没有腐败,或是以药物作了处理,但一见风后,便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味。

“不要碰那封信。”熊耒看出项余鼻下两道血痕,显然是中毒而死,吩咐芈罗,“念,你念。”

芈罗抖抖索索,展开信,颤声道:“郢王熊耒,太子熊安……颂祝两位……安好。”

芈罗眼神里充满恐惧,抬眼望向太子安,一时竟不敢再念下去。

太子安示意快,芈罗只得道:“我乃寂寂无名之辈,生前或有刺客之誉,却早如天际浮云而散,不必再追究我是谁,我家住无名之村,挚爱之幼弟,亦是无名之人……”

“然拜二位所赐,死于郢、代两国军人之手,昔年项余征战凯旋,沿途忽起意,分出一支百人队,屠杀沧山之下枫林……”

项余五官扭曲,显然在死前经历了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

千里之外,火焰烧起来了。

耿曙在一片寂静中,被烈火所吞没,火焰顺着他的双腿蔓延而上,烧毁了他褴褛的黑色武袍,他的双脚最先变得焦黑,紧接着是腿部、腰部。

他没有像每一个被烧死的人般痛苦疾呼,只是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数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

他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满是悲痛。

而面前的人,对他则带着一丝同情、几许悲哀。

耿曙望向他们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同情。

屈分来了,他纵马靠近,想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烧的,怎么半晌不听痛喊?

他看见了耿曙被烧灼的全过程,觉得有点恶心。他的腿部被烧得焦黑,发出哔剥声响,爆出鲜血,喷洒在火焰中,升起袅袅青烟。

耿曙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嘲讽他。

不痛吗?屈分十分疑惑,怎么不求饶?

紧接着,火焰燃烧到了耿曙的腰部,吞没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耿曙抬起左手,放在火焰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任凭它被灼烤,再稍稍抬起。

火舌之下,他的左手刹那褪色,伪装被燃尽,继而剥除,左手露出漆黑犹如金铁般的质地,手臂上还闪烁着黑光,鳞片顺着他的手腕蔓延,褪去伪装后,延伸向他的臂弯、肩膀,继而是左侧赤裸胸膛前的心脏处。

他的左上半身,已满布鳞片,犹如一只半人半妖的邪魅妖魔。

郢军不明所以,纷纷议论起来。耿曙朝屈分笑了笑,扬眉,在火焰里很小声地说了句话。

屈分尚未明白过来,耿曙的那只左手已在灼烧之下爆出碧绿色血液,连着他的肩膀一并迸发出血,被烈火一烧,化出青烟,在风的吹拂下,蔓过全城。

烈火焚烧,吞没了耿曙的脖颈与脸庞,就在那一刻,他脸上的易容剥落,屈分看见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是谁?屈分只觉眼前一花,却辨认不清。紧接着,耿曙的脸在烈焰之下化为焦炭,头发被烧尽,脸庞变得漆黑,呈现出骷髅般的形态,他闭上双眼,但眼皮很快被烧掉了。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一刹那爆开,左手上的碧绿鲜血洒向柴火,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屈分不自觉地咳了几声,鼻孔中淌下血液。

他伸手一抹,看见了血。

雍军未能看清经过,交头接耳,但一息之间,长街对面的郢军仿佛爆发了轰动,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离。

屈分回过神,踉跄朝着远离火刑架的方向逃去,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他在自己吐出来的血中艰难挣扎、攀爬。

而火刑架上那人,眼前已一片血红,他睁大了双眼,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从他的脚下到黄河岸边,十万郢军,连同郢国大将军屈分,咳嗽声不绝于耳。

十万人,整整十万人,犹如麦浪般,一拨接一拨倒下,风带着那青烟传遍全城。

火舌终于彻底吞没了他,将他烧成焦炭。

背后的雍军也开始乱了,传来此起彼伏的咳血之声。

汁琮发现了不妥,却不知为何,郢军忽然大乱,雍军开始朝王宫方向本能地逃跑。

曾宇吼道:“陛下!快走!有人下毒!”

汁琮登时色变,飞速冲下王宫,翻出栅墙,吼道:“撤退!撤出城外!”

雍军正在上风口,饶是如此,那阵烟仍在飞速扩散,汁琮顾不得安阳城了,他必须保住手下的性命,十万郢军,竟是全倒在了城南。

雍军一片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后面的人挡着同袍,保护主力部队撤出城外。

安阳西、北两门洞开,汁琮甚至没有收拾王旗,性命为上,匆忙奔逃出城。

风转向了。

松华赤着脚,走进安阳城,沿飞星街一路走来。城里安静无比,只有呼呼的风声。

屋檐上满是坠落死去的鸟雀,不闻家畜之声。

在她的面前,则是蔚为壮观的一幕,十一万人,整整十一万人,一个也没逃掉,尽数死在了安阳广阔的长街上。郢军士兵或倒在房屋旁,或倒在巷中,每个死者都口鼻溢血,挣扎着爬向城南,爬向他们船只停靠的地方。

码头上满地尸体,甲板上、船舷前还倒着死人,风帆展开到一半,舵手趴在舵前,鲜血已干涸。

火刑架之后,则是来不及逃跑的雍军,他们堵在了王城门外,两道则是抓紧了武器的死亡士兵。

火刑架下就像发生了一场在狂风里的雷击爆破,而这天怒般的刑罚,留在世上的痕迹,恰恰好就是尸体分布的方向,轨迹以铜柱为中央,北方受风力所阻,只炸开些许,并均匀地,犹如彗星之尾,扩散往大半个安阳南城。

松华站在铜柱下,抬头看那烧成焦炭般的尸体。

尸体保持着骷髅般完整的形态,左手已消失了,垂着头,漆黑的眼窝中只有两个空洞,仿佛正与松华对视。

一阵风吹起,尸体“哗啦”一声,垮塌下来,化作灰烬,被狂风卷向天际。

松华轻轻地行了个礼,继而取出一个小木匣,拈了点骨灰收起,登上黄河岸边的一叶扁舟,从此离开中土大地。

风越来越大,阴云遮没天际,下起了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了安阳的街道上,青石板路上的血水汇为小溪,朝着低地流淌而去。

千里之外,郢都江州。

晨露折射着暖日的眩光。王宫中,豢养的金丝雀声止,沿途一片死寂。

正殿内,项余的尸体已化作一摊黑水。

太子安圆睁双目,倒在王案旁,没了气息。

郢王熊耒七窍流血,胸前的白胡子上满是鲜血,嘴唇不住发抖,气息微弱。芈罗倒在柱畔,双目圆睁,早已死去多时,手里仍抓着那封信。

【本想挑唆你父子相忌,自毁基业,亲眼看大好宫闱,毁于奸佞;万年椿木,焚烧殆尽,再寻机为舍弟讨回当年欠债。但念及百姓无辜,多杀无益。】

【毕竟我命本不长久,唯三年可期,潜入宫中后,倒因一事,改而予以个痛快,在此,必须向你致谢。】

【于我一生中,所余无几光阴,得以与故人再相聚,此生了无遗憾。】

【也罢,念及数月快活时光,便爽快行事,取你麾下十万将士性命,将你父子二人,一并带走。你大郢至此,想必再无征战之力,唯坐等他国,焚你宗庙,夺你所爱,扬你尸灰,鞭你枯骨。】

【即此,郑重敬上。】

落款:刺客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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