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新柔刚伺候完薛宸吃药,青花小碗盛了小半碗黑漆漆的药,喝了三成,吐了七成。

新碧扶着薛宸躺下,薛宸觉得稍微好些了,就让她在腰间垫了个绣金色祥云的缎面大迎枕,稍事坐一坐,觉得气稍稍顺了一些,原本绝色的脸上透着惨白如纸的病容,不复从前的颜色。

薛宸此时却无心去管自己的容貌变得如何了,觉得有了些力气,就对新碧说道:

“府里的大帐基本上都结清了,就剩下庄子里和街面铺子的帐,趁我现在精神好,去拿过来,我能看多少是多少吧。”

新碧不是从小伺候薛宸的,是薛宸成亲的时候,自己从外头买回来的,会管账,薛宸信任她,就把自己的私库交给她打理,薛宸的嫁妆虽然不算多,但是薛宸会经营,这么十来年下来,也有不少结余,要不是这侯府开支太大,薛宸的日子可以过的比北直隶任何贵妇都要滋润。

只可惜,夫人嫁的这个长宁候府是个空架子,偏偏侯府里的人没这个自觉,还以为侯府是金山银山,吃穿用度从不知节省为何物,夫人这么大的进项,摆在长宁候府这些人面前,几乎都只能勉强维持,可是现在不行了,夫人得了病,今年三月里,进项就要稍微少了些,夫人无力再经营那么多的铺子和庄子,只好卖掉了大半,换得银钱充入了府库,身为当家夫人,做到她这个地步也是仁至义尽了,可饶是如此,长宁候府的人还对夫人诸多不满,嫌她把持钱财,不大方。

新碧都替自家夫人感到不平。

见薛宸这个时候还想着看账本,新碧接过了薛宸手里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说道:

“夫人,您难得精神好些,就别再看那些头痛的帐了,好生修养着,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最紧要的。”

薛宸知道新碧是为她好,勾了勾嘴角,薛宸本就生的美貌,就算是病中也别有一番病弱的美态,叫女人看了都不禁感叹她生的太好,如今勾着唇角的模样,倒像是恢复了些鲜活的颜色,叫人眼前一亮,可见她没生病的时候,模样有多美了。

“不过是看看账本,有什么打紧的。”

薛宸话音落下,新碧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然后才说道:“夫人,您就别看了。把身子养好了,才能把侯爷拉回来呀。”

听了新碧的话之后,薛宸的脸上原本就不多的笑意又敛了几分,靠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新碧话中所说的侯爷,说的就是如今的长宁候宋安堂,薛宸的丈夫。

宋安堂这个人不算坏,只是有些蠢和自私。当年如果不是她在被徐素娥逼得走投无路,又哪里会使出那种手段嫁入长宁候府呢。倒不是贪图宋安堂的家产,只是纯粹的想找一个地方安顿,以避过继母徐氏的斩尽杀绝。

到后来,发现长宁候府只是个空架子,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嫁妆在这样的开销用度,无底亏空面前简直不够看,无奈只能亲自管理起了庄子和店铺,因为她必须让长宁候府继续兴盛下去,只有那样才能在薛家人面前维持她仅有的颜面。

可现在,这种仅剩的颜面,只怕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宋安堂掀开锦绣帘之后,鼻尖就闻到了浓厚的药味,眉头微微蹙起,门后头有丫鬟给他递了手炉,替他解披风,掀了内室帘子,请他进去。宋安堂今年三十有五,天生的俊逸脸孔,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保养的非常好,金玉满佩,通身的侯爷富贵,穿着湖蓝色云纹团花直缀,脸上带着笑意,说不出的俊雅风流。

只见他一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薛宸床前,新碧给他搬了张杌子,他却是不坐,和孩子似的,非要坐在薛宸的床沿上,握着薛宸的手,说道:

“辰光,你房里好暖和,手也暖和,外头可冷了,你给我捂捂吧。”辰光是薛宸的小字,婚后宋安堂就一直这么称呼她。

宋安堂就是这样的脾性,说好听点叫率真,说难听点就是缺心眼儿,抓着薛宸温暖的手给自己捂了半天,还想脱了靴子到薛宸被窝里去捂脚,薛宸病着,原就畏寒,哪里禁得住他这番折腾,脸色当即又白了不少,新碧从旁见状,不禁出声提醒道:

“侯爷,夫人正病着,被子里有病气,可别过给您了。”

新碧是丫鬟,她不能直接指责宋安堂的不是,只能这样委婉的提醒,果然,宋安堂听说会过病气,才歇了进薛宸被窝取暖的心思,把手伸入了薛宸的袖口,抓着她温暖的手腕。

薛宸也不反抗,不做声,就那么倚靠在床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宋安堂最怕薛宸这副神情,就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一样,特别可怕。

不由自主的就撒了手,反正手也热乎了些,拿起一旁的手炉继续捂也是一样的。

“今儿侯爷回来的倒是早些。咳咳。”

薛宸因被宋安堂带进来的凉气惊着了,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拼了命忍住,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甜腥又咽了回去,新碧已经过来扶着她替她顺气,可宋安堂却下意识的坐的离她远了些。

这就是她当时费尽心力求来的好丈夫,薛宸不禁自嘲一笑。

“是啊。今日衙门里没什么事,我就早些回来,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薛宸的丫鬟来送药,送参茶,宋安堂就顺势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坐到了先前新碧搬给他的那张黄花梨的杌子上,薛宸吃了几口药,又喝了两口参茶,丫鬟伺候着靠好之后,才对他问道:

“侯爷有什么事自己做主就是了,哪里要和我来商量。”

薛宸的话问完了之后,宋安堂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其间抬眼看了薛宸两回,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的美那么惊心动魄,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直到现在,宋安堂也不敢否认,薛宸这张脸对他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尤其是她如今这病弱的样子,更是让他心痒到了骨子里。

每每见了她都想做些事,可是,自从他和薛宸第一年成亲就连着掉了两个孩子之后,薛宸的身子就不好了,对那事原本就不热衷的她变得更加排斥那事儿,久而久之,他看得见吃不着,才到外头养了几个娇艳的外室,缓解了一些这方面的兴致。

其实要说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应该就是薛宸了。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的娶她,娶这么个不受宠的丧母嫡女,就像是母亲说的,如果当年他娶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权势人家的女儿,这么些年,估计早就爬上去了,哪里还要顶着个侯爷的头衔,去做那六七品官做的杂事呀。

这么想着,宋安堂觉得母亲先前和他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先前难得生出来的对薛宸的疼惜瞬间就消失殆尽了,敛下眉目,轻启薄唇,说道:

“这件事非要和你商量的。”稍微停顿一下,却没有过太久,就又开口说道:

“我想……娶个平妻进门。你……应该不会不同意吧。”

宋安堂说完这话之后,也知道可能薛宸会生气,所以率先就对她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俊雅的纯洁无暇,仿佛一点都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有多伤人一般。

这句直白的见骨的话让见惯了风浪的薛宸都为之一愣,直到宋安堂笑容满面的推了推她,她才反应过来,没有说话,宋安堂于是又开口说道:

“这是好事,母亲都答应了,也说这是好事,你都病了大半年了,也不见好,我娶个平妻进门,没准还能给你冲冲喜呢。”

“……”

好事。

薛宸在心中默念这两个讽刺的字。

又是一阵咳嗽,这一回灼心的血没忍住,随着她咳嗽吐了出来,殷红的血在纯白的帕子上,看着那样刺眼,但凡宋安堂对薛宸有点情谊,心早就软了,可宋安堂这个人随了他的母亲,自私的很,凡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哪里会去管其他人的死活?所以,饶是薛宸这样吐了一回血,也没能让宋安堂收回刚才的话,就那么不带表情的看着她,耐心的等她的丫鬟再次上前伺候她。

薛宸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少,多呼出一口,就少一口了。

酝酿半天之后,薛宸才对宋安堂问道:

“是哪家的姑娘?”

宋安堂听薛宸主动询问,心中一喜,毫不隐瞒的说道:“是玉荣侯府的嫡小姐,姓洛叫雅芬,人很不错,很好相处的。到时候她进了门,我让她叫你姐姐,不过她毕竟是平妻嫁进来的,你也别太挑剔,可不能用对妾侍的态度对她,知道吗?”

“……”薛宸又是自嘲一笑,郁氏根本就是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玉荣侯府的嫡小姐……这哪里是找平妻呀,根本是在找续弦!玉荣侯府又怎会肯嫡出的小姐做个平妻呢?只是可笑,她这还没死呢,他们人就已经找好了。这是她本就对宋安堂没什么感情,若真遇上个对宋安堂有感情的女人,他这么一句话,没准就能直接害死她了。

不过,也许这正是郁氏的目的吧,只可惜,她错估了薛宸对宋安堂的心。

勾唇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娶,定了吗?”

宋安堂知无不言,说话间都带着笑意,说明这件事让他心情很不错,回道:“其实我们两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庚帖也换了,日子就定在明年三月里吧。”

两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可她这个主母却什么都不知道。明年三月……现在都已经腊月了,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薛宸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一点在身体中流失,就连手指都不愿意抬起半点来,原来油尽灯枯就是这种感觉啊。郁氏真是多此一举,其实根本不用让宋安堂来刺激她,她就已经不行了。

目光看着淡黄色的绣牡丹缠枝纹的承尘,薛宸突然想到,如果她撑不到明年三月就死了,他们会先办丧事,还是先办喜事……

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喉咙口像是被噎着什么,心口堵的慌,可是偏偏连爬起来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觉得有多痛苦,薛宸就那么闭着嘴,睁着眼睛,静悄悄的离开了这个让她疲累了许久的尘世。

宋安堂还在等薛宸的回话,见她盯着承尘看了很久都没反应,这才站起来去看她,见她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宋安堂才震惊的伸手在她鼻尖探了探,然后便吓得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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