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拉开厕所隔间的门,对面一口烟雾吐来她脸上。她别过头去咳嗽几声,烟雾散去,浮现出魏莱嚣张跋扈的脸。

化妆品没洗干净,残留在她年轻的脸上。古怪而刻意的老成。

陈念也想在一夜之间老去,逃离这个弱肉强食的斗兽场。

可逃不出的青春,总是步履蹒跚。

陈念往外走一步,被魏莱不客气地推回去撞在隔间门上。陈念希望这一推只是暂时的,即兴的,不是宣战的号角。

魏莱把手里燃着烟摁过来,慢慢划过陈念僵硬的脸颊,最终摁熄在门板上,她凑近陈念:“jing察叔叔找你问了些什么?”

陈念安静的:“还……还是问……之前一样的。”

“还还还,”魏莱模仿她的口吃,厌恶道,“你嘴巴就那么蠢,愣是不会讲话?就你这样子,说真话jing察都觉得你撒谎。”

陈念摇头。

“陈念你说,胡小蝶坠楼的那一刻,我在哪儿?”

阳光照在陈念脸上,白得透明;她抬眸看她一眼,努力想一口气说完:“在学校……”魏莱狠狠盯着她,就要甩她一耳光,陈念吐出最后一个字,“……外。”

那天陈念在回家路上,远远看见魏莱她们拦住一个中学女生,威逼要钱。

魏莱冷着脸:“你就是这么跟jing察说的?”

陈念垂眸看见她的手在抽动,很快摇头,说:“写的。”

可那一巴掌还是打过来了。

陈念偏着头,黑发甩到前边,拦住她红一片白一片的脸颊,给她遮羞。

“我量你也不会乱说。”魏莱低低吐出一句。上课铃响,看门的女生徐渺催促,“魏莱,走了。”

魏莱走近陈念,从她绑得整整齐齐的发束里揪出几根,缠在手指上,缓慢拉扯,直至扯断:“陈念,你最好没给我乱说话。”

……

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社会,有性格张扬的,有庸庸碌碌的,还有安静内敛的;有特立独行的,有普普通通的,还有看不见的。

陈念属于后者。

陈念赶在上课铃结束时回到教室。她看一眼忙碌的老师和同学,没有人看她。她走回座位上坐下。

胡小蝶是自杀的,她对自己说。

一开始有点儿分心,被打的脸颊还在辣辣地疼。

渐渐安定。

她低头在草稿纸上算公式,铅笔沙沙作响。

数学老师从她旁边经过,看一眼她的解题过程,点了点头,走几步后点名:“陈念。”

陈念抬头。

“说说这道题的答案。”

纸上写着α+3β。陈念缓缓放下笔,站起身,低声回答:“阿……阿……阿尔法加三,”

“啊……啊……啊……”魏莱似娇喘地模仿陈念的口吃,她眯着眼睛,表情暧昧,喘得绘声绘色。

同学都觉得好笑,便哄堂大笑。

这样上课才有意思,有没有恶意都没关系。

陈念没反应,她在嘲笑声中长大,早就习惯。

嘲笑和排斥从幼儿园开始,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呢,谁说“他们只是孩子”呢,孩子的等级划分、拉帮结派和打压异己,偏偏是最原始最残酷的。

他们不像成年人伪善,所以他们看不起谁,讨厌谁,就光明正大表现出来,光明正大地欺压他,嘲笑他,孤立他,打击他。

“安静!”数学老师恼怒地敲讲台,“现在笑得这么开心,我看你们有几个能笑到高考后。”老师的威力仅限于对未来的嘲讽。

“魏莱,去外边罚站!”

“哗”的椅子响,响得骄傲又挑衅。魏莱懒散地站起身,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走出去,回头还盯了陈念一眼。

陈念坐下。同桌好友小米握住她的手背,难过地看她,陈念摇摇头表示没事。

临近高考,大家都顶着升学的压力,悲与欢一闪而过,不挂心里,转眼人就埋头在书海中。

体育课也不用好好上,是自由活动。

想读书的留在教室学习;想放松的,或早已放弃的,去操场活动。

竹筐里的蓝球排球羽毛球被一抢而空,陈念捡了筐底的跳绳。

“陈念,要不要一起打羽毛球?”说话的是班里最高的男生李想,他是体育生,百米破了省里记录,文化课还不赖,保送去了所很好的大学。

陈念摇摇头,背后的长马尾轻轻晃了晃。

“陈念,你真不爱说话。”李想低头看她,带着笑。

陈念仰头望,他真高。

大部分学生都戴眼镜,但李想视力很好,眼睛炯炯有神,离弦的箭不仅可以形容他的起跑速度,还能形容他明亮的眼睛。

“没……没什么要说……说的。”喉咙是天生被打了结的。可惜了她那副好听的嗓音。

陈念长得很清秀,眉毛淡淡的,睫毛又黑又长,嘴很小巧,李想看着她,想到了书里写的“樱桃小口”。难怪话少。

李想说:“陈念,班上一些无聊的人,你不要理她们。好好学习,加油努力,等考试完了,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了。”

少年的安慰小心而又励志,带着自我安慰的希望,陈念点点头。

“那一起打羽毛球吗?”

陈念摇头。

李想笑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下次吧。”

他走了。

陈念看见了魏莱,坐在看台上眯着眼看她,冷冷的,不对,她在看她身后。

陈念回头,见李想正和曾好说话,把球拍递给她,两人一起打球去了。

陈念拿了跳绳远离人群,走去操场的角落跳,跳着跳着,从正午的阳光下跳进桑树的阴影里。

蝉在她头顶叫:知了……知了……

“喂。”低低的男音,没什么情绪。

陈念陡然停下,心跳砰砰,四下寻,没人。远处的操场上同学们在活动。

少年轻哼一声:“这里。”语气里三分无语七分冷嘲。

陈念扭头看相反方向,是那晚的白T恤男孩,隔着学校的栏杆,站在太阳下。今天他还穿着白T恤,校服裤子,外套系在腰上,不知是中专还是技校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的烟,手指轻弹着烟身。

蝉声扯破天空,

陈念鼻翼上渗出细细的汗,白皙的脸颊和脖子透着健康鲜艳的红色;许是因为跳绳,心还在剧烈抖索,她不经意抿紧嘴唇,往后挪了一步。

围栏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影。

他的眼神穿过光与暗的界限,明亮逼人:“他们拿了你多少钱?”

“七……”陈念一口气下去,“十块。”

他在校服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两张崭新的五十,手伸进栏杆空隙递给她。

陈念不接,摇头:“没零……”

他等了一秒,见她居然没话了,冷淡道:“没零钱也不用找了。”

陈念愣了愣,闭上嘴,舌尖上的“钱”吞了回去,最后还是摇头。

他的手仍悬着,眯起眼睛看她半刻,忽而冷笑一声:“你接不接?”

陈念握着跳绳,转身准备走,他却收了手,后退几步。

陈念诧异,见他突然加速冲过来,手脚并用两三步上了铁栅栏,纵身一跃,跳到她面前的草坪上。

他低头拍手上的灰尘。

陈念的心鼓到喉咙里,更是一句话讲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

他的脸干净苍白,眉骨上有块淤青,站在树荫下,眼睛更黑更凉,那股子邪气又上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个子高她一截,气势从她头顶压下来,陈念攥着跳绳不接,他于是把纸币从她拳头缝儿里塞进去。

新钱硬,陈念手疼得厉害。

他转身离开,她看他的背影,单薄料峭,利落少年。

他走几步后,回了头。

依然那样不明的眼神,穿过额前的碎发看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念犹豫半刻:“陈……陈念。”

他不解:“成陈年?”南方人前后鼻音不分。这名儿听着像陈年老酒,老气横秋的。

陈念没点头也没摇头,想着算是默认,他就可以走了。

但他眼睛判断着什么,没走。他捡了根树枝,走回她身边。他拿树枝点点地,又递给她,下指令:“写出来。”

陈念蹲下去,在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陈念。”他念了一遍,质询,“念是哪个意思?”

信念,念旧,念书?

陈念解释:“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的轻声,“……今心。”

他拿眼角看她,明白过来那个“成陈年”是怎么回事了。

她知道被发现了,平定地看他,等着他笑,但他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

学校院墙外有人喊,喊一个名字。

白T恤走到院墙边,踩上水泥墩,他个儿高,抬手就抓到铁栅栏顶端的箭头,稍一使力,单薄的身体就违背重力地跃上去了。

陈念觉得那箭头会刮到他,但没有,甚至没刮到他腰间的校服,他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去校外的水泥地上。

他走了,这次没有回头。

陈念从树荫里走出来望一眼,一群男生站在路对面,有的手里拿着棍子。

陈念把手里皱巴巴的纸币放回运动服兜里。

她收了跳绳,决定回教室复习。

不久前,李想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好好学习,加油努力,等考试完了,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了。”

所谓努力,所谓奋斗,说白了,只是为逃离眼下所在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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