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顺治十六年,前方的胜利消息便雪片般飞来。正月,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等四路大军会师于平越府,随后再分三路取云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复了昆明。继而大军追击永历帝朱由榔,进克永昌,在怒江之滨磨盘山一场大战,清军虽然中伏损失不小,但最后大获全胜,李定国奉永历帝出逃缅甸,于是云贵全部收复。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继茂镇守四川,西南诸省大定,统一大业终于完成了。举朝上下一片欢腾,满洲王公贵族更是兴高采烈,他们攀上了他们祖先不曾达到的高峰!

由于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龃龉,此时都淹没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各地一些响应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马,都被轻而易举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郑成功曾率军进犯浙江太平,企图减轻云贵方面的压力,但被官军击败,远遁海岛。撤议政虽未成功,但内院改内阁和增设翰林院,总算是付诸实施了。顺治踌躇满志,开始计划许多统一后的大事:撤回大军,削减军费,改革赋税,进一步推行"招抚流亡、开垦荒地"等等。

福临身边也一切如意。宫内平静和顺,太后福体安康,后妃相亲相爱,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于皇上"雨露均匀”,各宫主位的怨气平息了许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经进宫,封为贞贵人,和姐姐一样受到皇上的宠爱。政暇日,顺治或与后妃们饮宴说笑、赏花看戏;或召内阁、翰林院学士谈诗作赋;或往万善殿拜访玉林、木陈等高僧,参禅学道。总而言之,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七月初七七巧节,是民间所谓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喜鹊、乌鸦之类,一整天都应当不见踪影,因为它们都去天河为牛郎、织女搭桥了。偏偏有两只喜鹊,不知为什么缺少仁义心,不曾飞往遥远的银河,只在坤宁宫前黄澄澄的屋檐上跳来跳去,喳喳乱叫。容妞儿正跟皇后的侍女在阶前卜巧,听到鹊噪,抬头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悄悄说:“俺再没喜气要你报的。你别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桥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见这么一回面儿,这点儿忙你都不肯帮吗?……”“唉呀!瞧我的这个多好!"皇后的一个侍女拍手笑着喊:“容妞儿,快来瞧呀!"台阶上放了四五个盛满清水的瓷碗,晒在太阳下。女孩子们各拿一枚小针,轮流往水碗里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针影的形状:散如花,动如云,中等;如果细如线,尖如锥,这投针的女孩儿便是最巧手了。这就是俗称丢针儿的小姑娘七夕之戏,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时候,女孩子们还要往供桌上摆瓜果糕点和自己的女红绣品,向银河祝拜,祈求织女保佑她们拙的变巧,巧的更巧。

阳光在水面上嬉戏,女孩子们忽而叹息,忽而欢笑。容妞儿最后一个丢针。小小银针象贴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极轻极稳,水面纹丝不动,碗底透出一道细细如丝的线。"哈,容妞儿最巧!"女孩子们笑着嚷叫起来。

笑嚷声惊动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阁,女孩子们赶忙低头敛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阶上的碗,笑了,说:“在卜巧吗?你们最巧的是谁?"皇后的侍女跪下笑道:“禀皇贵妃,是你宫里的容妞儿。”“快起来,什么大事,还要跪禀。"董鄂妃和蔼地说:“倒不知道容妞儿这么好运气,今儿晚上还得乞乞巧吧?"女孩子们都笑着连连点头称是。

“好。皇后病体初愈,你们不要大声说笑,好吗?"董鄂妃依然那么和蔼地提出要求,宫女们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动着弱不禁风的身体回到坤宁宫,她们忍不住小声议论开了:“多亏了皇贵妃,不然,咱们皇后这一病可就难好了!”“可不吗!五天五夜,皇贵妃眼睛都没闭过,守在床边喂水喂药,洗脸洗脚,就是坤宁宫侍女、太监还轮着歇息呢,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唉,不管哪宫主子病了,皇贵妃都去亲自照看,她的心眼儿也太厚道了!”“哼,谁再说董鄂娘娘想当皇后,我就不信!……”年龄最小的一位皇后侍女刚不平地说了一声,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还挨了几句申斥:“这话是你能说的吗?快闭嘴!"容妞儿只是听着,没有搭碴。她比她们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昼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后病危时,董鄂妃每离皇后榻出寝门便落泪说:“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后,要是不能痊愈,可怎么办哪!"容妞儿还亲眼见她设香案为皇后祈祷。

但容妞儿更知道在这耗费心力的五昼夜之后,皇贵妃更加消瘦、更加虚弱了;夜晚更难入眠,痰中见血的次数也更多了。

不过皇贵妃严禁容妞儿对别人提起这些,如果犯禁,她说就要把容妞儿立刻赶出宫去!

容妞儿可不愿离开这里!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对谁产生过这样又敬又爱的感情。在马兰村的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她爱母亲、姐姐,也爱大哥。但对母亲她是爱而不敬,对姐姐是又爱又怜,对大哥是怕多于爱。怎么能跟皇贵妃比呢?皇贵妃象是天上的神仙啊!

当初容姑全家被押进京,很快就被赏给功臣家为奴了。容姑因为年龄小,干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后落到一家包衣佐领手中。包衣按说是满洲的家奴,可是待自家的奴婢却格外凶狠,不到半个月,容姑就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一头黑发被揪得七零八落,一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容姑的眼泪都哭干了。

谁知主人家忽然变了面孔,对容姑好起来。做了两套绸子的鞑子袍,另拨了一间干净屋子让她住,不仅不再饿肚子,隔三岔五总有好菜好汤款待她。容姑是直心眼的小女孩儿,对她坏她就骂,对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时竟养得白白胖胖,倒象主子姑娘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天真。这是为什么?容姑想不透,也不爱想。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顶替主人家的女儿去选宫女。

宫女不同于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门中的内官监办选,选自包衣佐领下各家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女儿。她们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内廷各宫主位役使。年满二十五岁就被遣出宫,由母家另行择配。

容姑的主人主管选宫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脚,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于是容姑受到严厉警告:胆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亲和姐姐杀掉!

就这样,容姑莫名其妙地进了宫,成了承乾宫扫地送水的粗使丫头。由于她天真的笑脸、秀丽的眼睛和对本宫主子的说不清的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就使她代替出宫的蓉妞儿,做了皇贵妃随侍宫女中的一名。

容姑心甘情愿地服侍皇贵妃,一片忠心。皇贵妃也喜欢她,但做得从不过分,恰到好处地使容姑感到皇贵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宫女、太监有所觉察。不管皇贵妃怎样得到内廷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和赞美,不管皇贵妃平日怎样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容姑却知道皇贵妃有多少说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泪的辛酸。在这些时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贵妃面前,搂着她的双腿替她痛哭一场,哪怕只向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儿,你听!"冷不防皇后的侍女小声叫她:“皇贵妃又讲笑话了,咱们去听听啊?"果然,从暖阁打开的窗纱里传来了笑声。自打皇后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边的皇贵妃又多了一件事,为皇后读书讲史,不时讲几个小笑话为皇后解闷。可是皇贵妃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身体衰弱而又孤单的时候,有谁来给她讲笑话解闷呢?容妞儿摇摇头,她不忍心去听。

东暖阁里,董鄂妃果然在强打精神,给皇后讲笑话:“从前有个邢进士,长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阳湖遇到水盗,水盗把他的财物抢到手,便要杀他灭口。强盗刚刚举起鬼头大刀,邢进士赶忙凑趣说:人家已经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头,我不就更矮了?强盗听了不觉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后又笑了,道:“难得这位邢进士不怕死。”“正是呢!万事只要想得开,死在眼前都有办法化解。”董鄂妃笑着说,很是自然亲切。

皇后斜靠在凉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边。窗外强烈的阳光经过浓绿的窗纱后,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仿佛带着淡淡的青绿。这样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脸上,使她的面庞更显苍白,眼圈的乌青色也更浓重了。皇后心里不过意,说:“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你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来陪我……““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辈理当事皇上如父,事皇后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尽心尽孝呢?但凡有体贴不周之处,娘娘多加教训才好。"皇后望着董鄂妃美丽的眼睛,感受到一阵煦煦暖意,心里很激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她长叹一声,握住了董鄂妃的一只手,含泪道:“你真是好人!心肠好!……一向都是好的……我只当你处处邀买人心,不是想取中宫之位,也要日后当皇太后。这回我病倒,心想你不知有多高兴、不知怎么盼着我早死呢!……哪晓得你全然不是的,你这样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轻轻抚摸着皇后胖胖的手背,诚挚地说:“皇上治国日理万机,劳心费神,娘娘内为六宫之主,外替皇上分忧。如今天下归一,国事政务、宫外宫内都会更加繁忙。妾妃若能为皇上娘娘分担细务,分忧解愁,不但责无旁贷,也是一大快事,理当的啊!……“皇后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宁宫请安。太后遣人来问候看视,真叫我羞愧啊!……妹妹,我们明天一起去,好吗?"听到最后这一个新的、从未有过的称呼——"妹妹",董鄂妃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她连连点头称是。

当董鄂妃向皇后告辞时,实际上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怕自己岂不来,便撑着椅子扶手,猛的一站,只听耳朵里“嗡"的一阵尖啸,顿时眼冒金花,意乱心慌,摇晃着就要摔倒,皇后惊呼一声,宫女们连忙赶来扶住她。皇后看她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忙问:“你这是……嗳呀,快去传太医!……”

董鄂妃勉强笑着安慰皇后:“娘娘,我不要紧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着吧!"容妞儿和一个坤宁宫侍女扶着董鄂妃,只走了几步,董鄂妃又回头对皇后笑道:“娘娘,明儿早起等着我,咱们一起去慈宁宫跪安。"次日清晨,后妃们按每日必修课,都往慈宁宫请安,前前后后络绎不绝。唯有皇后和皇贵妃七八天没有亲身来慈宁宫了,遇到的妃嫔都向她俩请安,为皇后康复而祝福,为见到皇贵妃而欣慰。皇后看得清楚,董鄂妃在宫中上上下下很得人心。如果在过去,她会因此而郁闷心酸的。今天她却由衷地高兴,因为她明白了:她和董鄂妃象自家姐妹似的友爱,她也会得人心的。

淑惠妃和贞贵人正陪着太后说话。见她俩一同来了,太后很高兴。两人一同跪下请安,站起来时,皇后怕皇贵妃体弱无力,向侧后方的皇贵妃斜过身子,伸过手去扶了她一把。

在皇后,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在皇贵妃,心里很感动。其他人可就觉得诧异了:皇后怎么能降低身份去搀皇贵妃呢?淑惠妃蹙蹙眉头,愤愤不平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饰地从眼睛里透露出来,使劲白了她姐姐一眼;贞贵人还年轻,只管看着她的姐姐,脸上泛出羞涩的愉快的笑;太后呢,显而易见地非常高兴,立刻命二人坐下,细细问起皇后这些日子生病到痊愈的情况。

皇后感激地讲起皇贵妃五昼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后频频点头,十分感慨。皇后说完,和皇太后一期望着皇贵妃。皇贵妃红了脸,很难为情地立起身,低声说:“娘娘夸奖,实在不敢当,这原是妾妃份内事……”她的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态,愈加令人怜爱。皇太后拉着她一只手,疼爱地说:“我的儿,真难为你了……”皇太后盯着董鄂妃看了片刻,又用另一只手拉着皇后的手,笑道:“古时候有位大舜帝,娥皇女英姐妹同心,辅佐君王成就千秋大业。今日里你们姐妹相亲相爱、和顺端敬,可称又一代贤后贤妃。辅佐皇帝励精图治,做我们满洲的娥皇、女英吧!"皇后和皇贵妃都笑着敛身向皇太后致谢。但董鄂妃心头却忽然闪出《九歌》中《湘夫人》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她联想到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结局,太后的比方竟使她产生不祥的预感,心里暗暗发抖,但她尽力把这悲哀遮掩了过去。

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说:“立秋已过,我想到温泉去住几天。

皇后病体初愈,正好去静养,乌云珠,你也去吧!"董鄂妃迟疑片刻,说:“儿近日气虚体弱,还是不去为好。"皇后说:“禀母后,昨天皇贵妃在儿宫中昏厥过。这些日子她太劳累了。"皇太后说:“我知道你近年身心交瘁,亏虚太过,正需要好好静养。我特地着人命西鹤年堂配制了白凤丸、八宝丹、女金丹几种名药,专治气血不足、经血不调等一应妇人病症。……贞贵人也去,时时扶持,总是姐妹,好照应。"听到这样体贴的、充满母爱的话,泪水直在乌云珠眼里打转儿,毕竟有人真疼她,她的劳瘁得到了报偿。

贞贵人连忙答应:“我正想去呢!跟姐姐作伴儿最好。"太后瞪了贞贵人一眼:“不是要你给姐姐作伴儿,是要你多照看姐姐的病!"听太后的口气,分明很喜欢那个一团稚气的贞贵人。贞贵人悄悄从太后背后向姐姐顽皮地挤挤眼儿,董鄂妃只当没看见,又禀道:“母后恩德,儿铭记在心。只是这些日子皇后病重,宫内事务繁杂,许多事情都没有办完。儿想把内廷事务、宫规宫训都弄出个头绪,再……“太后叹道:“就是一块坚玉,也经不住日夜磨损,何况血肉之躯呢?你聪明过人,才智出众,又识大局顾大体,原是好的。只是后宫一年到头多少事,你怎能事事都担在肩上?操劳过了,操劳过了!我正要你离后宫往温泉静养。这些日子老没见你,说话儿都没趣。您能不能勉强起来跟我一同去,让我这老太平高兴高兴呢?“董鄂妃连忙跪下,说:“母后言重了,儿实不敢当。儿一定同去。什么时候动身?““哦,我已让他们准备好,用过早膳就动身。你们也回宫收拾一下。淑惠妃,我们去后,宫里的事你代管几天。我已告诉皇帝,有什么大事,差人来温泉禀告。“淑惠妃早跪下领命了。

后妃们出了慈宁宫,入凭祥门,在月华门前分手。董鄂妃笑着对淑惠妃拜了拜,说:“妹妹,家里的事就累你了!……”

淑惠妃微微一笑:“没什么,理当代劳……”当她眼望着董鄂妃姐妹的背影消失在月华门内,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气愤愤地说:“狐媚子!看把她兴头的!"皇后皱眉道:“你又在胡说什么!"淑惠妃两年来长大成人,稚气退了,对董鄂妃的嫉恨更深了:“我就看不惯她拿腔作势,装神弄鬼的,把太后哄得一腔心思全在她身上了!你看看刚才那个劲儿!”“刚才怎么啦?太后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哎哟我的姐姐,你也给胡弄住了?你当你真能跟她当什么娥皇、女英?”“为什么不能?”“天无二日,后宫也不能有两个皇后哇!瞧她这狐媚子把太后和皇上都灌迷糊了,谁不说她比你强?早晚姐姐你这皇后得让了她!"皇后皱漆黑黑的细眉:“她要想当皇后,我死了不是正好?

前几天她为什么要不顾自己地照看我?”“……邀买人心呗!"淑惠妃迟疑片刻,找出这么一句话,大约自己也觉得不能自圆其说。

皇后叹了一口气,说:“妹妹,做人总要讲良心。人家为了救活我,累得半死不活,我再猜忌人家,可就太说不过去了……”“姐姐,难道你就真不明白,你们俩势如水火?"皇后摇摇头:“水火也罢,木土也罢,我可不能忘记在我垂危之际,她陪伴我的日日夜夜。你是我的亲妹子,不也就白天来看看,晚上仍然回你的储秀宫吗?"淑惠妃咬住嘴唇,无言以对。

“妹妹,你还是多想想这几天如何理事吧!不要再往皇贵妃身上费心思了。”皇后走了。淑惠妃不满地低声嘟囔:“好,好!不听劝,后悔迟!……”对董鄂妃的恶感,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淑惠妃已不是当年那个孩子气很浓的少女了。她认定,以门阀和大清的利益而言,皇后非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的格格不可。这样,她便是当然的候补皇后。可是有了董鄂妃,不但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姐姐的地位也受到威胁。如果董鄂氏比她们博尔济吉特氏更高贵,淑惠妃也认了,偏偏她是个卑贱的南蛮子的女儿!这是淑惠妃死也不能服气的!

谨贵人在世,淑惠妃还有个可以畅所欲骂的谈伴。谨贵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淑惠妃便想到了另一个同盟者康妃。不过,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康妃是她的另一个劲敌。因为康妃生了皇子,而淑惠妃和她的姐姐连个格格也没有生出来。康妃也是一位候补皇后,只是她的威胁比董鄂妃小得多,而且远不如董鄂氏逼近眼前,所以淑惠妃还是打定了联合康妃的主意。

“远交近攻",这个产生于战国时期著名的连横合纵斗争中的策略,正在被一位年轻的宫妃使用。她也许根本不懂这个名词,也不知道那一大套史书上精彩的记载,但她却完全掌握了,这种策略的精髓,并且用来得心应手。

淑惠妃站在月华门前想了想,便举步进门,往景仁宫去了。景仁宫主位虽然极少讲话,也极少露出笑容,但她只要讲出一句来,就很有分量,对她大有启迪。对此,淑惠妃已感受多次了。

皇太后领了皇后、皇贵妃、贞妃和身边的公主格格到温泉去后,宫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福临上朝下朝,军国大事不少,回宫后不需去向太后请安,也见不到董鄂妃姐妹的面,不免觉得孤寂,不习惯了。他看看书,练练字,找乐工来奏些曲子,自己也和着吹笛消遣,有时召淑惠妃、端妃、康妃来养心殿一宵,虽然不及董鄂妃那么知心着意,总可消些寂寞。一天一天,平平静静地过去,再有两天,去温泉的人们就要回来,福临颇有一日三秋之叹。

晚膳后,福临在养心殿前的月台上漫步,几盆秋海棠茂盛得如同矮树,一串串深红浅红的花开得象无尽的缨络。海棠花下有几个十分精巧的的粉彩花鸟小瓷罐,那里有小太监特地为皇上装来的蟋蟀,"啯啯啯啯"地叫得正欢。顺治幼年时爱斗蟋蟀,直到十二、三岁了,还和太监们斗蟋蟀赌输赢,当然,他是从不输什么的。其实,那时他怕摄政王加害自己,故意装得象个不懂事的贪玩的孩子,即所谓的韬晦之计。太监哪知真情,只当皇上喜欢这东西;年年入秋都弄来孝敬他。

他也乐得听听蟋蟀那悦耳的鸣叫。

福临顺手从门边小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颗鸡蛋大的马牙枣,一点点掐碎了,喂那罐里张须高唱的斗士。

“淑惠娘娘来了!"小太监在旁边禀了一声。

福临抬头,漫不经心地向养心门看了一眼,立刻好奇地扬了扬眉梢。他身边的侍卫、太监们也都惊异地瞪大眼睛。

淑惠妃是应召来养心殿的,坐着轻便舆——一种四人抬的无顶小轿。皇上的肩舆有"尚乘轿"管理,首领太监二人,侍监、太监三十二人,随时承应抬舆。后妃当然也可以向"尚乘轿"要舆,但为了方便,有时也由本宫太监抬。今天淑惠妃乘的还是她平日所乘的便舆,而抬肩舆的人,却换成了一色的蓝布袍、大黑辫的宫女,不是四个,而是八个。女孩子们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一个个脸儿发红,口里喘气,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流。淑惠妃虽然不重,可那肩舆是硬木家什,跟块石头似地沉。

淑惠妃早就注意到皇上和众人的惊讶表情,抿嘴一笑,轻快地下了肩舆,大声嘱咐宫女:“明儿早起来接我。还是你们几个来!"宫女们领命,抬着依然沉重的空肩舆,脚步错乱地走了。

进到寝宫正间,福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别出心裁,弄这帮宫女抬舆?她们怎能抬得动?”“所以呀,我才用了八个。不好吗?”“为什么不叫小太监抬?"淑惠妃等的就是这一问。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说:“哼,小太监!恣肆放浪,不成体统。我也是今儿才知道。以后哇,我宁肯走路,也不要他们给我抬舆!”“哦?怎么回事?”“我……”淑惠妃今天的样子又神秘又好奇,仿佛小了五岁,竟向皇上挤挤眼,笑着悄悄说:“我真……从来没听说过,太可笑啦,康妃姐姐发现的,皇上召康妃姐姐来……”福临不高兴了:“你既知道,就说,何必再问别人!“淑惠妃也怕福临发火,忙说:“我说我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康妃姐姐还怕皇上生气,一直不敢说呢……”福临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是什么事?"淑惠妃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她娇媚地笑笑,端起茶几上一盏也许是福临喝剩的凉茶,一仰脖喝了下去,这才定下心来,问道:“皇上博古通今,尤其注重前明之鉴,一定还记得天启年间的魏忠贤与奉圣夫人客氏①吧?"福临皱皱眉头:“朕早就见到这些前车之鉴,所以立铁牌严禁中宫干政……你也想干政?”“不,不!"淑惠妃连连否认:“这完全是内事!皇上想必知道,客氏先与太监魏朝有私,后又与魏忠贤相通。在乾清宫西暖阁,两魏因争夺客氏而惊驾……”“朕知道。"福临不让她说下去,因为那件事情太丑恶了:天启帝一天午睡时被惊醒了,魏朝、魏忠贤与客氏只好跪请处分。天启帝竟说:“客奶奶,你到底要跟着谁?朕替你断。"客氏便指了魏忠贤。于是,经过"圣断",客、魏竟成"夫妻",从此狼狈为奸,结党乱政,肆意横行。前明的败亡,终于无可挽回。

“那么,皇上想必知道对食的意思了?”“嗯?这倒不晓得。"淑惠妃笑道:“所谓对食’,在前明宫中盛行,宫女常与别的宫女或太监结为夫妻,如同客氏与魏忠贤一般,就称对食。如今宫中使女仍然沿袭明宫旧俗,不过不称夫妻,①奉圣夫人客氏是明天启帝的乳母,魏忠贤是宫中太监。

而是结拜太监为兄弟叔伯……”

“也不过求个互相照应,有什么奇怪。”“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许还是对食。"福临一笑:“就称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么要紧?"淑惠妃的脸迅速地红了,咬着嘴唇,嘻嘻地笑个不停,半天才小声说:“妾妃原也以为是假夫素。其实……不假!……”

“什么?”福临一惊:“难道太监有假?”

“不,太监……太监也不假。”

“别这么吞吞吐吐的!"福临的眸子射出怕人的寒光。

淑惠妃面红耳赤,附在福临耳边笑着轻声说了几句话,福临一怔,眉毛直竖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见到过?”“没,没有!……可是宫女们私下透露……承乾宫里就有……”淑惠妃真象是在传笑话,掩着口只是笑。

福临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赶紧跪倒,吓得直哆嗦。福临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脸色铁青地喊道:“你撒谎!"淑惠妃瞪大惊慌的眼睛。她想到他会发火,却没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来得这么快!她象憋着气出不来似的,好半天,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连连叩头说:“妾妃有多大胆子,敢在皇上面前说谎?我只当是个笑话,说给皇上解闷的,没承想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实在是康妃姐姐宫里的太监吴禄,跟皇贵妃身边的两个容妞儿都结了干亲。这个吴禄跟别的小太监吹牛,被康妃姐姐无意听见,怕对皇贵妃名声有碍,不敢声张,只把吴禄赶出了景仁宫。可是吴禄是原先吴良辅的干儿子,并没有出内廷,又到尚乘轿当差了。我听了康妃姐姐的话,心里对这帮太监直恶心,才换了宫女抬舆。这都是明宫旧习、下人恶俗,跟皇贵妃怎么也不会有关联。皇上千万别生气。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儿,就别再问了吧……”“承乾宫!……”福临眼睛发直,脸色非常可怕。

“皇上,皇上!"淑惠妃跪着向前爬了好几步,哀求道:“这种事说什么也不会跟皇贵妃有关,只有那些卑贱的下人才能干这种丑事。皇上对皇贵妃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皇贵妃决不会辜负皇上这一片真心的。千万别张扬!千万别怪罪皇贵妃!千万别去承乾宫搜寻那个!……”淑惠妃的话,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福临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痛苦又使怒气在胸中膨胀。他脑子里十分混乱。但淑惠妃的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打了个冷战:“什么?搜查承乾宫?”“不,不!“淑惠妃竟尖声叫起来,"千万不能去搜查,千万千万!皇上,求求你!就当我年轻不懂事、胡说八道,不,就当我一个字也没说过!……”福临红头胀脑,额上青筋暴起,渐渐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这样说,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搜查承乾宫?嗯?那些妖具在谁那里?在吴禄身边,还是在容妞儿身边?"淑惠妃惊惧地看着福临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作声。

“嗯?"福临的目光象寒光闪闪的利剑,杀气腾腾。淑惠妃吓得象小老鼠似地缩成一团,抖抖缩缩地小声说:“……吴禄说……都放在容妞儿那里……“福临狠狠一挫牙齿,召来养心殿首领太监李国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宫搜查宫女容妞儿的住处。李国柱领旨刚要走,福临心里忽悠一闪,昏眩中似有一线光亮,他把李国柱叫回来,严厉地叮嘱道:“带去的人要牢靠,随便找个借口,不许让人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脑袋!"李国柱诺诺而退。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回来向皇上交差,在寝宫的东次间,他把一个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声禀告:确实是从容妞儿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临的手颤抖着,打开匣盒,便看到里面用丝巾包着的几个形状奇异的小包。他打开一个小包只看了一眼,便象被烫着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声合了盖,扭头走开,胸口堵得发闷,如同看见百花竞发的月夜芳园中聚集了一群叫声凄厉的叫春猫,忍不住一阵阵作呕。

正间里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冲过去,端起那一大壶新进的醇厚浓烈的玉泉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随后用力把酒壶往门外猛的一摔,通往正殿的过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在高大的殿堂内引起了回响。他声音嘶哑地大吼:“无耻!——"他醉了,但没有忘记亲手给那小木匣加了一道御笔亲封,之后便沉沉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监给他解衣脱靴,也不知道李国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知道淑惠妃从西梢间跑到东梢间来看他,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笑意。

第二天,皇太后一行就回宫了。福临去看视母亲,后妃们也向皇上跪安。看她们的气色,都显得比在宫里时红润些,还透出一股新鲜。年轻的小董鄂贵人,更是鲜嫩得如同一朵半开的玫瑰花。

福临不动声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别人觉察不到,而只有福临能够感到的一种知心的笑。福临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团棉花,非常难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样的!她是无瑕的仙女!……”当晚,福临召董鄂妃来养心殿。但不是在寝宫,而是在福临平日读书习字的西暖阁。董鄂妃稍觉惊异,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含笑向皇上行罢礼,象平日一样,婉静温柔地笑着,满目爱抚,如同春阳般倾洒在福临身上。她轻轻说:“好些天不见了,皇上安好?"福临不作声,只是严厉地审视着她。他在心里说:“如果她心中没鬼,她会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现出不安,那么……”可是董鄂妃从来没有承受过福临这种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里惊异,神情上自然不安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勉强笑道:“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啊,瞧她笑得多虚假,那是装出来的笑!福临心里透过一阵寒流。面对乌云珠,他原先的设想都做不到了。他没法象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儿,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边的茶几上,铁青着脸,冷着声音,指着木匣命令说:“打开它!"如果她看到木匣里的东西时迷惑不解,一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丑事!福临板着脸,不眨眼地盯着董鄂妃的动作,胸膛里,心跳得怦怦直响。

木匣打开了,绸巾也摊开了,董鄂妃的脸红了,她看了福临一眼,扭开身子低下了头。她知道!该死,她知道啊!福临差点儿喊出声,拚命克制着,故意问道:“你……你知道这东西?”“这……怎么说呢?……可以算是知道的……“啊!她居然还露出那么一点羞涩的笑容……她真会装腔作势啊……不,不一定!福临猛然决定抛出最关键的情况,她只要大吃一惊,那还是表明她不知情:“这东西,是从你的贴身侍女容妞儿床下衣箱找出来的!"福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要攫住董鄂妃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期待着董鄂妃一声惊叫,期待着她几乎跳起来的又惊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只是表现出轻微的惊讶,更多的却是为难,还轻声地说道:“哦……”福临的心一下子象是浸到了冰水里!她知道,她全知道!

她却长时间地护着那个容妞儿,长时间地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过分宠爱那个有点疯气的丫头?会不会她也和她们成了一伙?……这念头刚在福临脑中闪出,立刻就紧紧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么逼真地出现了容妞儿使用这些妖具的影象,出现了太监吴禄和容妞儿在一起的影象,忽然,容妞儿的身影被乌云珠所代替,是乌云珠在和吴禄、在和那些下贱的太监……福临几乎要昏过去了,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大吼:“你!你还不知罪吗?"炕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十分狂暴可怕。

董鄂妃这时才大吃一惊,忙说:“陛下,你这是……”“啪!"一记耳光重重搧在乌云珠脸上。福临的面孔已被愤怒扭歪,涨得发紫,眼睛象火炭一样燃烧,打过乌云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着。乌云珠吓坏了,白着一张脸,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临恶狠狠地喝道:“你!

你胆敢抗辩?”

乌云珠慌忙跪倒,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福临一个急转身,用脊背对着乌云珠,仰着脑袋对窗外看了许久,自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用稍稍平静一点的、差不多维持了他的帝王尊严的声调,说:“回宫去!自责待罪!"说完,不等董鄂妃叩头谢恩,他拔脚就离开了西暖阁。

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从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过承乾宫。皇后和其他妃嫔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内情的淑惠妃,也许还有康妃,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了。

整整十天,皇上没有召见皇贵妃。后宫的人们从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终于传到了皇太后耳中。于是,皇太后特意召皇上进慈宁宫。

福临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视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宫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礼。处理内廷事务的旨意,也从来都以"奉懿旨"的名义发下。至于皇太后亲自召见,他更是即刻就到,从不迟延。这是由感情和礼仪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带着这种自幼而来的习惯感受,望着母亲和悦、温润的眼睛。母子已谈了一会儿了。

“皇儿,"太后微笑着说:“额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统,一举而灭除南明,靠的什么?”福临对此想的并不少,毫不迟疑地说:“上托上天护佑,祖宗英灵,下靠兵士奋勇,将帅得人。再者,儿为政处事也举措得当,不敢自称英明,却从不昏愦。”“那么,皇儿你为政的最大长处何在?"福临想了想,说:“明季酷政之后,满、汉水火之际,善用仁厚宽和之良药。"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这是皇儿明见之处。可是为什么明于外事而暗于内事呢?"福临刹那间红了脸:承乾宫的丑事母后也知道了!这种房幄不修的内情,即使对亲生母亲,也是难于出口的。

庄太后装作没看见儿子的难为情,眼睛望着八仙桌上两瓶盈盈的白荷花,继续说:“先贤早就有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无怨女旷夫,才称得太平天下。宫女久闭宫中,情窦开时,难免生事,所以本朝订有新制,二十四岁出宫婚配。前明宫女数千、宫法森严,尚且不禁对食,皇儿对此何必认真计较?事情总在宫墙之内,又无真迹。常言说得好:不睹不聋,做不得阿翁。这件事,皇儿你的度量和明智,真还不及皇贵妃哟!”“她?……”福临的脸又红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对我讲过。她说,讲天理、论人欲,她都得宽容。祖先在关外草创天下之际,不曾拿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灭人欲……“福临目光闪烁了一阵,说:“那她自己会不会也……”太后目光倏地阴暗了,望着儿子,责备地摇摇头:“皇儿你不该这么问,更不该这么想!要问后宫女子有谁肯立时裂开胸膛把心掏给你,那只有她!"福临自觉有愧地低下头,小声嘟囔着说:“淑惠妃和康妃她们,都拿这当丑事、当笑话……”“这当然是个疤,不是朵花。不过,就是景仁宫和储秀宫,要是也去搜查,一样都有……”福临咬住了嘴唇。

果然,当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宫、储秀宫等处搜查的李国柱,向皇上缴来了许多"妖具"。福临嘴唇咬得更紧了。他命李国柱把它们送到本宫主位那里,要她们自己处置,并传了一道严谕: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违旨者死罪。以后也不许再提此事。

发现了这个秘密,福临应该很不痛快,这究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但福临心头却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轻松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弥合和皇贵妃之间的感情裂痕了。就这样宣召皇贵妃来养心殿?好象他在认错,这绝对不行。还是等皇贵妃自己来向他请求免罪更为体面。当晚,他没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着皇贵妃。太后既然亲自出面和解,她怎会不知道?

从黄昏等到月出,从三星高照等到银河平西,福临一会儿在殿前闲步,仿佛数着点点流萤;一会儿习字作画,却又将作品一张张都团了扔掉;一会儿捧起唐诗高声朗读,读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总之,不管做什么,他的听觉都高度紧张、灵敏,每一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跳,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太监们谁心里不明白?他们暗暗好笑,眼见皇上成了那等着跳墙会莺莺的张君瑞了,可是谁也不敢有点儿笑模样,一个个装得跟面人儿似的,全无表情。

这一夜,乌云珠没有来。福临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紧张,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见乌云珠时还要炽热。十二天没有见到她了!任他掩饰,任他设法转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种食无味、寝不安、没着没落的相思味儿。在这十二天里,他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又打太监又踢宫女,对召来的主位们更没个好脸色。玉器、玉盏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个小太监,只是因为把书放颠倒了—-没有照皇贵妃整理的样子把象牙书签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还罚他跪了半天。这些脾气,他都当着主位娘娘,好象专门发给她们瞧!

想必是太后听了主位们的诉苦,才决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难排遣,何况养心殿里处处留着乌云珠的踪迹?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来了都不能到那里和皇上同寝,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还保留着她的温香。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精致的香囊……要是走出寝宫,来到养心殿,引起甜蜜回忆的事儿就更多了,不是吗?那个牡丹盛开的美好日子,他俩在这里定情……天亮了。福临还在养心殿的廊下走来走去,又焦躁又烦恼,其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甜蜜。他想念乌云珠,整个身心强烈地渴望着她。但皇帝的威严和体面又在阻止他、束缚他。

他要在两者之间寻找夹缝,想出两全的办法,让乌云珠回到他的怀抱。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腰间那漂亮的香囊,蹙着乌黑的眉毛,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了。

“启禀万岁爷,武英殿大华士傅以渐、兵部尚书伊图、梁清标求见。"一个奏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跪禀。

福临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视而不见,仿佛没有听到。

太监不见万岁爷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再禀一遍,略略提高声音。

“宣进殿来。"福临一挥手,转身回养心殿等候。

召引太监领着三位大臣匆匆地进来了。梁清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伊图简直就是满脸乌云,唯有傅以渐仿佛不改常态颇有宰相风度,但他微微发颤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毕,起身抬头,只见皇上穿一身江绸暗龙纹蓝袍,黄腰带上悬着七宝小刀、玉佩香囊、流苏缨穗等杂珍,头上没戴帽子,项间没挂朝珠,乌黑的头发泛着光亮,象牙般黄白色的面庞染上淡淡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轻轻颤动,手里轻轻摇着一把墨兰折扇。好一个俊逸潇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问:“众卿不等朝会,有什么急事?"伊图连忙奏道:“禀皇上,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了!"福临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

为了掩饰心头的慌乱,他"啪"的一声,连扇子带手掌在桌上猛一击,扇骨断了。他站起来,厉声问:“甲喇额真赫特赫的大军呢?"六月里,郑成功兵进长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军增援江浙,阻击郑成功。前些日子不断有捷报传来,如今是怎么回事?

伊图嗫嚅道:“赫特赫兵败,在镇江阵亡,所部被歼……”“什么?镇江?……“这几个字福临几乎是喊出来的,难道扼守长江险要和南北运河的重镇镇江,业已丢失了吗?

伊图触到皇上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说话。傅以渐竭力拿出他平素镇静、从容的气度,详细地报告这个惊人的坏消息:“禀皇上,六月里郑成功已做好大举北上的准备。他自封招讨大元帅,以张煌言为监军,率十七万水陆大军,兵分八十三营。郑成功亲率马步军在崇明岛登陆,攻焦山、xx瓜州、占镇江,如今已经围困了金陵;张煌言率水军沿江而上,攻占芜湖后,又分兵四出,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三十余州府县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马三千,总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绝非郑成功的对手,而江南各地闻风而起、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形势岌岌可危,请皇上早做定夺!"呆了半晌,福临声音沙哑地说:“再派八旗劲旅,增援金陵!"梁清标心情沉重,声调也很沉重:“禀皇上,征云贵大军远在边陲,鞭长莫及;畿辅重地,岂能防卫单弱?各省驻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轻动,唯有各处绿旗营尚可调遣。只是,这绿旗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绿旗营是汉人军队,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未必可靠。

傅以渐竭力沉着地说:“禀皇上,无论如何,必须速发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话,江苏与畿辅间只隔山东一省,一旦蔓延,京师可危。况且这消息不日就将传开,百姓必定惊惧、混乱,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扩大事态,难保不生他变。臣以为不如就近发山东、安徽各处驻防八旗及绿营,立往金陵解围,至少也要挡住郑成功北上!……”“调盛京八旗!调湖广八旗!调蒙八旗!……”福临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脸色铁青地喊:“一定要挡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刚刚离开养心殿,福临方才努力压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压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盖着的惊恐、慌乱,一阵又一阵地、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他,各种可怕的想法争先恐后地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江南,江南,朝廷的财赋重地,天下税赋一半都来自江南啊……平定云贵,靠的就是江南宁帖,粮饷源源不断。如今落入郑成功手中,这不断了朝廷的半条命吗?……郑成功,这软硬不吃的汉子,我杀了他的父亲、兄弟,他当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决无投降余地的……他是谁?小民们叫他国姓爷,他打的是朱明旗号!汉人但凡有一星一点怀念故国,都会处处向着他!……刚才傅以渐不是说了,他已得了三十余府州县,还有许多地方蠢蠢欲动,准备响应,连朝廷的命官,那些汉官们,不是也已望风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满兵只有五百啊!汉人军队能靠得住吗?

郎廷佐也是汉军旗的,他靠得住吗?……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间。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将完全落入郑成功手中,那时,安徽、山东齐而响应,必定势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隶,京师就将被包围,普天之下的汉人就会一起动手,拿起刀枪,杀向占领和盘踞在他们祖居田庐上的凶暴的满人,那时满洲将陷于反叛的汉人的汪洋大海!……满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么敌得过这样的汪洋大海?这一切就要来临,这是满洲的末日,是爱新觉罗氏的灭顶之灾!……

福临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额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镇静,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声:“额娘!……”旗下惊呆的侍从们,撒腿就没命地向慈宁宫狂跑,好象背后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赶他。

“额娘!额娘!"福临一头冲进庄太后的寝宫。他那射出狂乱目光的眼睛、痉挛的扭曲的双手、类似疯癫的动作,把太后吓了一跳,可是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福临已"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气喘吁吁地说:“额娘,我们,退出山海关,回老家去吧!回到我们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们应该呆的地方去吧!"庄太后黑眉一挑:“皇儿,你疯了?”“不,不!"福临慌乱地站起来,双手不住地颤抖:“江南已经丢了!郑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东一反,畿辅危在旦夕!汉人几千万,几千万哪!哪能容得我们,额娘,我们快走!……”“你给我住口!"庄太后脸颊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着惊惧的眼睛在那里乱嚷乱叫、指手画脚:“额娘,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庄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临的脖领,眼睛里燃烧着福临从不曾见过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仅威风凛凛,而且那么凶狠、可怕,福临吓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挥开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抡过来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只手顺势拿过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哗"的一下,狠狠泼在福临头上。福临一个冷战,被冰水浇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庄太后指着福临,叱骂的话象沉重的石头,一句一句照皇帝头上砸过来:“你这个败家子!窝囊废!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强!你的父亲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胆小得要弃土逃跑!

你怎么配当爱新觉罗的子孙?你的血里怎么就没有祖先的英雄气概!你这个懦弱卑怯的东西,我生你的时候怎么没拿你扔去喂鹰!……”没有见过,甚至也没有人想到过,庄太后,一向那么温和、慈爱、明智,此刻会火山爆发似地破口大骂。事实上,她真气坏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儿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无上的皇帝脸上。

头上、脸上、身上都湿淋淋的福临,起初惊呆得如同木鸡,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涨红的脸变成紫色,太阳穴卜卜乱跳,浑身颤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发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声:“我去收拾这个郑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宝刀鞘里寒光凛凛的小刀,上指苍天,目光疯狂地咬牙切齿道:“亲征!亲征!立刻御驾亲征!

不得胜还朝,就战死疆场,额娘,你静候儿的消息!"他掉头就跑,太后一把没拉住,他已箭一样冲出了慈宁宫。

愤怒得双手还在颤抖的庄太后,此刻又被儿子突乎其来的疯狂震惊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令她是亲生母亲,也觉得非常意外。她决不容忍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怯懦的、无所作为的君主。但是亲征,这关系着入关十六年的整个王朝的稳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亲征失败或是阵亡,那就毫无退路、毫无补救了!

庄太后一把抓过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热烘烘的额头贴了上去。在这重大的关系社稷安危的时刻,她必须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凝思片刻,她立即动身追往养心殿,劝阻福临。但她晚了一步。养心殿太监禀告说,万岁爷不吃不喝,怒气冲冲,踢倒了好几个小太监,草草着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宫上常朝去了。

乾清宫里,表面威严沉静的福临,脸色白得象纸,用高得刺耳的声音宣布:“……朕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已被郑成功围金陵的消息弄得惊恐不安的王公大臣们,听得这一声,不啻暴雷在头顶炸响。他们都了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举的巨大危险,一个个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不多时,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想这反而激起福临的更大愤怒,他登时双眉倒竖,操起御用宝剑,左右开弓,乒乓一片乱砍,把他那精雕细刻、金光闪闪的八宝金龙御座劈成了碎块,他"当啷"一声掷剑于地,暴怒地喊道:“谁再敢阻止朕御驾亲征,就要他象此座一样!……傅以渐,胡世安,你们立即给我拟出亲征旨意,广告京师、天下,晓谕百姓!"福临的声音在乾清宫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发出震人的嗡嗡响,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一连两天,整个皇宫内院混乱一团,都被"御驾亲征"搅得昼夜不宁,惊慌失措。人们听说皇太后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平息他的暴躁,但无济于事,皇上一直没有松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劝诫,因为福临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再要罗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宫的宣谕吗?”嬷嬷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连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乱象瘟病一样,已在京城中传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谣言,本来就使许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刚刚平息了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而各城门贴出的"御驾亲征"的布告,更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一场大战乱,仿佛就要从天而降,迫在眉睫,庄向头顶了。一夜之间,全城各处都象被捅开的马蜂窝,乱成一片,不少商号闭门,闹市骤然冷落,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在收拾细软,准备外逃避难了。至于八旗之家,则不得不准备从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个京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深恐触了龙鳞招来杀身大祸,又不甘心眼见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顾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便走马灯似地纷纷往慈宁宫谒见皇太后,求太后设法劝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这些人又都掉头打道宣武门,去汤若望处求他帮忙。这样,天主堂前的那条街,整日价车如流水马如龙,拥挤不开。相识的仆从们见了面,代替互相问好的第一句话是:“汤老爷应了吗?"回答者总是满脸忧伤地摇摇头,仿佛去参加了一个葬礼。

亲王显贵、部院朝官都来了。汤若望不胜其扰,却一直不肯答应。事情很明白,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谁敢去劝,谁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块“的!

天黑以后,汤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几乎把这个白发老人累垮了。他内心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忧伤。近两年来,他的这个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禅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执意不肯答应的一个原因吧。他的新来的助手,有一头深褐色鬈发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怀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汤若望心爱的莱茵白葡萄酒——这是南怀仁特意为汤若望带到中国来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带着怜惜,说道:“约翰,你的神情那么忧郁,——你真累坏了!”“谢谢。"汤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轻轻舒了口气。

对面的苏纳神甫感叹道:“这些大人物,多么卑怯!自己没有勇气以死谏君,却要拉一位老人为他们挡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蓝眼珠一直望着屋顶,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中国的皇帝,比我们欧洲君主的权力大得多——嬷嬷他又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汤若望朝白乃心摆摆手:“不,不!那孩子决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白乃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还为他分辩?难以理解!

他对你不是越来越冷淡了吗?亲征这样的大事,你事先竟一点都不知道!"汤若望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脸却突然涨红了,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全然是一个因委屈而伤心的老人情态。众人都看到了,又都避开目光,不忍看他。汤若望毫不觉难为情地推手帕拭泪,低语道:“哦,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苏纳神甫说:“那么,皇帝是要亲征了?"白乃心对南怀仁说:“皇帝亲征,势必不可收拾。我刚从外面回来,北京城乱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将他的御林军都带走,京师畿辅之地定会大乱;皇帝若是战而不胜,天下大乱,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轻松、骨子里严重的话,使说话不多的南怀仁突然抛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天下大乱,对我教会有什么好处?满洲垮台、皇上不幸,对我们传教大事是利还是弊?"他虽然越过白乃心的肩头凝视着墙上的圣母画像,说话也是轻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却使正在喝酒的汤若望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那么尖锐又那么沉重地看了看南怀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怀仁低语的重量。但是,殉道者毕竟不是可以劝说的,何况论年龄、论资格,他们都是汤若望的后辈。一片沉默落在了这间深邃、简朴的屋子里。

汤若望慢慢站起来,白须白发白眉,粉红的脸膛上笼罩着庄严和神圣,手抚胸前的十字架,徐缓地说:“好吧,我去。

为了人民的安宁,为了耶稣会的荣誉,为了传教事业的前途,也为了那可怜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掷,也是值得的。上帝与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专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祷告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无常,想到满洲嗜杀的野蛮旧习,汤若望向同伴们告别时,四个人都流泪了。后来,汤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泪,勉强笑道:“朋友们,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义的事业,上帝会看到的。"晨雾弥漫,宣武门城楼变得遥远又模糊,在悲壮苍凉的气氛中,南怀仁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神甫远去,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不知他能不能生还?

紫禁城越来越近,汤若望渐渐从苍凉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变得冷静了。不错,近来皇上疏远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围着。

那些僧徒都是坚决反对天主教的,这对教会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许多年前汤若望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了,他长大成人,不可能还象小时候那么依恋他,又正在暴怒的火头上,这是汤若望处境危险的地方。不过,汤若望了解福临,知道他天资聪慧,有极高的判断能力,有极锐敏的目光。他不相信,连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势,福临会看不清。也许出于他高傲的帝王尊严,即使是气头上说错的话也不肯收回?对福临那种病态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们,一见汤若望,如同见到救星,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了,无非是问候、感谢、钦佩、催促。原来,整整两天了,没有一个人敢向皇上进谏。汤若望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显贵,只得静静听着。当召引太监传他上殿时,他才客客嬷嬷地一拱手说:“诸位为国爱君一片诚意,若望不胜钦佩,少陪少陪!"说罢昂首挺胸地随着太监去了,毫不理会背后那一道道含意复杂的目光。

这位召引太监一向与汤若望交好,途中便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古脑儿细细说给汤若望听,并说:“皇上眼下已经有点安静,不象前两天那么大喊大叫了。”汤若望心里一动,或许福临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他决不会自动撤销亲征的旨意,必须有人来给皇上台阶下。汤若望感到庆幸,这人可能就是自己。这对转变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对今后的传教事业真是大好事!

福临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色依然严峻,双眉紧锁,双唇紧闭,有力地昂着头,一副高傲中带着固执的表情。看到皇上这种态度,汤若望心头一凉、一紧。但是仔细端详,福临右手执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着一函《玉台新咏》,汤若望心中又是一热、一松。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况。

汤若望连忙趋前几步,跪到福临脚下,双手递上他昨夜在灯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随后便匍伏在地,不再抬头。他听到纸声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阅他的奏章。不待福临发问,他便很深挚地说:“触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于职守,有所见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万民所望。老臣以十数年忠诚,恳求皇上罢亲征之议,恳求皇上,不要使国家再濒临破坏的边沿……”汤若望说得感情激荡,曾经战乱的他,一时竟老泪纵横了。

沉默有顷,汤若望听到一声没有料到的那么轻柔的语调:“玛法请起。"汤若望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福临的情绪已经完全变了过来,表情虽然只不过可称为平缓、平静,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温和的光泽。

“玛法一片忠诚,使朕心下感动。玛法的奏疏说得透彻。

毕竟玛法博古通今,见解精到。朕虽不敢与历代贤君相提并论,却也懂得从谏如流的道理……”福临大约还说了些别的,但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了。在皇上夸赞他见解精到时,他心里一轻松,顿时觉得四肢瘫软,差点动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他又向皇帝建议说:“郑成功即使攻占金陵,也不是无法补救,只需拿出重饷,速派援军,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云贵大军回师攻战,郑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应召来乾清宫草拟诏书宣告亲征作罢的大学士和学士们,都以万分感激的目光向汤若望表示感谢。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紫禁城,汤若望出宫时,不论内宫还是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全都向他行注目礼;王公贵族对他点头微笑;满、汉文武大臣向他弯腰;一道一道宫门边的侍卫一递一声地高喊着:“伊里!"向他致敬。他们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汤若望竟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想到将有许多显贵体面人物又会来拜望他,会把他当成国家的救星,他真觉得自己是个扶危济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阔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里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乐。他的得意和快乐围绕着一个中心:此举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顾自地笑着,轻声地用科伦家乡话自语道:“教会的神圣事业将因此而获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临那紧张得几乎达到破裂程度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承乾宫送来董鄂妃的请安请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过,明白自己的错误了。董鄂妃的折子除了为自己的过失向皇上领罪,陈请贬位以外,还委婉地恳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为重,千万不可自蹈危机。立国未久,京师尤重,相信皇上能临危不惧,稳如泰山。郑成功东南一隅,决不能与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话,使福临更清醒了。但是,旨意传了,布告发了,御座也劈了,怎么收回?怎么下台?

汤若望的冒死进谏,恰逢其时。玛法是皇太后的义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学大臣,在民间享有"汤圣人"的美称,身份、地位、威望明摆着,就着他的手下台,再合适不过了,皇上不仅不失体面,还可博得"从谏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们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宫,赶着去办理收回"御驾亲征"的一层层事务。完全平静下来的福临,接过小太监送上的香茶,喝了两口,眉头重新紧锁了:不好下的台下了,亲征作罢了,可是郑成功怎么办呢?……多尼、罗可铎大军尚在云贵;岳乐不能离开;济度呢?顺治十一年他曾挂定远大将军印,专征郑成功。郑成功多年不灭,退而复来,济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责任,这次再让他出马,也说得过去。

不过……福临早就感到济度对自己不满,让他挂印远征,能完全放心、松手吗?

福临瘦长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轮番按捺着,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亲是济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简亲王福晋还同佟夫人一道来景仁宫探视康妃。要不要从康妃那里探探口气,看看简亲王的怨气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为了什么,然后再作定夺?

夏日天长,看看钟表已过戌初,而窗外天色还不暗。福临决定今晚到景仁宫去。刚要传旨,他又犹豫了。他从案上的红木摺匣中拿出皇贵妃的奏摺,不知第几遍地打开来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时就使福临产生如处春风的感觉。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字,心头滚动着阵阵柔情。今晚,他原要召乌云珠来养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着的一天终于来了,可是……福临终于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里说:“乌云珠,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乌云珠正在坤宁宫与皇后闲话。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一次可怕的危机终于过去了,两人都由衷地高兴。皇后笑容满面。皇贵妃仍然带着几分忧虑说:“虽然宫内、京师就此平稳了,可是对付郑成功,还要花大气力呀!"皇后说:“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们辅佐皇上料理。"她爱怜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颊,叹道:“你身子这么虚弱,总是用心太过了。也该静心调养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领了。只是我生来的贱脾气,凡事只要过耳,便不能不过心;但凡过心,便忍不住地要细细思虑。所谓心劳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连连摇头笑道:“罢、罢!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说说看,皇上究竟为了什么,竟怪罪到你头上了?"董鄂妃的头低下去了,静幽幽地说:“总是我不好,惹他生气。不怪他这么多天一直远着我……”“唉,说不得!"皇后蹙了双眉,“他离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见天发脾气摔东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边,这回也未必闹得这么凶……”一个坤宁宫小太监急急跑进来寝宫门口,结结巴巴地禀告:“万、万岁爷,驾到!"二人吃了一惊,心里顿时发慌,互相对视一眼:二更已过,夜这么深了,皇上为什么驾临坤宁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出了什么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说:“妹妹快随我出去接驾!"董鄂妃连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没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刚刚迎出中门,福临仿佛浑身燃着烈火,大步闯进坤宁宫,从跪下请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声挟着一股疾风闪过去了。皇后心慌意乱,赶忙站起身,随着进了中门。只见福临双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盛怒,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厉声喝道:“李国柱!进殿听宣!"接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吓得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总管太监李国柱更是跪在那儿缩成一团,象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哐啷"一声,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国柱面前,他那愤怒而严酷的声音在殿内震响:“立召乾清宫值夜侍卫,带朕的腰刀往景仁宫取佟氏之首复命!”“啊!——"情不自禁的惊叫,来自好几个方向、好几个人之口。皇后大惊失色,急忙扑到皇上脚下:“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福临暴怒地一脚踢开皇后,皇后"哎哟"叫了一声,福临全然不顾,向李国柱吼道:“你敢迟延,朕先杀了你!"李国柱双手捧着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从寝宫冲出来,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双手抱住福临的腿,哀声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临一哆嗦,惊讶道:“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董鄂妃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痛,弯下腰,双手扶住了满脸是泪的乌云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于皇家有大功,无论如何,罪不当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陈请处分。皇上若处置佟家姐姐,就让妾妃替她担待了吧!"董鄂妃说罢,朝福临一叩头,站起来转身就走。福临伸手没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门。福临大声一喊:“乌云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里,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福临惊呆了。皇后这时已由地上坐起,大腿侧被福临那一脚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抚摸着伤处,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泪道:“皇上,看在我们姐妹的分上,饶了康妃吧!……”福临当然听得出"我们姐妹"是指她和皇贵妃,也发现了她轻轻抚腿的动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里有些后悔,脸上怒气稍稍减退了几分。宫女、内监们全都跪下了,同着皇后求情。福临板着脸,并不作声。沉重的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李国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那柄闪着寒光的腰刀,上岂不接下气地报告说:“禀万岁爷!奴才与当值侍卫赶到景仁宫,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也在那里,护住康妃娘娘,不准用刀,说要是动刀,就连她一起……奴才们不敢造次,特来复旨。”“佟氏呢?"福临狠狠地问。

“康妃娘娘跪地领罪,要奴才转奏万岁爷,说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万岁爷……她求万岁爷亲自动手杀她,她说她死而无怨……”半晌,福临不言语,大家都提心吊胆,谁也不敢抬头,只静静听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皇贵妃为什么不回来?"谁也没想到福临接下来问的是这么一句话。

李国柱并不知道皇贵妃刚才也在坤宁宫,所以对"回来"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点不傻,立刻禀道:“万岁爷,奴才离开景仁宫的时候,皇贵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搂在一处,抱头大哭呢!"福临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既感慨,又赞叹,又是愤恨,又是疼爱,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他长叹一声,朝着正殿中的宝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京师各门贴出了罢亲征的圣谕,恰似一剂凉药,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跟着,朝廷封达素为安南将军,带领索洪、赖塔两员大将率师南下增援,阻击郑成功,京师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繁华。

长街上人来人往,又变得热闹了。

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了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长衫,人几乎被淹没了,却挺胸凹腹地迈着洒脱的步子。不管他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脸菜色和深陷的眼窝显示出的贫寒。后面一个短打扮的佣工,打着一袋米,亦步亦趋地随着,摇摇晃晃。

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又歇下来了!"穿长衫的跳着脚大声嚷叫。

“唉,实在对不祝让小人再歇口气。"佣工低声下气。

“歇气,歇气!象你这么干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穿长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闲汉围上来看热闹。一个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汉子分开众人,问:“这是怎么啦?"瘦骨伶伶的佣工身躯单薄得象块木板,眼泪汪汪地连连说好话:“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误了大爷的事!实在气力不佳……”雇主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力气就别拿这份脚钱!"一看穿灰紬袍的汉子高直的鼻梁两边闪动着一双炯炯虎目,气概不凡,大有爱管闲事的劲头儿,他连忙解释说:“大爷,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顿饭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吗?家里等米下锅呢!”

那双浓眉下的虎目一转,直射佣工:“你也是个男子汉,这六七十斤的小玩艺儿,你就这么吃劲儿?"佣工看看雇主,又看看围观的人,不知怎的伤心起来,叹息道:“我哪里当得了佣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刘大学士,我……唉!"他抱着头蹲下去。

人群一片惊讶议论声,灰紬袍汉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这个穷途落魄的贵公子。不想那雇主惊叫道:“天哪!

你是二宝表兄?……咱们是亲戚呀!”“你?……”佣工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

“唉,我是张松江之孙,咱们是姨表亲啊!"雇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贵胄,又是亲戚,就别难为人家了,把米分给人家一半就是。"雇主红了脸:“这……可不行!我家断炊两天,好不容易厚了脸皮向求告,才得了这五斗米、二百文钱……”他咬咬牙,转向佣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顿饱饭吧。"说着,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还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纹丝不动,人群中腾起一起哗笑,打趣、嘲骂此起彼伏,表示着强者对弱者的轻视,发泄着对潦倒的贵公子的幸灾乐祸。两个瘦弱又胆小的豪贵子孙又羞又窘,竟互相搂抱着哭了,其中一个嘴里还呜呜咽咽念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灰紬袍汉子没有笑,他伸手攀住路边一棵槐树的胳膊粗的树干,略一抖腕,"喀吧"一声就撅断了,略事修整,交给两位"贵公子",说:“两个人抬着走吧!"两人抬着米袋,趔趔趄趄地走远了,围观的人才议论着、说笑着、叹息着慢慢走散。灰紬袍汉子拦住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刘大学士、张松江是什么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顺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祯朝的宰相啊!谁料子孙败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轻轻摇头叹气,慢慢迈步,嘴里喃喃地念着:“五斗米,五斗米,两公子,抬不起,枉读诗书怨劬劳,乃祖乃父岂料此?……”灰紬袍汉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铁狮子,他在沉思。几名牵着马的王府护卫近前跪请王爷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这是简亲王济度,为了散心解闷,出府来微服游走。目睹了刚才的一幕,给他沉重的心又坠上了一块大石头。

自从为撤议政的事他公然站出来反对福临、并迫使福临让步之后,在满洲勋贵中,他的威望更高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皇上对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议政的风波是过去了,以后呢?济度忠心耿耿,决不向任何有损满洲八旗威望的行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会后退、会屈服吗?皇上会怎样对待他这位满洲忠臣呢?

竟派达素为安南将军南征,置他济度这个郑成功的老对手于不顾!三年前,不是他把郑成功赶到海岛上去的吗?眼下朝中有资格佩大将军印的,除了他济度还有谁?可是这么紧急的危难时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至于皇上自己,为了郑成功围金陵,闹得个天翻地覆、一塌糊涂,象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哪里有一点人君之度?当济度听到密报,说皇上初闻警报竟惊慌得想逃回关外去时,他在气恼和愤怒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朦朦胧胧的念头:“这样的皇上,能行吗?"今天看到的这两个败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后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贵族、满蒙八旗的后代,他简亲王的子孙,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地步?……那位年纪轻轻的皇上,醉心于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习汉俗,那不正是要拿满洲子孙送上这条败落的路吗?想到自己的孙子、重孙子也有可能变得和那两个褴褛、委琐的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乞讨佣工为生,最后在贫困潦倒中死去,济度不觉打了个冷战,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

进了府门,他顾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个儿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们齐声背诵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那段临终奏章。儿子们知道父亲的脾气,并不奇怪这样的举动,加上一向害怕父亲,便听话地大声背诵:“……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济度的儿子们从小受到严格的骑射锻炼,一个个高大魁伟,熊背虎腰,一横排站在堂前,真象一列茁壮的小松树。祖父的遗表,他们从小背到如今,早已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看到这样的虎豹儿郎,听着充满青春力量的粗壮中略带沙哑的整齐的声音,做父亲的心头迸发着自豪和振奋,刚才那些阴郁的思虑暂时抛到了脑后。

儿子们齐刷刷地背诵完了遗表,济度照例来一段训话。今天的训话有内容,不似往日那么枯燥。济度纵然不善描述,还是把街头所见详细地说给儿子们听。最后,他沉下脸,把如钢似铁的话一句句掷向阶前:“我们天潢贵族、八旗世家,决不可沾染汉人文弱恶俗,不然就会亡国破家!威临天下、百战百胜,靠的就是弓马刀箭。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要领你们到射圃去,考考你们的骑射,懂不懂?”“是,王阿玛!"儿子们同声回答,震得窗纸沙沙响。

“二弟!二弟!……”女人的声音从殿外长长的廊子那边一路响过来,呜呜咽咽的。一个穿着素色蓝缎袍、梳着两把头的贵妇,搀着两个丫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阶前。济度皱皱眉头,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门。儿子们早闪开路,又一齐跟在济度身后出门迎接。他们都认得,那是济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亲是郑亲王的表妹,佟夫人与济度的亲缘关系隔得相当远。如果她只是一位汉军都统夫人,两家不会有多少来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儿是景仁宫康妃、皇三子的生母,这就大不一样了。

佟夫人还是那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点控制不住自己,进门就拍着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儿吧!"说着,拿手绢捂着嘴,放声大哭。

济度父子摸不着头脑。小辈们赶忙上前向表姑妈请安,佟夫人也只挥挥手,还是哭。济度道:“表姐这是怎么啦?哪个外甥女儿?得重病了吗?”“哎呀呀,你怎么全不知道?我的凤女儿啊!”“什么?康妃娘娘?"济度大吃一惊,可是一见儿子们惊讶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耸浓眉,对儿子们严厉地说:“退下!"儿子们听话地鱼贯而出。

“福晋呢?"济度拧着眉头问内官。

“安王福晋领着格格来玩,福晋陪她们在园中赏花。”“安王福晋让几位侧福晋陪着,叫福晋立即到水阁!"四周临池,只有一座曲桥通向花园的水阁,幽静又清凉,是商议机密大事的好地方。济度屏退侍从,佟夫人便向济度夫妇讲起前天晚上景仁宫发生的事情:安静下来的皇帝,发布了新的谕旨,天黑以后,竟来到景仁宫。自董鄂妃进宫以后,皇上就不曾来过这里,这实在是主位们盼都盼不到的荣宠。康妃心头的多年积怨,这天不知怎么全都涌上心头,态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设法跟她搭话,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满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里没有一点好气。

皇上说:“皇三子在太后宫里养得很好,聪明活泼,能诵四书,会背唐诗,书法也很有长进。"康妃答:“多谢太后、皇上养育三阿哥之恩,但愿他骑射过人,日后长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说:“金陵局势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将军南下征讨,担心的是朝中诸王未必能够胜任。"康妃又答:“当年简王讨伐郑成功,大获全胜的。"皇上点点头,说:“大获全胜?那何至于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却没有笑,说:“你在为你的表舅请封吗?"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说下去,便换了温和的口气说:“多年来,皇上对江南百般爱惜,如今郑成功一到,连皇上简派的汉官都倒戈了,足见南蛮子最无情义……”不知是觉得康妃弦外有音,还是讨厌她有意揭短,福临的脸色一沉,故意戗着她说:“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于年来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为天下万民之主,无论满、汉,自应一体爱护!"康妃一向说话不多,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跪下进谏道:“近年来皇上习汉俗、亲汉人,把祖宗旧制日渐丢弃,宗室满臣反被疏远,长此以往,妾妃恐人心尽变,我大清社稷江山……”福临一口接过去,表情虽然很冷漠,眼睛已经冒火了:“这些话谁教你说的?是你表舅吧?”“不!谁也没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声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负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丧尽,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辽东,也是办不到的了!"仿佛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脸,福临连眼睛都红了,他登时大怒,一脚踢倒了扯着他衣襟的康妃,气咻咻地吼道:“放肆!胆敢倚势要挟!"一个急转身,他冲出了景仁宫。

皇上跑到坤宁宫,立召侍卫封刀来斩康妃,要不是皇贵妃极力救护,康妃早就没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宫,不日就要受到处置。以皇上那样的心性,她胆敢揭皇上的短处,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贵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办法吧!"佟夫人说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叙述过程中,济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气、耸眉,表示不满、愤怒等等强烈感情。佟夫人说完了,他却变得异常冷静、沉稳,半天不说话,非常专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么事情,面容十分严峻,毛茸茸的浓眉之下,一双暴突的虎目仿佛闪着电光,透露出某种可怕的东西。两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慌忙闪开目光,谁也不敢开口了。

是的,济度心头此刻正有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危险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话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后面还不隐藏着杀机?否则,他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封刀斩康妃?这个喜怒无常的孺子,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运。济度一死,满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这个糊涂的皇帝会把天下拱手送给南蛮子!不行!绝对不行!济度不能眼看这个不肖子弟败坏门庭!不能让明代宰相子孙的命运降落在满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济度一横心,面颊的筋肉搐动着,似有一团烈火要从虎目中喷出,盯住面前两位夫人,从牙缝里轻轻地挤出了三个字:“废掉他!"这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却象一声霹雳,把两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们面无人色,索索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济度。

济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壮烈的气概,重复一遍:“废掉他!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我济度才能无愧于先父,无愧于祖宗英灵!"简王福晋离开后,年岁与安王福晋相仿的三位简王侧福晋,谈笑更少了拘束。临水荷亭上,鲜果、雪藕、水瓜堆得到处都是,阵阵清风吹过水面,掠过荷田,拂动岸边垂柳,把荷花莲叶那特异的芳香阵阵送到这些贵妇人身旁,实在是惬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众人的爱宠,从这个福晋膝上转到那个福晋怀里。她一双大眼睛表情丰富,一张小嘴灵巧非凡,三岁多的孩子,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

“姐姐,"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向安王福晋笑道:“你的这位小格格,哦,不对,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后要出落成个绝色美人儿啊!"冰月小脸儿一扬,清脆的声音象黄莺儿啼叫:“就是。我皇额娘也这么说,说我将来比她还要美呢!"冰月说的皇额娘,就是抚养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额娘挂在嘴上,比说起自己母亲还要自然、经常。安王福晋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么话也不敢讲。

“你皇阿玛也这么夸你吗?"一位侧福晋好奇地问。

小冰月的头垂下来了,丧气地嘟囔着说:“皇阿玛说我比不上皇额娘,他说皇额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贵妇们互相望望,有点诧异。因为她们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宫中,还为此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亲"。简王的两个格格还不会说话、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弯腰望着冰月天真的脸儿,用逗弄的口吻掩饰着好奇:“真的吗?"小冰月不高兴了:“谁骗你!那天先是皇额娘抱着我对皇阿玛说话,皇额娘笑了,皇阿玛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额娘一块儿搂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们搂得很紧很紧的,我都快喘不过气儿啦!就是那会儿他说的。"福晋们涨红了脸,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说,又不敢说。

因为小冰月口里的皇阿玛,就是当今皇上啊!安王福晋觉得这实在不成体统,连忙制止:“冰月,你乱说什么!"小冰月可爱的小脑袋一歪,不服气地说:“我没乱说!皇阿玛还讲,我要是不用功念书,将来连皇额娘的一个手指头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晋又好气又好笑,说:“罢,罢,我的小祖宗,别在这儿嚼舌头了!阿丑,领她到园子里找格格们玩去!"小冰月仿佛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伸出双手,扑到那个不声不响的阿丑怀里,娇爱地把小脸倚在阿丑肩头,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儿,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里少了个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点缘分哩!"说话的侧福晋是原来阿丑的主人,话音里不无买好的意思。

安王福晋忙说:“正是哩,还要多谢府上慷慨相赠。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这回进宫去接冰月回府,换了好几个人,冰月都不肯回来,又哭又闹的。阿丑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来了。"她没有好意思说出口,连她亲自进宫去接,女儿也不要她。

“那样的话,可不能让阿丑送冰月回宫。"另一位侧福晋莫测高深地露齿一笑:“送冰月回宫?怕不是一两个月内的事吧?"第三位侧福晋较比谨慎,连忙扯开话题:“姐姐,我看阿丑该换换名字,她越来越不丑了。还是不说话吗?"安王福晋很高兴话题的改变,笑道:“还那样,人家总当她是个哑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块,有人听见她小声嘟囔呢!……”

真的,在花园深处,在青桐那浓密的树荫下,几个鼓形青花瓷墩围着一张精巧的石桌。阿丑——梦姑抱着小冰月,象安王福晋说的那样,正在小声嘟囔。

梦姑成为奴婢已经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静,常常使她那些粗鲁的主人也感到惊奇。但是去年五月,梦姑初见小冰月,古井死水竟卷起波澜,天然的母性使她浑身燃烧了一般,她发狂似地疼爱这个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过了半个月,孩子进了宫,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后,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儿。

这次接回冰月,冰月还是那么依恋她、爱她,她也从孩子的依恋中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这快乐转瞬即逝,只会留下更深更长的苦痛,不如自己心里放淡些,不要再那么神魂颠倒,寝食俱废了。

还有一个原因,分散了她对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从承乾宫出来,在二门口和三个宫女打了个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间一个是被两边的人看管监视的。被监视的宫女很年轻,脸貌和行动显得一团天真,她抬起悲伤的眼睛,对站在门边让路的梦姑视而不见地扫了一眼,梦姑顿觉心口"扑通"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老天,这不是容姑小妹吗?她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时,搂着她脖子,倚在她肩头的小冰月欢快地叫了一声:“容妞儿!"中间那个宫女回头看看,对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强一笑,走了。梦姑的心怦怦乱跳,真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但她不敢。这是禁地。一点差错就会丢掉脑袋。认错了怎么办?她被看管着,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说话吗?退一万步说,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进宫,她不敢、也不该去认她。透露出她们家的底细,等于给容姑带来杀身大祸。想到这些,梦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紧,把脸紧紧贴在孩子娇柔的身体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来。

可怜的梦姑,抱着自己的亲骨肉,却一心以为是主子家尊贵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难的亲妹妹,却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这次无意的碰面,却消溶了她那颗冻住的心的一个小角落,毕竟唤起了她对亲人的挂念,对手足之情的留恋,对少年时的美好回忆,一缕温暖的活泼,在她胸膛中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能觉察地升起来了……此时,她大约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个容妞儿到底是谁呢?什么时候进宫的?”“嬷嬷,"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怀里,还伸着一只小手轻轻捻着嬷嬷柔软的耳垂:“我都跟你说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额娘的近身丫头,进宫一年了。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那几天她给关在屋子里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额娘都不理我……嬷嬷,别说她啦,给我讲故事吧!……“梦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亲了亲小格格喷香的脸蛋,定定心,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静的声音,象潺潺溪水,叙述着在千百万人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传说……故事讲完了,冰月哪肯罢休,要嬷嬷再讲。小手触到梦姑的脸,冰月惊讶了:“嬷嬷,你哭啦?不要紧,我回宫去就叫皇阿玛发兵,到银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桥,让他们天天见面,好不好?"梦姑也没料到自己会落泪。见到容姑,打开了她一扇心扉,旧日的感情复萌了,许多极其遥远的往事又涌上心头。牛郎织女总还有一年一会,而她那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被埋葬掉,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冰月!冰月!“简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来了。梦姑连忙闭嘴、擦泪、起立。两个小姑娘上来就抢着抱冰月,可是冰月觉着嬷嬷的怀抱最舒适,哪里肯让她们窝窝囊囊地抱自己?她把头藏进嬷嬷怀里,尖声叫着抗议。

简王格格眼珠一转,神秘地说:“冰月,跟我去瞧戏,咚不隆咚锵!好不好?“冰月开心了:“瞧戏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梦姑的脖子,"嬷嬷也去。“简王格格瞧了梦姑一眼:“去就去吧,回头不许说出去!

我们要是挨骂了,阿丑就该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兴有了新奇事可做,连忙说:“她不敢说的。

她又不会说话!”

两个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梦姑抱着冰月随后,走向花园深处。转过葱绿的小山坡,悠扬的横笛声从绿荫一隅远远飞来。她们走得更快了。

“哎呀,额娘!"简王格格小声惊叫,往旁边一闪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边太湖石后,那里有一架蔷薇,正是枝密叶茂的时候。简王格格示意大家别作声,一个个小心地藏在蔷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许简王福晋看到她们了?

没有。她什么也没注意。她竟然连个丫头都没带,一个人慢慢往这边走。她走近了,简王格格吃惊地张了张嘴,几乎不相信这就是她天天见面的嫡母,脸色这么难看,神情这么惊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长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岁,大约是腿脚发软,她扶住路边的太湖石,走不动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简王格格一伸手拦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亲妈。

简王福晋站了片刻,竟往蔷薇架走过来了。吓得架外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冰月觉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嬷嬷一样不出声,只透过密密的蔷薇叶小心地观察那位失色的贵妇人。

福晋是冲看架下石凳来的。她颓然坐下,象散了骨头架子似地呻吟着,不住叹气:“天哪!天哪!"凄楚的声调吓得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福晋又双手合掌胸前,低头闭眼,默默祈祷,嘴里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她定了定神,摇摇头,向四面张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摆出亲王福晋应有的端庄和尊贵的仪态,走了。

小姑娘的诧异只是一会儿工夫,一转身就把这些忘了,王府戏班的锣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简王格格可以卖弄的东西多着呢,她神采飞扬地向女伴介绍:“我们府的班子演武戏是头份儿,《西游记》哪家也演不过我们!演孙猴子的那小内监一口气能翻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就是文戏不济。后来我阿玛说了,武戏、文戏都得拔尖儿!管家没法子,才打外面请了个唱小旦、小生的教习。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画儿上的人儿一个样儿!……”“真的?"安王格格也兴冲冲的。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戏的人和他们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们终于走进花园西墙边的小院,在离戏台相当远的廊下站住了。多遗憾,台上演习刚完,小内监们正在脱戏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锣鼓家什。两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台,指指点点。她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内监的那位请来的教习身上。在一色太监中,他真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俊朗飘逸,风流潇洒,是男人心目中的崔莺莺、杜丽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梦里的张君瑞、柳梦梅、秦钟、司马相如……台上的人们立刻发现了两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监忙不迭地跑过来请安,谄媚地笑着,认真地报告排练情况,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满脸陪笑。那位教习扬了扬眉梢,向身边的小徒弟悄声问道:“那是谁?”“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问的是远处廊下领孩子的那个女人。"梦姑刚把冰月放在地上,给她细心整理弄皱了的小绸衫,还没来得及向戏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来是侧福晋屋里的丫头,送给安王福晋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嬷嬷。丑八怪,象只猴子!"教习笑着摇摇头,仿佛在嘲讽自己心里的什么怪念头,掸掸长衫,扭身转往台后。这时,梦姑抬头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捂住嘴,刹那间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象一个单薄的、纸糊的人,在风中瑟瑟发抖,黑得象无底深渊的眼睛,射出两道疯狂的光芒,投向那教习的背影。当他的身影从戏台上消失的那一瞬,梦姑浑身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断了,如同挨了重重一击,她瘫坐在廊下栏杆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是他!这是他呀!

“同春哥!——"梦姑呜咽着,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泪如雨下。谁能计算出梦姑苦难的心里积存了多少泪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么,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嬷嬷,你怎么啦?"小鸟儿般清脆宛转的声音,唤回了她。不,她连任情一哭的权利也没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听一声吗?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还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奴婢:她没有脸面去见被她背弃了的同春哥……当晚,安亲王回寝殿时,安亲王福晋已经作客回来,正逗着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着。冰月一见阿玛便扑了过去。岳乐抚摸着冰月柔滑卷曲的头发,拿出一副黄澄澄的金项圈,给她戴好,随后叫人把她领走。阿丑低头进来,把欢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宫。"岳乐脸上毫无表情。

“啊?这么快?”

“回府十二天,已经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晋立刻就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几天?”“再多十天还是要走。何必呢。”“那还不如不回来!……这么说,皇贵妃她……”“皇贵妃自请处分,皇上一概都免了。这就好啦!"岳乐轻松地吁了口气。偏偏金陵被围的时候,皇贵妃待罪,闹得这么一塌糊涂,实在有损皇上威严。"作客作得不好吗?”“也就罢了。"福晋口气很淡。

岳乐当然听出了她的不满,道:“两家过去交往太疏,难免有不周之处,不足为怪。”“我……”福晋看看丈夫,脸红了,不大情愿地说,"我虽年轻些,又是续弦,可好歹总是亲王福晋,他们府里,老是三位侧福晋陪着我。”“福晋没有陪你?”“初时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气。后来不知简王召她去做什么,一个时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时候,就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笑得都勉强,就象巴不得我早点走开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许人家府里出了什么事。"岳乐笑了笑。

“可不吗!鬼鬼祟祟的,净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问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请便。她倒慌了,说知道我爱静,今天只请我过府,没有其他亲友。可是我们出府那会儿,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齐克新的亲随在门口等候,还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车仗呢!”“哦?"岳乐心里一动,眉毛也随着一扬。常阿岱就不用说了。敬谨亲王尼思哈也是反对撤议政的骁将。端重亲王齐克新虽是自己的亲侄,并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简王府的常客。

而且亲戚往来,何必讳言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府中会有什么事呢?……“三格格插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晋干吗喊天叫地呢?"她说起花园见到的情况,只是记不清大福晋到底怎么说的。

岳乐心里有点紧张,略一思索,问:“还有谁听到了?”“嗯,简王三格格……对了,阿丑抱着冰月也在。”“叫阿丑来!"阿丑跪在王爷和福晋面前,纤小文弱,倒不象一般奴仆在王爷脚下那么胆战心惊。她仍是那样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伤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时,她正是任平生死,一无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晋拿刚才的事情问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晋说: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对啦,对啦!她就是这么说的!"三格格拍手证实。

“去吧!"岳乐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这是什么意思?济度要做什么?岳乐紧皱眉头,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袭来。"免受杀身大祸"?身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什么杀身大祸?除非谋逆,象多尔衮那样……难道济度他,会有谋逆之心?!……岳乐惊出了一头冷汗。

“王爷,我想起来了,佟夫人也到他们府里去了!”“哪个佟夫人?"岳乐一时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简亲王的表姐嘛。她们也瞒着,是下人嘴里漏出来的。好象大福晋离席,就是去接她的。"岳乐几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内幕。仅只这些蛛丝马迹,他已经感到一个危险的阴谋正在策划中。但是,光凭猜测无济于事。他焦灼地翻来覆去,仍然想不出个头绪。最后他决定明天去请教范文程和汤若望,这样才定了心。矇矇眬眬即将入睡之际,不知怎么,脑中竟闪过阿丑跪在那里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来时平稳从容,黑眉下是垂着的长长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画出两道明显的小圆唬她并不丑嘛,为什么起个阿丑的名字?真见鬼!

金风玉露,又是秋天时节。刚入八月,就飞来了江南的捷报:金陵围解,郑成功大败,率残部逃出长江口;皖南的张煌言也因此兵败遁走,三十余府州县次第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图都已归了大清,人们终于盼来了安定。

各种神神怪怪的无稽之谈,又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什么关老爷显灵,阵上助了大清;什么郑成功营内出了怪物,不战自乱,只得仓惶逃走,等等。仿佛郑成功之败确属天意,不然,十数万大军围困只有三千守军的孤城,怎么会落个大败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将军达素的援军还没有赶到呢!

实际情况是,围困金陵后,郑成功骄兵轻敌,满足于附近州郡的望风归附,认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费力。困守金陵的江南总督郎廷佐无力抵抗,以谈判投降条件为借口,实行缓兵之计。郑成功竟然上了当,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将士也就屯兵坚城之下,日夜遨游江上,张乐歌舞,捕鱼饮酒。清将苏松总兵梁化凤登高瞭敌,竟然见到围城大军军仪不整、毫无戒备,许多军士在后湖游水嬉戏。他当机立断,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袭击,破营垒拔大纛毁营寨,炮火连发,矢石雨下。郑军毫无防备,仓惶应战,主要将领甘辉阵亡,于是全军大乱,纷纷溃退,终于立脚不住,迅速退出长江,返回厦门,从此元气大伤。北路败退,南路的张煌言孤立无援,很快也就跟着败亡了。

好象老天爷特别爱顾大清,给它特殊的气运,救无可救的危局,也会突然发生令人不能相信的变化,变得有利和顺畅。实际上,所谓的气运,包含着合理事物获胜的必然性。金陵事变的始末,撇开当事人的智能、意志、决策的正误等等表面因素,从根本上讲,反映了人心的一项重大变化:经过二十多年痛苦的战乱,经过清朝入关十六年策略比较明智的统治,人们盼望天下太平、安居乐业的强烈愿望,已经超过了抗清的民族意识。

收复云贵,驱逐郑成功,完成天下一统大业,这在许多读书人心里引起了强烈反响。他们总结成四个字:天命所归。

熊赐履就是其中之一,他决定要出仕,要有所作为了。

几天前,熊赐履就向管家说了辞馆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只得请他勉留几日,待主人抽空来馆再作商议。由于近两年主家的优厚待遇,熊赐履不能说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两个学生来了。行礼归座后,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问道:“先生,你要走吗?"熊赐履道:“谁告诉你的?”“管家昨天说的。先生别走,让阿玛再给先生加钱。"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岁,两人长得很相象,都是高鼻梁、细长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远不如弟弟灵秀,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真的,先生别走。我们小五弟也长大了,不久也要来读书的。"阿金说得很认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赐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无所遮拦地说:“想我熊赐履,说不上满腹经纶,也称得起博古通今,纵然不能安邦定国,总该治理民间,列班朝廊。岂能舌耕一世,就此沉沦?

总要一登仕途,博它个封妻荫子。”

哥哥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难。告诉阿玛,给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吗?"阿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脸,哥哥吐吐舌头,缩缩脖子。可惜两人的怪相熊赐履都没看到,他正自摇头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开的店铺?官位也象货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吗?……”“先生,"阿玉连忙报告说:“昨天你出去那半个时辰,有位先生来找你。管家没有让他进书房,说你不在,他就走了。”“哦?来人叫什么名字?”“嗯……不记得了。"两个学生知错地低了头。

熊赐履有些生气。他到此就馆,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时根本不许他出门,他以辞馆相要挟才准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许透露此间消息;可以访友,但不许朋友来访,弄得他聚友倾谈的兴致失了一大半,自己也不愿出门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报传来、京师欢腾之际。他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听说皇上要为天下统一特开恩科,朋友们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宫折桂,也劝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贤臣。他着实动了心。由于决定要辞馆,也就不顾主家的禁令,把住处告诉了几位朋友。那么,来访的是谁呢?是不是他们已经为他报名应试,特地来通知他呢?

“岂有此理!连来人姓名都记不住!”

先生向来难得说句重话,小哥儿俩自觉有过,难为情地低头听训。阿金抬头,乖巧地说:“请先生不要生气,那位先生进院,我们从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伸出小手提笔濡墨,一面在纸上轻轻地描,一面嘴里不住地讲:“他没戴帽子,头发黑黑的,额头宽宽的……眉毛也黑,是这样的……眼睛又圆又长,鼻子是这样的……没有留胡须,嘴巴宽宽的,嘴角这儿有一颗痣……穿着长衫,腰里系了丝绦……”一个人物像出现在纸上。虽然线条并不均匀流畅,人体的大小比例也不尽妥当,但五官的位置、特点,尤其嘴角那颗痣,竟使此人状貌栩栩然。熊赐履一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昆山徐元文吗?"哥哥拍手道:“对了!对了!他是说他叫徐元文的。"熊赐履喜爱地望着年幼的学生。这个六岁的孩子很是聪明可爱,天赋极高,记忆力很强,熊赐履还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学生。他很爱看书,几乎能过目成诵,并且记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赐履因材施教,这样,兄弟俩的进度就大不相同。哥哥还在念《论语》,弟弟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也只剩下《周易》这部变化多端、难学难讲的一经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赐履起过这样的念头:我本人也许以"饱学秀才"终此身,但将以这个神童之师而扬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龙就能遨翔飞腾;只要时势来到,这孩子会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就连夺去许多小儿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给他脸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几颗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两侧,眉心处有三颗重叠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由于位置适中,反给这张清秀的小脸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头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赐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却这段公案:“你们各自把昨天讲的书背一遍、讲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经》,清晰地讲罢后,熊赐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给他讲解。阿金坐下,翻弄一会书页,便埋头读去,不出一声。这边阿玉背书颇费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只有"子路率而对曰"那段话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得也差不多,其余都背得结结巴巴,自然也讲不明白。

按照设馆时的约定,不许先生责打责骂学生,熊赐履只得重新给这个学生讲了一遍。讲解时,他不时用双目余光注意着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动也不动,一直在专心看书,但翻页未免太快,两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书桌上呢?

讲完孔子四位弟子的个人志愿,熊赐履不由得责备了学生两句:“你们兄弟一同开蒙,都从千字文读起,你怎么就不如你弟弟?还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学得又快,记得又牢,就连临帖也比你用心,看着满象样子。好好用功,得象个哥哥才行!"阿玉嘟着嘴巴,坐下了。

熊赐履喝了几口浓茶,转身说:“阿金听讲书。阿金!"阿金吓了一跳,"啪”的一声合上书,黑黑的眼睛望着老师,神色有些惊慌。熊赐履不动声色,问:“下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吗?”“能看懂。”“哦?你讲一讲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并流畅地讲解了大意。熊赐履惊异地皱皱眉头:“你怎么自己会讲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经注疏》,书里讲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顿开!"他得意地用了这句成语,晃了晃脑袋。

“哪里来的书呢?"熊赐履不相信这样的豪富之家竟会有《十三经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边揭发说:“嬷嬷说他没日没夜地看书伤神,把书收了起来,他又给偷出来了!"阿金赶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么,你刚才是在看《易经》后面的内容了?"熊赐履说着,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经》。阿金慌了,连声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赐履看了他一眼,书已经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来是两本。盖在上面的一本确是《易经》,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么,刚才使他入神的,当然不是《易经》了。

熊赐履拿起《资治通鉴》问:“你看得懂?"阿金赶忙点头、回答:“是。"熊赐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问:“从头看的?看了多久了?"见先生没有发怒,阿金照实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儿时候开始从头看起的。"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那边的阿玉早就在盯着,这时就抢先来了句嘲笑话儿:“猴悲摸索头。"比较起来,阿金没有阿玉壮实,是个精瘦机灵的孩子。但凡两人斗嘴生气,阿玉总是骂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着头站起来,向旁边跨了两步,说:“虎怒纵横步!"熊赐履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假山说:“怪石巉岩虎豹形。”

阿金抬头看一眼檐上的郁郁青松:“乔松夭矫龙蛇势。"熊赐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钉钉地。"阿金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笋出钻钻天。"熊赐履大喜,说:“好,好!我熊赐履竟然教着了一位神童,定要与你叔父说明,不可辜负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过,《通鉴》不妨晚看几日,先读一读王荆公的《伤仲永》吧!"他拿出为师的尊严,认真嘱咐着。

他实在很高兴。当晚主人来到的时候,他竟把辞馆的事放在后面,先向罗公把阿金的奇慧着实夸奖了一番,并要求主人为阿金更请名师,断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罗公不住微笑点头,并不插话,等到熊赐履称赞完了,他才笑道:“更请名师,焉能高过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确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无名师难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辞馆呢?”“实不相瞒,我辞馆是为了赴科举。"罗公略感惊讶:“我记得先生向来并不热中啊!”“不错。但目下情势已大不相同。云贵收复,郑成功败亡,天下一统,足见大清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主人的眼睛里倏忽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抑止不住,喷泉般溢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赐履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一席话,不值得主人那般欢喜。

主人把熊赐履的请求搁在一边,先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先生大才,罗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请教。先生以为,大清朝廷制胜之道究竟何在?"熊赐履想了想,说:“征云贵,复金陵,沙场血战,期间一刀一枪、一阵一战,赐履不知其详。然而人心向背实在最关紧要。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朝廷顺应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严惩贪官,与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宁帖,国家安定。国家安定则耕织皆兴,太平兴盛指日可待。赐履以为,这便是朝廷的取胜之道。"主人喜笑颜开,拱手连连道:“极是极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腾达!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见谅。天下初定,百废待举,赐履实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视着他,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说:“先生志大才高,令人钦佩。那么,只留一年如何?"熊赐履心里着急,仍旧保持着他一向稳静的姿态:“感谢主人厚意。赐履将应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为办理了。““托朋友?"罗公显然吃了一惊:“你朋友到此处来过?"熊赐履多少有些难为情,因为当初主人再三嘱咐,不许外人到宅上来,他说:“因赐履决意辞馆,请朋友代为安排。

昨日一个朋友来访,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显然是这件事让他下了决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诲,既然他们已能自学,也就不敢强留了……“熊赐履很高兴,如释重负,立刻就要拜辞。

“且慢。"主人笑着一摆手,"先生稍待数日,鄙人还备有谢仪,为先生一壮行色呢!"岳乐从王府后面那所隐蔽严密的小院落走回来时,天色已晚。两名护卫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赐履的话虽然只是几句,却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绪和愿望。大清必能稳固!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为亲贵不满,却很得民心!岳乐不求显达,尤其不愿意在王公贵族间出风头、争地位,他是那种实打实地关心国家命运的明智派。

岳乐走上一道月门的石阶,浓郁的花香迎面袭来。玉簪和夜来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空上,半个月亮闪着淡金色的光芒。月光洒在树木、假山、藤架、亭台和水面,如同涂上一层水银,变得神秘而美妙。这来过无数次的花园,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吩咐随从灭灯,自己先进了月门,走得很慢、很轻,在尽力地享受着宁静美好的月夜:桥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动着碎银似的月光。草丛中蟋蟀"啯啯"高唱,淡绿色的流萤好似飞动的小星。踏着树影、花影,岳乐心头起过一丝淡淡的忧郁,感到一些儿沉醉。

另一种香味冲进鼻子里。这是线香。谁在花园里烧香?在关外,满洲人没有焚香拜祷的风俗,祭月拜兔儿神是八月十五的事,还不到时令。岳乐顺着线香寻找来源。转过湖石、绕过花坛,紫藤架边有几株芭蕉。哦,是她!岳乐一眼就认出,这是福晋要来的那个侍女——阿丑。

阿丑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头,把又一束香插在地上撮起的土堆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动,轻轻祝告。柔和的月光慷慨地洒向她,她脸庞如象牙雕就般细腻匀净,眉尖微微蹙起的细眉黑得发亮,那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竟那么美、那么逗人爱怜,岳乐一时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闭上了眼,双手无力地放下,身体也随着一阵松弛跪坐下去。她的头渐渐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极其柔美的颈部线条。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象水银珠似的,沿着面颊流下来,流向腮,流向下颏,滴到胸前。一颗滴下去,又一颗流下来,流下来……整个人形如一座玉雕,纹丝不动,只有泪水在流……一个孤独、凄婉的少女,柔弱无力、纯洁无邪、痛苦无告……许多年以前,岳乐是个强舰顽皮、野蛮的男孩子,最爱马上驰骋、原上射猎,喜欢听野兽中箭时的嘶叫,喜欢看血淋淋的杀生壮景。一次在密林间射鹿,他竟一口气射杀了十六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林间草地上打起莽式。树根绊倒了他,他跌进深深的草丛,细弱颤抖的呻吟,使他发现乱草窝里一头猫儿大小的幼鹿,也许刚刚出生,还不会走动,缩在草里瑟瑟发抖,不时昂头哀哀悲鸣,想必是在呼唤母亲。

小鹿向他转过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眨动着,眨动着,竟流出了泪水。岳乐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眼里发热,紧紧地把这个小生物搂在怀里。他想起他射杀的鹿中,确有一头临死时还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间白色的乳汁流进了鲜红的血液里……他抱回小鹿,精心喂养,小鹿长大后,他又把它放回山林。从此,他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唤醒的那些本能,使他长大后易于接受"蛮子"的文明?

今天,他不是又看到那双悲哀的小鹿的眼睛了吗?刹那间,他忘记了这是他府中无数女奴中的一个,忘记了自己是一位高贵威重的亲王,他心的最深处那根最细柔的弦被拨动了,召唤他的良知和慈爱。他只觉得对这可怜的女子满腔怜惜,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象当年怀抱小鹿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保护她,不让狂风暴雨袭击她,不让邪恶玷污她,不让残暴伤害她!……一阵夜风吹过,林木花草的窸窣响动更衬出夜的寂静。几只顺风飞舞的萤火虫冒冒失失地撞在岳乐脸上,他下意识地挥挥手,却把自己的沉思遐想也赶走了。一名护卫轻轻走来,分明要禀告什么,他一摆手,把护卫止住了。他略一思索,轻轻咳嗽一声。

不啻听到一声闷雷,阿丑倏地惊起,向四面张望,扶着芭蕉树干,以袖掩口,似乎在发抖。岳乐从藤架下慢慢走了出来,靠近阿丑,见她象一只受惊的羊羔,心里泛起一片怜悯,语调格外和悦:“这不是阿丑吗?"阿丑一哆嗦,连忙跪倒,不敢抬头。

“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花园做什么?”

没有回答。

“你烧香、祷告、流泪,到底为了什么?”阿丑低垂的头渐渐抬起,还是默不作声。

岳乐弓马出身,战场上勇猛无敌,跟随父亲饶余亲王阿巴泰南征北战,对创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劳。父亲崇尚汉家文化,他也成为皇族中最先接纳汉族文人、精通汉语汉文、喜爱诗词歌赋的有名人物。亲贵中,象他这样文武全才的人是不多见的。但是盘问女人,他却没有多大本事。几句直来直去的问话,把阿丑问得一言不发,他就毫无办法了。再看看阿丑,连那点惊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素的冰雪冷态,还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表情。岳乐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头谢过的时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爷一眼,断定确实没有怒容,她才脚步轻松地离开了。岳乐站着,注视着阿丑的背影。月光下,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银白色,衣襟轻拂如柳,裙裾闪动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玉雕仙女吗?……角门"嘎吱"一声,她出去了。岳乐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况,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从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如冰似雪、不言不语的女子,这个无依无靠、痛苦凄切的卑贱奴婢,为什么竟牵动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啯啯"地叫个不了,纺织娘和金铃子又以它们的歌声加入了这秋夜大合唱。护卫们侍立许久,王爷仍然没有回寝殿的意思。他们心里着急,却不敢催促。

沙沙沙,从通府内的园门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大喝道:“站住!什么人?"来人喊着护卫的名字:“塞班,是你吗?我是雅库拉。王爷呢?王爷还没有回来?"他说着,走到近前。

“什么事?”岳乐转身,月光投射在他棱角分明、很有气概的脸上,看上去仍然浮动着几分恍惚。

“禀王爷,康郡王进府拜谒。”

“啊?"岳乐吃了一惊,"现在什么时辰?"护卫赶紧回答:“戌末亥初。"刹那间,熊赐履、阿丑、月光、流萤等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才那点迷迷茫茫的薄雾似的心绪,也象被一阵大风扫除得干干净净。岳乐的头脑立刻变得如往常一样冷静、锐利,短短的瞬间,无数问题潮水般涌过他的心头:康郡王杰书虽然年轻,却是持重多思。他的堂兄常阿岱全心全意拥戴简亲王济度,杰书自然也会偏向那一边。去年那个令岳乐十分不安的"六王聚会",杰书不是也躬逢其盛的吗?

十多天前,简王府的那次秘密会议——岳乐确信,济度一定召集了秘密会议,可能与康妃待罪有关——也曾使岳乐吃惊不校他派了人去私下打听,回报说是饮酒聚谈,谈些什么,无从知道。怪就怪在简王福晋为什么那样心惊胆战?亲友会宴何必撒谎遮掩?岳乐费尽心机,探究不出会议的真情,也看不出那边的动静。正逢金陵围解、郑成功出江,朝野一片欢庆,皇上趁此喜庆,赦免了从皇贵妃、康妃直至下面宫女、太监的大小罪过,这不就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吗?

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岳乐相信康郡王此来关系重大,多半与那次秘密聚会有关。一位王爷,深夜出门拜客,决不会为了年成不好、夫妻反目、上司责怪。

岳乐脸上掠过一片阴云,眉间现出深刻的川字纹,果断地吩咐:“请至书斋相见。"护卫转身要走,岳乐又说:“传护卫班守卫,任何人不许进书斋!"送走母亲,康妃佟氏静静地走回寝宫,静静地坐在她平日最爱坐的红木雕花扶手椅上。宫女进上茶盏,她连眼珠都不曾转一转。她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坐多久呢?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宫女、太监们早已见怪不怪,放下茶盘、茶点,各自悄悄退下。深重、悠长的孤寂,便又严严实实地把康妃团团围住了。

许是景仁宫的侍女、太监太迟钝了,竟没有发现今日主子的神情大异于往日。只要看看她那双好象已变成两颗玻璃球、丧失了活泼的生命之光的眼睛,就足够了。她真的被震惊得痴呆了,感情和神经一片麻木,脑子象笨重的大石磨,困难地缓缓转动着:母亲说什么?……为了挽救我,为了挽救大清,废掉他!

他倒行逆施,背祖训、违天意,一步步拿天下拱手交给南蛮子,直闹得天怒人怨,再不当机立断,大清的江山就要被他葬送啦!……废掉他,把他贬为庶人,或者厚道点,封他一个安乐公、闲散侯。那么谁当皇帝?当然是你康妃的儿子,你就是皇太后了。那现在的皇太后呢?让她当太皇太后。她会同意的。

皇后呢?董鄂妃姐妹呢?皇帝都废了,他的皇后、皇贵妃、妃嫔等人当然都得废掉,跟他一起赶出宫去……废掉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你才能免除杀身之祸啊!哪怕他心里有你一丁点儿,会降旨取你的首级吗?别看眼下赦免了你,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孩子,你心里可别犯糊涂!

要你办的事不多,只不过记住他的行动,通个消息。千万千万不能泄露,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靛∈虾薷A佟*

跟福临圆房,成为他的一位妃子时,她还是一个对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最初的委身、最早的欢乐,使她内心里狂热地爱恋她的小丈夫。他是她的神明,她生命的依靠,她愿为他献出一切,死也甘心!他不是也同样钟爱她吗?花前月下,共度了多少甜蜜的时光。她不仅爱他,而且崇拜他,连他留下的脚印都使她倾心,恨不得跪下去亲手抚摸。如果他不得已召幸了别的宫妃,她便会抱着他的随便一件衣物,不这样就不能安眠。如果他出巡几日未归,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一回来,总是首先召她去养心殿,两人久别重逢,竟比新婚更觉甜美。

她怀孕了,给她带来更加美妙的憧憬。他废了皇后,会不会为的就是她?她常常这么心迷神醉地猜测。受到宠爱、又有孕在身的她,应该继任皇后,这是百无一失的事情,她坚信着,毫不怀疑。而他,不也曾隐隐暗示过吗?她更爱他了,她的夫君,她的主宰,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他是这样年轻、英俊,天下万民之主啊!

谁料他竟会这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头迎头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水浇她那颗火热的心!

选皇后,让她冷了半截;董鄂妃进宫,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旧日情分;她恨他没有出息,拜倒在那个南蛮女人的石榴裙下。见到他们朝欢暮乐、心满意足,她感到钻心地痛苦,恨得把被头都咬破了。一个满怀爱恋的天真少妇,热血如潮,却被她倾心热爱的人抛弃,枉担着宫妃的虚名儿,长年累月独守空房,那孤寂不是能把人逼疯吗?她没有疯,满腔的爱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严的宫规宫禁,要不是牢牢扎根于她心中的皇帝高于一切的信条,她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峻。福临就是偶尔召她往养心殿,也得不着一点愉快和乐趣。他更疏远她了。

她死心了吗?没有。她暗自做着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败了,败得很惨。这就是最近的那桩景仁宫事件。

那天福临突然来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说了那些话,固然是想出出怨气,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藏着一个希望,希望改变自己在福临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眼光、有胆识,敢于直言谏君的贤妃。她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比较,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超过董鄂妃,才能吸引福临,才能恢复福临对她的旧情。可惜她遵循的是满洲的传统道德,可惜她对福临的了解太浅,尤其可惜的是她选择了一个极不妥当的时机,在福临自觉卑怯、无地自容的时候,偏偏揭了他的短,损伤了他极其敏感的自尊心,终于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级!

这一大失败,弄得她心灰意懒,简直没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倒是同她一道获赦的董鄂妃常来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的人,可是这回皇上发怒,人家拚命来救,只这段恩义,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给她讲故事解闷,但凡皇太后、皇上赐给衣物、食品、玩艺儿,也从不忘记送她一份。对董鄂妃的怨恨,无形中竟消了许多。如今,被母亲这一番惊人的嘱咐弄得心慌意乱、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后,连董鄂妃常对她说的几句话儿也在耳边响起来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里注定和他甘苦荣枯与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坟,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康妃,心里正翻卷着狂风暴雨,头都想痛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使她难以承受,感到一阵阵眩晕。时至正午,殿前强烈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想,还是靠在这儿打个盹,养神吧!

忽然,两名养心殿太监来到跟前,说皇上有急事召见。她吓住了,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她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心怀鬼胎,随他们离开景仁宫。才出内左门,便遇到骑在马上等候着的福临。他沉着脸,怒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这半天才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敢答话,更不敢看他。忽听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们一起去南苑跑马,快来吧!"她这才抬起了头。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别的、女人难以抵御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笑了,她心头暖烘烘的,直想掉泪。

绿草如茵,骏马欢实,他俩并辔而驰。福临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样子使她心醉神摇,她小声嘟囔着:“你干吗老看着我?"福临不答话,却把她拦腰抱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颈、耳畔的热气,又惊又喜,羞怯地说:“别这样,看人家笑话!"福临大笑:“谁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挥鞭,马跑得更快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却是那样地得意、欢快!

马,突然惊慌地嘶叫一声,扬蹄人立。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许多人手执刀枪弓箭,从四面八方步步向他俩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们吗?但又不大象。他们是谁?

他们在吼叫什么?

“昏君!昏君!”

“违天背祖,天怒人怨!废掉他!”

“废掉他!废掉他!”

“嗖"的一支响箭飞来,直穿福临胸膛!他朝后一仰,摔下马去。佟氏大惊,扑到他身上,箭镞已完全没入他的肌肤。

他手捏箭杆,痛苦地叫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绞,搂住福临嚎啕大哭,直哭得气噎喉干,凄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旗下我可怎么办!……”

佟氏全身猛的一挣,醒了。她还坐在那把心爱的红木椅上,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满脸泪水,遍体冷汗,头发和贴身衫子都湿透了。她侧耳听听,周围还是那么宁静。可是她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福临那痛苦的面容仍然使她肝肠寸断。她明白了,她恨福临,是因为她仍然爱恋着他,爱得很深很深……是啊,他若死了,她怎么办?

同样的问题,他若被废,她怎么办?

她的儿子真能登上帝位?她真能当上皇太后?废掉老子立儿子,有多少可能?

董鄂妃那句话怎么说的?"甘苦荣枯与共"。无论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能逃脱吗?

这里有最实际的利害:福临在,纵然是挂名,她是后宫主位,是皇三子的生母,将来可能有太后之分,至少是亲王之母;福临被废或是被杀,她便是废帝遗妾,将和福临的所有后妃一起给撵出宫去,决不会有好下场!……啊!表舅在旗人!母亲一定受了表舅的哄弄!

她,怎么能跟自己作对?

暴风雨平息了,天地渐渐恢复了晴朗。她沉着地洗脸、细心地妆扮,换了一套淡雅的月白色长袍,叫宫辇侍候往慈宁宫。

庄太后异常镇定从容,眼睛里凝聚着睿智和安详,神态中揉和了慈蔼和信任,象方才听康妃密禀一样,仔细地听着岳乐的密报。

刚才康妃禀罢,跪叩着替自己和母亲请罪时,太后心情激动,亲自下位把她扶了起来,并一反常态,把惶恐不安的佟氏搂在自己宽阔的怀抱中,含泪道:“好孩子!叫我这当妈的怎么谢你好呢?亏得你不念旧恶,心里明白!你是大清的功臣!太祖、太宗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他从小就脾气坏,那天你偏偏戳到他的痛处,也是一时冒火,事后就后悔了,你再不要放在心上。为今儿个的事,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当感动得哭成泪人儿似的康妃告辞时,太后嘱咐道:“不要对任何人讲,有动静立刻禀报。"对岳乐,当然不能同样对待。她细心地听完岳乐的话,皱了皱又黑又细的眉,问:“你以为,杰书为什么反戈?”“杰书原本就和他们同路不同心。如今天下归心,杰书说他不能有违天命,定要忠于皇上。“太后微微点头,又问:“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岳乐立刻提出建议:马上以谋叛罪逮捕简亲王、巽亲王一伙,囚之牢狱,免生后患。

庄太后没有回答,又迈出男子一样的大步,在屋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长袍刷刷地响。岳乐望着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叔叔、太宗皇帝皇太极。有一次他为一场大战的兵力布置去见皇帝,他也是这么走过来走过去,晃得岳乐的眼睛都花了。看看这位婶母,步态、表情,连那有时一手托肘、一手抚腮的动作,都跟她丈夫一样!

她一转身,归了座,往椅背上一靠,松开紧锁的眉头,神情庄重,俨然一位成竹在胸的统帅:“要后发制人!告诉杰书,要继续深入其中,情况一有变化,立即告诉你。我叫苏麻喇姑等人每日与你联系一次。他们是想待机而动,我们便能趁机收网。”“是!"岳乐回答着,心里暗暗佩服。

“再者,此事出在皇室,简王又功高威重,一旦败露,必是一大丑闻,对皇室、对大清都很难堪,都极不利。因此,要缜密而又缜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让汉臣汉民窥出内情!”“是!"岳乐简直是惊服了。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问题,太后一语就点破了。

“还有,皇上年轻气盛,此事断不许让他知道。但他身边须有可靠大臣特别经意护卫。内大臣索尼、鳌拜都忠诚可信,鳌拜武功也好,不妨将内情告知,要他们日夜警惕。只是千万不能惊动皇上。"太后遇变不惊,处事明练,思虑周密,全局在胸,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看太后平日那般温和、慈祥、迁就,仿佛安享清福的婆婆和奶奶,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那帝王的眼光、统帅的品质,揉和着母亲的胸怀,就变成转危为安的巨大力量了。慨叹之余,在护卫人选上,岳乐略有异议:“禀太后,近日鳌拜与苏克萨哈结了儿女亲家,两人无话不说。索尼年迈,不如换苏克萨哈领命为好。”“苏克萨哈这个人么……”太后略一沉吟,接着说:“也好,他很机警。不过索尼还得助你一臂之力,共同把事情办好。"其他具体事务,太后统交岳乐安排。岳乐在出宫路上嗟叹不已:皇上真正有福,承乾宫里一位贤内助,慈宁宫里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可是这位母亲此时正静悄悄地站在寝殿窗下,望着珍宝几上那一双嵌珠玉如意,暗暗叹息:皇儿皇儿,天下事哪能尽如你意?革旧布新太急太快,树敌哪能不多?欢庆胜利中人们容易抛开旧怨,欢乐过去之后还有更长的岁月啊!皇儿,你该收收缰了

“母后!儿今岁得一佳状元!”

福临兴冲冲的,满脸是开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带了几分得意,向母亲禀告。

太后用她惯常的慈爱目光迎接儿子。触到他兴奋得发光的眼睛,红红的脸膛,她心里忽悠一闪,眼前浮现出另一个福临:在初夏的阳光下晒得脸儿红喷喷,眼睛象两颗小星星,小手高高举着他摔了好几跤才扑到的美丽的蝴蝶,在碧绿的草地上拚命踮起脚跟,想让自己更高一些,也是这么兴高采烈地嚷着:“额娘,我逮着一个大花蝴蝶!……”那时候,福临才四岁,他们也还没有进关。眨眼间十七年过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华帝国的年轻君主了,庄太后心里非常感慨;想到十七年的历程,那一次次险风恶浪,心里又说不出地惆怅……她终于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佳状元?佳在哪里,皇儿这么高兴?”“哦,母后,儿亲自出题、亲自主试、亲自阅卷,这一科状元进士,的的确确是我的门生。状元不但文才高,书法秀丽,外貌也俊美儒雅……”“人品如何呢?"太后笑着问一句。

“儿曾面试咏鹤诗,他诗中有句道:鸣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诗以言志,可见人品必高!"太后点点头。

“他是江苏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儿都想见见,已到隆宗门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后不是想看一看的吗?"太后看看皇上,母子俩相视而笑。

传宣太监到隆宗门一唤,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进士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行。熊赐履慢慢走着,至今还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昨天晚上,管家备了车轿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认不得沿途道路。仿佛有人拦阻盘问,管家不知怎么应付的,每次都顺利通过了。在一排带长廊的高屋前,管家请他下车,领他进入其中的一间,嘱咐他在此静候,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明天主人将亲来致谢,临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内还有数人,都已倚墙靠桌地睡着了。屋里整洁清静,不象是不正经的地方,墙边还立着一只书橱。他随手取来一本,是陈寿的《三国志》。于是,他放下心,便在灯下读书消磨秋夜。

天蒙蒙亮,外面有人大声传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赐履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脑,同屋的人却都纷纷起身出门。他正不知所措,有人进屋问他:“先生就是湖广熊赐履吧?……哎呀,你怎么还没有着礼服?快换衣帽!"熊赐履也慌了手脚,那人上来就帮他一起穿衣戴帽着靴,然后领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经排成了长长的两行。他被安置在右边一排的第十名。熊赐履回头望一望,隐隐约约有百十来人。近处几个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后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个个身姿僵挺,动作生硬,显得很紧张,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

熊赐履惊疑不定,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谁?他放眼向远处、高处望去,极力想弄清周围环境。然而随着天色渐明,越来越浓的乳白色晨雾,象一面铺天盖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后面还藏着什么?祸?还是福?熊赐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皱眉:事情这么怪诞,竟不是梦!

熊赐履一横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的?听天由命吧!

队伍前进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声,而这石板路竟如此宽阔齐整!他们在浓雾中走着,仿佛与世界隔绝了。

白茫茫的雾中,忽然传来阵阵钟声,浑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传向远方,震得熊赐履猛然一惊,这钟声,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门上的钟声一样吗?

踏着钟声,他们又走了许久,过了深深的城门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桥,天色大亮了。熊赐履无意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后的人也是一样打扮!忽然,一派乐声悠扬,从前方传来。熊赐履定睛细看,渐渐浅淡的晨雾中,隐隐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伟的轮廓。天哪,这是熊赐履熟知的太和殿传胪大典啊!他熊赐履既没有应会考,又没有参加殿试,怎么会走在新进士的行列里?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熊赐履惊出一头冷汗,什么也想不下去了,因为他顶着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乐大作,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然后高唱道:“顺治十六年九月开恩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着,他唱起名来,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赐履一喜一惊。

喜的是好友夺了鳌头,惊的是他会识破自己这个假冒的进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广熊赐履"!熊赐履目瞪口呆,昏头昏脑地随召引官出班,跪到御道之左、状元、探花之后,他是第五名。天!这是怎么回事!

后面繁缛隆重的礼节很多,熊赐履象个木偶似地随人摆布。传胪后颁布上谕时,他又听到自己的大名,原来他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了。熊赐履百思不得其解,他凭什么得到这特殊的恩典?难道是罗公重金买来的吗?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门召见殿试前十名,熊赐履又在被召之列。在太和殿,他们没有资格靠近皇上的宝座,而来到乾清门,与皇上的距离就不过十步之遥了。当熊赐履抬头恭觑圣容时,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对,皇上那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笑意。熊赐履一怔,圣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却在紧张地思索:那眼睛,那黑眉,那棱角分明的嘴,曾经聚成一副怒冲冲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轻的旗下小章京!两年前,他们在城南小茶亭初见,又相遇在可怜的老汉家门前……是他,一定是他!熊赐履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这个进士想必是皇上恩赐的了。

不过,熊赐履无功受禄,总是于心不安。况且,整个事情的经过,处处都透着古怪。他一面想一面走,差点儿踩着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脚后跟。

他们被领进慈宁宫,恭恭敬敬地参见了皇太后。熊赐履大约心里有鬼,只觉得皇太后不时地打量自己,那眼光里似乎也含着笑意。这么一来,他更不敢抬头了。

皇太后见到这些年轻有才、又非常知礼的新进士,很是欢喜,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赏给每人一个荷包、一朵金花、一个如意锞子,状元则得了双份。他们也都受宠若惊地谢了皇太后恩典,出宫去了。

直到出了天安门,走上了东长安街,新科状元徐元文才温文有礼地一把攥住熊赐履的手,说:“啊呀,赐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会试殿试,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这两天你躲到哪儿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羁的气概竟一扫而净,穿上官衣还不到一天,已是标准的温良恭俭让了。

熊赐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实回答。此刻他才感到浑身难受,原来汗水把从里到外的几层衣裳都湿透了。

慈宁宫里,母子俩还在议论。

“母后,儿的眼光如何?"福临得意地问。

“果然好。不负你两年来屡次复试顺天、江南举人!”“要不是丁酉顺天、江南乡试狠刹科场邪风旧习,哪能选拔出这样的真才!所以,许多汉臣对科场案议论纷纷,总说处置过严,儿至今不悔!"太后看了儿子一眼:“顺天一案还罢了,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诛斩似乎多了些。"事实上,顺天科场案只杀了开初李振邺、张我朴那七个人,其余的因顺治避免酿成大狱而全部减免。但随后揭发出来的江南科场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斩首,无一幸免。

顺治立刻答辩似的说道:“太祖皇帝以来,满洲便以婚姻维系蒙古。如今天下一统,用什么来维系汉民呢?儿以为科举最为得力。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龙伏虎,日后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未必不出于江南。严办江南科场徇私舞弊,杀十数人而获数万秀士之心,值得的!"庄太后本想说郑成功围金陵,一些州县官望风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场案杀人过多无关,但是想到儿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被围的旧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她转了个话题:“恩科试毕,你也该休息休息了。“确实,为了禁绝科场流弊,自顺天科场案发以来,福临花费了很大气力,不仅亲自审讯、定案,还一次又一次地亲自出题、判卷,复试顺天、江南乡试中举的举人。这回开恩科取士,他又是从头至尾地全部亲自过目,劳累是可以想见的。

顺治笑道:“文事已毕,该捡起弓马了!时当秋高马肥,正好郊原射猎。"庄太后心里"扑通"一跳,外出射猎,最是容易出事的场合!但她维持着自然的神态:“一定要近日就去吗?”“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顺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都去见见世面!还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孙们,来一次猎场较射,扬一扬我们爱新觉罗的天威!天下一统,原该高高兴兴庆贺一番;近日贡来的好鹰,也该显显本领啦!……”福临越说越兴奋,太后越听越担心。老天,他还要邀皇族同去射猎,这不是把自己送上门去吗?

“皇儿,"太后迟疑地说:“射猎,到底不过是游乐,何必这么大张旗鼓,惹人议论?……”“额娘,"福临笑了:“射猎是顺便小事,儿有大事要办哪!”“哦,什么事?”“额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祯皇帝陵吗?"太后无话可说了。她懂得,这是福临应该而且必须做的事情。转而一想,让福临经一经凶险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备,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着儿子,低声用蒙语说了一句民谚:“草原上雄鹰的坚强翅膀,是在暴风雨中练成的。"福临的蒙语不大行,连忙问:“额娘,什么鹰?"庄太后笑了笑,说起了别的事情。

为了表示对崇祯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猎项目要放在祭陵以后。在到达巩华城、即沙河行宫的当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开阔场地上,召皇家子弟较射,十五岁以下的皇侄、皇孙和皇子一律参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亲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在御座后侧左右侍立。他们和皇上一样,都是一身戎装,想必在皇族子孙们的较射后,还要练练身手。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礼部尚书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围密集的侍卫,金盔银甲,补服花翎,在秋日午后的灿烂阳光中鲜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装扮得如同一座彩楼。

较射的皇族子孙,年过十岁的每人射五箭,不满十岁的每人射三箭。箭靶放在三十步外,射手按着年龄顺序一对一对地入场比赛,有的挺胸凹腹、神气十足,也有的紧张失措、缩手缩脚。结果很平常,没有一个全发全中,也没有一个一发不中。他们的父兄大多在场,看看皇上没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龄最小的,就是两位皇子了。二阿哥刚满六周岁,号称八岁,三阿哥还不到六岁。眼看最后的几个十岁的皇侄孙就要射完了,安亲王恭敬地向皇上说:“皇上,两位皇子年岁太小,就免射吧!"索尼从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乐一眼,也说:“皇上,王爷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万一受伤,太后不安。"王公大臣们纷纷附和,不知谁的一句话灌进福临耳中:“箭靶这么远,身小力单,万一射不中……”福临勃然变色,腾地站起,眼睛闪着恼怒的光。他到底没有发作,终于缓缓坐下,斩钉截铁地说:“谁也不免!"二阿哥第一箭脱靶了,月台上死一样寂静,谁也不敢看皇上的脸。福临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双唇,额上一条暴起的青筋在卜卜地抖动。

第二箭,中红心!

第三箭,又中红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称赞。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贺:二阿哥小小年纪,身手不凡,将来安邦定国,武功必定横绝一代。赞颂声中,福临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该他出场了,怎么不见踪影?

这时,安王和索尼又说,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时未到,就不必射了。福临对这个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却活了下来,是不是他偷换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爱的皇四子,有时福临对这个皇三子还隐隐感到厌恶。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临阵乱跑,却很叫人生气。福临的脸又阴沉下来,说:“找他来,一定要射!"三阿哥并没有跑远。射场边围着看热闹的尚膳监养鹰鹞处的当值人员中,一个少年养鹰人引起了三阿哥的兴趣,因为他肩头站着一只状貌神骏、双睛猛鸷的青鹰。皇三子忘了射箭,竟跑到近处,目不转睛地打量那鹰。

“这是海东青吗?"他好奇地问。

“回小爷,是海东青。"少年见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确切身份,便恭敬地这么称呼一声。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东青光亮美丽的羽毛,少年连忙躲闪开来:“小爷当心,它啄生人,可厉害呐!”“怪不得书上说它玉爪金眸铁作翎呢,它准能拿天鹅!”“能!拿过好多次了!"少年见自己心爱的鹰受到赏识,也很高兴,不由自主地夸赞着,"它飞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儿,能看见草里的蚂蚱;停在树梢上,能看清云里的小雀;搧翅膀一飞,直冲上天,比流星还快,什么鸟都逃不掉!……““三爷,快走快走,该你射了,皇上要生气啦!"一名侍卫跑了过来,打断两个孩子津津有味的谈话,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边跑边回头:“喂,养鹰的,你叫什么名字?"回答声音很小,但顺风入耳,很清楚:“费耀色……”偌大的射场上,现在只有三阿哥一个人面对箭靶了。他是那样幼小,象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苗,象一朵红顶小蘑菇,象群鹰环伺的小雀子。他不觉得孤零、紧张、害怕吗?不。他全没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处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兴兴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开了架式。嗬,只见他抿着小嘴,眯起眼盯着箭靶,右手一扬,小箭"吱儿"一声飞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红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们的笑声、喝采声交汇成一阵欢快的喧嚷,射场立刻热闹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了。月台上一名侍卫大声喊道:“皇上谕令:再中一箭,赏穿黄马褂!"这喊声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笑声中了。

皇三子瞄准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红心!

“噢!——"人群欢呼了!年纪最小的三阿哥,成绩最好,连一直扳着脸的皇上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绷得住劲,一本正经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丝不苟地学着大人们的礼节,并不退回原处,反而一步一步从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上面前。

福临故作不解的样子,问:“你要什么?”三阿哥仍跪在那里,不说话,只笑着向皇上望。

福临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拿黄马褂来!"索尼笑道:“皇上,仓卒间哪里能有小褂?"福临笑道:“大的也罢,拿来再说,岂能失信于孺子!"侍卫拿来了黄马褂,安亲王提着领,比了比,又长又大,直拖到三阿哥脚背。岳乐笑着,干脆拿黄马褂把孩子裹着抱了起来,说:“三阿哥好箭法!将来长大要成就什么勋业?"三阿哥望着父亲只是笑,没有作声。

福临心头畅快,叫过三阿哥,笑道:“你们兄弟俩说说各人的志向,让朕听听看。"二阿哥想了想,说:“我将来要领兵打仗,做一个南征北战的安国靖寇大将军,天下最厉害的王爷!"岳乐笑道:“那么,是一位贤王了。三阿哥,你呢?"三阿哥用孩子们特有的全心全意崇拜、爱戴的目光,望着父亲,声音朗朗地说:“儿愿长大后效法皇父,勤政爱民,使天下国泰民安!"福临心头一震,望着孩子纯真的眼睛,惊喜交集,很是感动,同时又泛出一丝辛酸。周围的王公大臣也被孩子这意想不到的回答惊住了:一个六岁的小皇子啊!

岳乐顿时觉得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当作六岁的小侄儿抱在怀里了。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轻轻放下,然后说:“皇上,早就听说三阿哥熟读经史,聪慧无比,果然名不虚传!"福临笑道:“未必。让我来考考他。"他略一思索,提了个古怪的问题:“孤独二字为姓氏,又为性情语、意境语,诗中却极少孤独连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么缘故?"三阿哥已将黄马褂穿在身上了,简直象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长的空袖筒拖了下来。小小的人儿淹没在这件明黄紬绸的大褂里,看上去又可笑又可爱。他却严肃地对待皇父的考试,很愿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显示自己的才学。听了父亲的问题,他眨了眨黑晶晶的眼睛,反问道:“古诗中孤云独去闲,不是佳句吗?"侍从的文士们同声惊叹,福临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环视四周,看见月台汉白玉栏杆边摆着的一盘盆菊花,又说道:“天下名卉多不胜数,何以渊明先生独爱菊花?"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说:“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福临又笑了:“此儿出语可人,真有几分聪慧。傅以渐,你来试试他。"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因为自己幼时也以神童驰名乡里,所以不象其他人那么惊异。几名太监捧着棋盘、棋盂匆匆送往后殿,正好被他看见,灵机一动,题目有了。他低头望着那大马褂中的小人儿,说:“请赋方、圆、动、静。"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说:“愿闻其略。"傅以渐道:“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高声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一片寂静。人们都被这小人儿惊呆了。一些人听懂了,惊异于他的聪明才智;一些人根本听不懂,也为他飞扬的神采、沉着自信的态度所折服。大学士傅以渐,对那神气活现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后回身向福临拜贺:“臣恭喜皇上!这实在是国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于皇家,大清江山永固,万世基业必能成就!"赞颂、祝贺、欢笑随之爆发。福临笑着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后殿走去,不时弯腰去和哥儿俩交谈几句。岳乐、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或近或远地紧紧跟着。岳乐和索尼还能表现出一些安闲,鳌拜和苏克萨哈紧张之色,已时时透露在表情中了。福临却一点儿也没注意。

第二天,东方才泛曙色,福临就起身了。太监们服侍他换了一套素色衣冠。他吩咐备辇后,坐下来用茶点。这时安亲王岳乐和索尼进来跪叩圣安。他俩神色都很紧张。仿佛带进一股秋夜的肃杀之气。福临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岳乐连忙双手呈上一个黄色绢封。福临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行满文,笔迹非常熟识:“皇儿务必照安亲王与索尼老臣安排行动。母字九月"福临立即感到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了,惊疑地耸耸眉尖,问:“怎么回事?”“恭请皇上遵太后懿旨,一切听臣等安排。"岳乐急匆匆地压低声音说:“请皇上退入内间,千万不要出声。“说着,岳乐和索尼连搀带扶地把福临送进东暖阁的暗黑的小内间。隔墙上开有一小孔,岳乐指给福临,请他从那里观看动静。

福临刚把眼睛贴近小窗,就见暖阁珠帘一挑,李国柱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装束,和自己十分相象,乍一看,如同窥见了自己的镜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刚才福临坐的地方,又饮茶又吃点心。

拿点心的手明明在微微发抖,茶盏里的水晃晃荡荡,他却绷紧全身,故意作出悠闲自在的样子。

殿外太监进来禀告:“车驾齐备,请万岁爷登辇。”“皇上"只挥挥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监鱼贯出殿,"皇上"也已走到东暖阁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中只有李国柱还站在他身边,于是他突然转身,朝着小内间,也就是福临窥视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连叩三个头,站起身,掸掸袍襟,竭力模仿着福临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后的姿态,同着李国柱出殿去了。

福临认出来了,他是养心殿洒扫院廊的粗使小太监,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几分相象,这么一装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要这样?他刚才跪叩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福临想问,岳乐和索尼向他连连示意:千万别出声。

一会儿,殿外就响起一片例行喊声:

“万岁爷起驾!——”

“万岁爷起驾!——”

旗帜飘带在风中"哗啦啦"响,仪仗队伍中斧、钺、刀、枪"丁当丁当"互相碰撞,车行辚辚,马嘶萧萧,半个时辰后,大队离开行宫,沿着西北大道,向前明皇陵浩浩荡荡地前进。

行宫内一片寂静,岳乐和索尼护着福临出了小内间。岳乐急急忙忙地禀告:“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机危害皇上。小太监李忠愿代皇上涉险。我们将计就计,来个金蝉脱壳,看他怎样行事!"福临这才记起那小太监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这样忠心爱主,平日怎么不多加恩惠呢?……他顾不上嗟叹,又问:“是谁居心如此险恶!"岳乐和索尼对视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样子。岳乐说:“现在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请皇上立刻更衣,我们骑马绕南路赶过去,那里有山有松林,正好隐蔽察看……”福临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说:“简亲王、巽亲王、端重亲王、敬谨亲王,还有康郡王他们,不是都已提前到那里准备祭奠事项了吗?"岳乐与福临目光一碰,心照不宣,岳乐说:“正是,届时,他们都将到陵门前迎接皇上。"索尼正气凛然地接着说:“只等罪恶彰著,叫他难逃法网!"福临一把抓住两位忠臣的手,激动得声音发抖:“王兄、索尼,你们是国家栋梁、大清忠臣啊!处事如此明决果断、缜密精细……”岳乐忙道:“不敢当此天奖!我们都是供差使走,听从调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后细细安排,皇贵妃襄助计划的!”“啊,额娘!……“他心头腾起一个滚热的浪头,差点儿滴下泪来。

小半个时辰后,一队骑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门侍卫装束,出了沙河行宫,直奔向西的大路。他们跑得飞快,扬起的黄土弥漫四野,他们的身影全隐没在浓雾般的尘埃中了。

大队人马,旌旗蔽日,行进在寥廓爽朗的秋光里,前前后后二里多长,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动。最前面是开路的銮仪卫仪仗,旗幡扇伞如同一团彩霞,斧钺枪戟象是闪光的星月。随后是数十名穿着颜色鲜明的黄马褂的侍卫,他们后面,十位内大臣护卫着皇上的御辇——那是八旗骏马拉着的华丽的金顶辂。马踏着细碎的步子,车行得平稳而庄重。一些御前侍卫和太监捧着皇上的用品围在御辇四周,以备不时之需。再后面,是侍卫组成的豹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王公大臣、皇子、皇侄们就跟着侍卫的队伍。最后有五百精骑武装护卫。

途中一切正常,御辇边的侍卫、太监,按时给皇上进茶点;太阳升上中天,地面气温升高时,也按规矩给皇上送进香薷散、乌梅汤等清凉饮料。

两个时辰过去,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进入崇祯陵墓的大门了。这里三面环山,南面平川,陵内建筑完工没几年,崭新的黄瓦红墙,与天寿山各处明陵相映,放眼远望,很是气派。

只是路边新栽的松柏还不茂盛。跟着御辇的内大臣遏必隆和费扬古并马而行,看看陵上光秃秃的土山,再比比远处绿树葱茏的长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听到有"朴棱棱"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很奇怪,连忙寻找来源:一只雪白的鸽子,正从御辇边一名侍卫手中飞出去,冲上蓝天。遏必隆大怒,催马上前,一把揪住放鸽子的侍卫,低声喝道:“放肆!你……”话未落音,又一只白鸽飞出去了,这一回竟是费扬古身边的一位内大臣放的。平日总是笑嘻嘻的费扬古顿时变了脸,对那内大臣喝斥道:“你疯了吗?惊了驾,不要脑袋啦?……“许多侍卫、内大臣侧脸、回头观看,放鸽子的二人并不在意,那内大臣还对大家说:“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头了,自见分晓!"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进中,又在御驾前,不便多说。眼看仪仗已停,御辇又缓缓前行了一顿饭功夫,便过了碑亭,在稜恩门前停下了。

门前早跪了黑压压一起接驾的王公大臣,他们是提前来此做准备的。随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马,加入接驾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简亲王济度。

刚才看见两只白鸽飞天,知道大功告成,济度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感谢苍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虑也随之消除。因为方才守陵军校前来禀告:西南门来了一队宫里侍卫,说是奉皇太后差遣,有急事要见皇上。什么急事?难道发现了他济度的图谋?这不可能!

他命军校告诉他们皇上未到,不能进陵。现在大功已成,那位溺爱儿子、纵子胡行的皇太后,即使发现了,又有什么办法?又能拿我怎么样?他过于高兴,过于得意,连从行王公大臣中没有安亲王和索尼这样的重要情况也没注意。

济度领着众人匍匐着,大声喊道:“给皇上请安!"声音虽不大整齐,却很宏亮,此起彼伏,山间荡漾着回声。但御辇的帘子毫无动静。王公大臣们惊异地互相交换着眼色。

“给皇上请安!"第二次请安的声音更大,过了许久,仍不见皇上掀动辇帘。简亲王开始显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贵、最有威望的亲王,此刻,大家都望着他。他于是下了很大决心,邀了巽亲王和几位德高望众的议政大臣,诚惶诚恐地躬腰走近御辇,轻轻揭开了辇帘,心里"扑通"一跳,皇上坐在那里!济度眼前一黑,强自镇定,仔细再看,皇上一动不动,垂着头,身体侧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后侧,姿态很不自然。巽亲王心惊胆战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试试鼻息,顿时脸色惨白,大叫道:“皇上驾崩了!”“轰"的一声,人群中如炸了个闷雷,王公大臣惊呆片刻,顿时一片混乱,爬起身往御辇蜂拥而来,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声大哭,搅起了一团团尘土,满天飞扬。几百人都被这突然事变吓昏了!

简亲王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醒,他虎着脸,大声发号施令。要侍卫们围成里外三圈,护住御辇,防止有人冲撞皇上的遗体。跟着,他几个大步跨上稜恩门前石阶,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乱嚷!"他那沙哑的声音,如闷锣一样震人,一下子就把众人镇住了。大家一见简亲王站出来说话,顿觉有了主心骨,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人人都望着济度,盼他赶快拿出主意。

济度首先把护卫御辇的内大臣和侍卫、太监全部召到面前,厉声质问:“早上从行宫出发时候,皇上有病吗?"回答都说皇上好好的,也许犯困不多说话就是了。

济度的声音更严厉了:“皇上驾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从乱纷纷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指着那放鸽子的侍卫说:“禀王爷,他……”话未出口,放鸽子的内大臣抢先说道:“禀王爷,遏必隆和费扬古在途中放鸽子!"遏必隆和费扬古被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惊呆了,竟张口结舌地说不上话。济度皱着浓眉,对他俩扫了一眼,故作惊讶地问:“什么放鸽子?怎么回事?"放鸽子的侍卫口里象吐珠子,话说得飞快:“他俩在快进陵门时放鸽子,定是在递送暗号!他们见我发现,就反咬一口!王爷明鉴!"遏必隆和费扬古,平日一个是老蔫一个是老好人,这时都一反常态,红头胀脑地暴跳如雷,厉声分辩。"住口!"济度一声断喝,止住他们,然后眼望御辇,冷笑道:“你们四个人里,总有两人使诈,一定与皇上驾崩有关联。来人,把他们四个就地关押候审!"四个人满脸冤屈、愤慨,被带走了。

济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象铁铸的雄狮,浓密的海参眉下,亮如电闪的目光依次扫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后严峻而沉重地说:“皇上驾崩,实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两件大事刻不容缓:一要为皇上发丧,二要立即拥立新君。皇上归天,皇子尚幼,太后年又衰迈,难掌国政,拥立大事必得慎重计议。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这里,我想应立即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确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后禀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密切注意着听众的表情。见他们一个个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从的驯顺样儿,心里很满意,于是又就继位新君的选择发挥了几句,强调"敬天法祖"四个大字。说到后来,他发现听众有些异常,前排几个人怎么象受了惊吓似地张大了嘴,脸都白了呢?为什么凡是抬头看他的大臣,刹那间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赶快收住话头:“……今日的祭奠只好停下,诸位在偏殿等候。议政王大臣……”“为什么要停下?"一个极其耳熟的声音在济度侧后方很近的地方问,声音不高也不大,却象是平空一声惊雷,济度浑身一哆嗦,心脏紧紧缩作一团,几乎不敢却又不得不回过头来:福临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继续说:“朕是专程来祭祀崇祯皇帝的。"皇上穿着素罗袍服,头戴素色便冠,束得紧紧的玉带上悬着宝刀。他身后站着安亲王岳乐、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和鳌拜。只有从他们的辫发和马靴上的尘土可以看出,他们刚刚经过一段奔驰,衣服却都是新换的,干净瓶整,色泽鲜明。照例,护卫皇上的内大臣腰下都悬着宝剑。

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们,顿时回过神来,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阶前,欢呼"万岁!"这声音比平日热诚百倍,好半天没有停息。济度也随众跪倒了。

福临的表情开朗到亲切的程度,继续大声说:“朕不过一时兴起,开个玩笑,找人作替身乘辇,朕领了侍卫郊原驰马,绕路到这里与众卿会合,不料出了这样的怪事。方才听简亲王各项处置,很是得体。日后,朕若猝然逝去,身后有简亲王这般理事妥贴,朕在黄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很不是时候,不是味道。但今天的一切如在梦中,人人心中疑虑不安。皇上这么说,是真话还是反话,谁也捉摸不透。

皇上显然已决定结束这场闹剧了:“护卫御辇的侍卫和内大臣中必有奸细,一律收监待审。方才简亲王处置遏必隆四人纷争很有道理,就请简亲王审理。苏克萨哈、鳌拜,你们随简亲王清查此事,回京审讯。去吧!"苏克萨哈和鳌拜走到简亲王面前跪施一礼,请王爷先行。

济度无奈,向皇上一叩头,站起来挺身而去。随辇的侍卫、内大臣已被那些乾清门侍卫缴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时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临又朝巽亲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无人色,浑身战抖。

福临没有理他,继续用亲切的声音说:“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时三刻开始祭祀。"祭祀典礼很隆重,大清顺治皇帝亲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同时遣派十二名学士分别祭祀长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户,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临当天夜晚回到行宫,走进寝殿,才猛地感到了极度的疲倦和软弱,头昏眼花,耳鸣腿软。他连忙扶住门框,免得摇摇晃晃,一侧身,跌坐在门边的椅子里,浑身象瘫了似的,再挪动一寸也不能了。然而,身体的软弱还在其次,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垮掉、在破碎。他颓丧已极,没有任何愿望,只想痛哭一场!……事情的内幕很快就公布了。罪魁祸首,是放鸽子的侍卫和内大臣。他们的同伙是山中盗贼。两人都被斩首,但却没有口供,刑部审问之前,他们竟都成了不能发声的哑叭。

替皇上丧命的太监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赏赐和诰封,唯一的兄弟也承恩进了学。遏必隆和费扬古都受到皇上的嘉奖。

事情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不久,追论已故的三亲王——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十年前的罪名,削去巽亲王、端重亲王的王爵,将他们承袭王位的儿子常阿岱、齐克新降为贝勒。但巽亲王是礼亲王代善的一支后代,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皇上谕命,亲王王爵由杰书承袭,从此便是康亲王了。

简亲王济度,一月后便告病辞朝,回府休养。又过了些时候,便报病故。有人私下传说他是自杀的,但谁也没有确证。不过济度死后封赠及赐祭等礼节,都不合亲王身份,而且袭爵的诏令迟迟不发,后来竟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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