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井英夫

想必今后的年轻读者也会继续大量阅读乱步的作品,随之在内心深处萌起崭新的奇异火焰。但在他死后十年,我个人对于似乎已盖棺论定的乱步论有些不同的看法。因为不仅所谓的专家大半都认为只有他的早期作品才是杰作,通俗长篇往往被视做为五斗米折腰而写的低级娱乐读物而遭拒于门外;就连一般读者,似乎也有一种倾向,缅怀过去对乱步作品的热衷,但如今却为自己当年的狂热感到惊讶,把那归结为孩子出麻疹。更别说这些人一提到《怪盗二十面相》以后的少年侦探系列,便普遍面露苦笑的态度了。

在素来将侦探小说视为儿童读物的日本,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乱步的作品真的那么浅薄吗?真的只做了表面功夫,随便设置了几个诡计吗?在他因为羞赧而紧闭内心大门的深处,恐怕还藏着许多秘密吧。二十面相等于双面人,当我们将那意外的素颜与乱步重叠时,或许透过他拿手的全景图机关会意外地看见另一条地平线。毕竟对象既然是大名鼎鼎的幻影城城主,把乱步本身视为一则推理小说阅读的尝试,或许不会徒劳。

不过,首先我必须声明的是,过去我读乱步读得有些偏颇,从没读过他的少年侦探系列,这个系列我也是第一次接触。纯粹只是机缘巧合,因此在阅读之初,我并没有“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兴奋,因为我老早就被他的成人作品彻底虏获了。乱步于昭和四年开始为讲谈社撰写读物时,刚上小学的我因家里凑巧有那本杂志,立刻囫囵吞枣地偷偷阅读,异样陶醉。当时的杂志通常加注假名,因此无须顾虑看不懂汉字。比起故事情节更令我着迷的,是从石膏像或镰仓火腿的包装破口处露出一小角暗红色的人肉、红艳艳的小蛇之类宛如白昼幻觉的奇异氛围。此外还有一点,从那时起我就已老气横秋地创作幻想怪诞小说,看到乱步文章中独特的说法时,比如《魔术师》中有一句:

……果不其然,一郎硬是来搅局。

记得光是这一句就令我浑身战栗了。我渴望自己也能即刻尝试这种崭新的叙述手法。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当时我写的东西并未保留下来,但想必整篇文章都充满了“果不其然”这个词吧。

不过话说回来,《讲谈俱乐部》、《富士》及其《国王》,还有稍显逊色的《朝日》,以及后来的《日出》等读物杂志,都被当成安眠药放在父亲的卧室。再加上我上小学的同时,乱步正巧也开始连载这些通俗长篇,对我来说该算幸或不幸呢?我就像越是被严厉禁止越发对读物渴望的幼儿。回想起当时囫囵吞枣的自己,那种感觉是迷恋并沉溺在惊悚的兴奋中,而不是寻常奇异的兴奋感,那感觉让我不是很舒坦。后来,从《黄金假面》到《盲兽》,我还是不停歇地继续沉溺其中,虽然渐生幻灭之感,还是坚持阅读到战后创作的《化人幻戏》与《影男》,凡是乱步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我一律热衷异常,只能无奈地说这是难得的邂逅、奇妙的缘分。在那场邂逅过了二十五年后,我忽然萌生创作长篇小说《献给虚无的供品》的念头,执笔过程中一心只想让乱步阅上一遍,故事框架竟在不知不觉中仿效他的《魔术师》,事后察觉过来,不由得苦笑连连。而且“果不其然”,那篇小说直到完成,都没来得及请乱步过目,在此之前便接获了他离世的消息。

如上所述,我打一开始就没机会接触少年读物。我在《亚细亚之曙》连载时,曾经极为热衷的《少年俱乐部》也在昭和十年我上中学的那一年不再碰了。况且比起《少年俱乐部》,《谭海》和《少年世界》本来就更偏惊悚,低级许多,读来也有趣多了。到了中学,在比我更早熟的同学的带领下,我迷恋起梦野久作和小栗虫太郎的作品。因此,从昭和十一年起,《少年俱乐部》上连载了《怪盗二十面相》等系列作品并受到热烈欢迎的事,我压根儿不知情也毫不关心。即便看见了,当时大概也会觉得太幼稚、孩子气,没有耐心读完。不过到了战后,我曾读过一次《侦探少年》(后来改名为《黄金虎》),这个图文故事的开头部分,

……人造人,一边吱吱吱地,发出像齿轮摩擦一样的声音。

这段描写,令我叹服乱步果然不愧是乱步,虽然瞬间涌起一股冲动,想把少年系列全部读一遍,但在羞耻心和忙碌的压抑下终究不了了之。

这次为了这个企划,我头一次拿起白杨社版的数十本少年侦探作品,把被称为原创作品的书全都看完,应该算以偿多年的夙愿吧。但我依旧沿用了以前看成人作品的惯例,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故事情节本身。情节永远大同小异,只消一眼便知下面的发展。说到相同模式的一再重演,我打以前就已再三体会。我只是好奇,乱步面对少年读者,到底会安排多么诡异的全景图?同时最吸引我的,就是乱步不惜运用各种拟声词(onomatopée)试图传达的另一端或者说异次元——这个乱步定居其中的孤独世界。文中不仅呈现了当时开战前紧张的社会氛围,更有和时代风俗密切联系的图景,比方说昭和十一年前后,有一只逃自上野动物园的黑豹(这只豹还真有乱步风格),藏在下水道中;在谷中的墓地出没的红披风怪人,天赏堂的金块失窃事件等,这些元素嵌入作品的背景中,这一点想必各位也会欣然同意吧。少年侦探系列并非打一开始就是荒唐无稽的故事,薄暮荒原中人口贩子出没的场景,其实有一半取自于真实事件。

不过,枉费乱步借由少年读物开创新境界,二十面相仅活跃了三部作品便受到战争的打压,不得不改头换面成了寻宝故事中的主角,虽然有人说少年小说的时代也随之结束了,但乱步内心深处编织的漆黑梦境,面对战争这个没有生气的怪物,以及战后这个性格阴暗、身上遍布霉菌的怪兽,总算苟延残喘地憋着一口气,存活下来了。支撑他的,或许可以说是那种超乎常人的羞赧,曾经令他忍无可忍不得不爆发的羞耻本身。因为,乱步少年读物的文章开头一定会出现僻静的荒野,走过那里就会有长长的水泥围墙,最后映入眼帘的必是奇妙的红砖建筑,这固定的模式,正是都会少年心中只敢远观的原始风景。乱步心中一直保有那份纯真的畏怯,而且是少数知道如何如实表现出来的稀有人物。心怀莫名畏怯的少年,也暗藏着同样莫名的羞耻。侵蚀乱步内在的暗红色的羞耻,正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也是现在崭新地平线的最后一道风景。

白杨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四十六册中,乱步的原创作品约占半数,剩下的好像有一部分是别人代笔、改写(出自户川安宣氏《乱步·少年读物的世界》。刊于昭和五十年《幻影城》增刊)的。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清楚,因此按照户川氏的分类,只挑出有二十面相出现的原创作品,按执笔年代依序列举如下。

共二十五部,其他还有一些中篇小说,真亏他能持续创作这么多作品,对他的创作能力我只有叹服。但在研究者看来,越到后面越反复用相同的手法炒冷饭,这情形越多就越令人厌烦,恐怕也会忍不住批判这些文章毫无魅力吧。不过,作者只有一人,读者这厢却是三四年就有一次交替,因此在杂志社热烈邀稿的情形下,就算不断重复同一模式也不足为奇,在乱步看来,或许做这种研究就是多此一举。

对于千篇一律的评论,比如说这个系列是亚森·罗宾的翻版,或者消失及越狱手法总跳不出这几种,我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我唯一关心的是前面提到的,乱步究竟安排了多么奇特的全景图。纵使绕到那全景图后面,看破机关愤愤不平地说“搞什么,原来是这种把戏”也无损我丝毫的兴趣。我感兴趣的第一桩,是事件发生地点的设定。不,与其说是第一桩,甚至可说那囊括了所有的问题。只要读者阅读过一定量的乱步的作品,想必都知道,虽然偶尔也会像《海底魔术师》或《飞翔的二十面相》那样,在房总半岛的大户村、或靠近铫子的S这个小渔村“发生怪异事件”,但故事总会立刻拉回东京,用一成不变的开场,一如既往地揭开序幕。

在战前的三部作品中,首先《怪盗二十面相》是以位于麻布的豪宅——雄伟气派的羽柴大宅——为舞台的,明智的事务所也安排在麻布龙土町这个地方,但怪盗的老巢在户山原,或者代代木的杂树林。虽说户山原这个地名对战后的读者而言想必不会引发任何感触——

……车停在户山原的入口。老人在那里下了车,慢吞吞地穿过黑暗的原野。看样子,怪盗的老巢就在户山原。

……小林的运气很好。窗外,宽敞的空地遥远的彼方,耸立着东京独一无二、特征非常明显的建筑物。东京的读者们,一定知道位于户山原的陆军射击场吧?就是那个犹如将大人国的鱼板并排的大型水泥射击场。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地标吗?

“大人国的鱼板”这种形容读来实在令人莞尔。但这里原本是陆军的实弹射击场,当然射击场现在已随着前方的小草丘一同消失于无形了。更何况战后,东京的第一批住宅就沿着这一带的铁轨两侧大规模兴建起来,户山原这个地名也在不知不觉中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中。现在好像称为西大久保四丁目或户塚三丁目,位于高田马场与新大久保之间。分布在山手线左右的这片空地,对当时的东京市民来说是非常偏僻的郊外,少有人在此安居,就算真有贼窝也并不奇怪。

在乱步心中,东京狭小得有些出乎意料,为了强调乱步这一点我想稍作补充:在田端与动坂之间长大的我,去看望嫁到荻洼的姐姐时,感觉像是去了现在八王子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小学时刊载在校友会杂志上的高年级学生的文章,总少不了故作愁绪的老成的声音:“郊外散步也顶多只到户山原”,这一句异常鲜明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若容我再多说句题外话,家父以前常说的一句话: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人在新宿建成第一家中村屋。那建筑看起来孤零零的,矗立在荒烟蔓草的岔路上,当时还怀疑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地方开店做生意,但是生意人的眼光果然就是不一样。

我想强调的没别的,男孩子天生的原野志向,在少年侦探系列中被不断延续,出现次数之多让人咋舌,其实蕴藏其中的是乱步漆黑的梦境。荒地野菊、芒草以及须草恣意生长的原野,是很寻常的事物,不仅在东京,任何都市都可见,那是自由的游戏场,也是孕育幻想的重要空间。但是,这种风貌如今彻底消失,或者说人为被迫消失了,和少年小说的变质当然不能说毫无关系……

第二部《少年侦探团》中,作者明确指出桂正一和筱崎始的家位于世田谷区玉川电车的沿线。电车道还算热闹,但是如果想抄近路走后巷,就会遇上这种情景:

……两侧尽是长长的木造围墙、水泥墙、篱笆,路灯也昏暗不明,虽非深夜,却不见半个人影,非常冷清。

但是勇敢的桂正一,追着黑怪物,竟然一路来到养源寺这个源于江户时代古老寺庙的墓地。(容我效法乱步说一句:各位读者,请记住养源寺这名字。)不过这不仅因为桂正一是“少年相扑选手,是个拥有一身好本领的勇敢少年”。其实我是一个胆子极小的人,但是对于位于郊外的田端兴乐寺墓地,还有隔壁精神病院传出的疯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即便在晚上也不会吓住我,只会在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甘美和安心感,想必这纯属个人的嗜好。墓地里最为可怕的其实不是晚上,而是白天与朋友去玩时不幸看到从倒下的骨灰坛里汩汩流出白色液体。

闲话休提,话说在《少年侦探团》中,

……养源寺与筱崎家町名不同,正门也相隔甚远,但背面却只隔着十米宽的空地,几乎可说是相连的。

由此,揭开了犯人凭空消失之谜。这个魔术,最早在昭和二年的《一寸法师》中出现过,寺名也一模一样,

……养源寺位于中之乡A町。A町与O町不是背靠背吗?若走大马路确实隔着两三町,但若抄近路等于是邻居。

或者,

……同属A町的养源寺墓地背后,也是背靠着背,有间古怪人偶师的店。换言之,他的住处在三个不同的町都有出入口。

诸如此类都有说明,但乱步显然很在意(或者

说自傲)这个魔术手法,接着在昭和四年的《蜘蛛男》中,明智小五郎一回到日本,就揭穿畔柳博士住处和凶案空屋其实分属翅町区的G町和R町,走马路虽有四五丁的距离,实际上却背靠着背。

乱步着重刻画的,正是能引起当时还上小学的我的震撼感,依然清晰记得《蜘蛛男》的谜底揭穿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但是英文字母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我立刻和家兄一起取出地图寻找G町和R町,但是并没有找到符合的町名,记得当时我还因此大发雷霆。不是两个不同的区而是同样位于面町区内的町,这一点暗示了“乱步的东京”有多小,但在市政对东京都重新规划后,新区数目暴增,面积也瞬间膨胀,这中间想必有不少乍看相隔甚远其实比邻而接的情形吧。我非常执著,在战后动不动就更改区名,町名也大幅改变的情况下,还是坚持努力思考,等我终于发现不仅是町名,就连电话区码也可能大有文章时,简直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如果自以为打电话去了一个很远的町,结果接电话的人就在隔壁屋子里接听……

我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发现。与其说是空间障眼法,这更是一个很好的证据,证明乱步察觉这个异样事实或可能性后为之雀跃,他对东京市街的深爱和原野志向,深刻占据了一个少年的心长达二十五年之久。

在《怪盗二十面相》与《少年侦探团》中出现的“麻布”和“世田谷”,还有偶尔穿插的“面町”与“涩谷”,直到多年后还活跃在非原创作品中。说到事件舞台,除此之外顶多只有宝石店所在的“银座”以及分别出现两次的“丰岛区”和“不忍池”,好像东京就没有其他地方了,但这不见得是因为乱步偷懒。不仅不是,他这种麻布愿望、世田谷愿望以及银座愿望,其实潜藏着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对东京这个芜杂城市深刻的哀悼。

作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哀悼这无赖的东京,在满怀的爱怜下写小说的?即便是现在,只要有心,城市依然会开启那道隐蔽之门。例如说到麻布,现在或许只闻六本木与赤坂之名,被人当成是灯红酒绿的繁华区。但若沿着与高速公路平行的马路,拐进六本木一丁目或赤坂一丁目这个方向,肯定会立刻陷入奇妙的错觉。因为眼前的景象依旧保持着战前的状态,古老而美好,虽然快被新建的公寓和饭店淹没,却仍旧坚强地存活至今。

在昔日的麻布谷町,金发碧眼的顽皮孩童就像东京老街的孩童一样穿着滑冰鞋穿梭其间,还有爱丽丝馆这种名字讨喜的旅社。究竟是哪儿来的异族将麻布市兵卫町、箪笥町、我善坊町这些地名,毫不在意地用橡皮擦一把抹消呢?我曾感到很不可思议,变更地名的会议照理说必然有当地的知名人士参加,却还是把本乡这个优美的地名改成文京,将弥生町这个在文化史上也大有来历的地名给删除了,这种行为算得上是犯罪了吧。现在麻布附近仅剩下赤坂葵町、饭仓片町以及狸穴。这才是小东京(非大东京)格局中最正确的地名。

乱步早知此事。为何养源寺这个名称屡屡登场?那是因为麻布至今仍悄悄保留着“江户时代建造的古老寺庙”。还有,为何“红砖洋房”一再登场?只要从那里上坡下坡,站在茂密的树丛下眺望自明治时代以来便矗立的灵南坂教会,想必立刻就会明白。

这无关乎生于东京或来自外县市。就像泉镜花,无论在哪儿出生长大,对于东京这个无奈的城市,即便无奈却仍莫名深爱。尤其是唯有在爱得过火、无止无境地叙述那份深情时,故事才会增添另一层意义,乱步的少年侦探系列也正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才是重要的。

还有浅草。说到足以和《一寸法师》的开头那暗香浓郁的黑暗匹敌的,恐怕只有川端康成的作品了。但众所周知,乱步来自三重县,康成则是大阪天满人,同样沉溺于浅草风情的荷风与高见顺,也算不上是道地的江户男儿、东京人。但拜这些人所赐,浅草变成一个虽然杂乱却充满活力、虽然廉价却充满色彩与香气、远离当今现实的梦幻街区,得以幸存。

第三部《妖怪博士》应该算是战前作品中最差的,开头还是往常的开头:

……一名十二三岁的可爱小学生,独自一人,吹着口哨走过麻布区附近六本木的冷清住宅区。

……这名少年叫相川泰二,是小学六年级学生,今天去找住在附近的同学玩耍,现在正要回位于麻布区笄町的家。

一如往常,这是一条杳无人迹的冷清小巷,少年跟在一个奇怪的金发老乞丐身后。

……令人好生怀疑这是当今东京会有的建筑,非常古色古香,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的西方故事中才会出现的。

少年被诱入一幢红砖两层楼洋房。故事一转,说到少年侦探团的成员之一小泉信雄家住涩谷区樱丘町,和二十面相躲藏的世田谷区池尻町“近在咫尺”(书中如此形容)。这两个地名,凑巧现在仍保留着,在地图上一对照,发现樱丘位于离涩谷车站不远的后方高地,其间若是没有目黑区微妙地插入,虽不至于“近在咫尺”,但应该也算非常近了。

但是,和户山原一样,这里也有时间与空间上的奇妙落差,或者该说,在完成该作品的昭和十三年,那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不说也明了的事,但现在的读者光靠读小说是理解不了的,因为其中隐藏着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换言之,世田谷自不待言,就连涩谷,当时也尚未被视为东京的一部分。昭和七年十月一日,板桥、葛饰、泷野川这些从名称上看来就土里土气的村子及偏僻小镇才一举升格为区的。

前面说了,直到最后,乱步脑中所想的都是意外狭小的东京。结果原本的十五区一下子暴增为三十五区,变成世界第二大都市。大东京万岁的想法,从这时候起无法遏止地渗透到每个日本人心中,直到战后的今天仍在持续中。这种想法造成什么后果,世界史上早已揭晓。事实上,在那前一年——昭和六年,日本发动满洲事变,侵略中国的计划提上日程,之后借由上海事变、五·一五事件等国内外恐怖行动,树立满洲国这个伪政权,最终演变成世界大战。

不过,对于无论在当时或现在,压根儿没有“侵略”念头的普通日本人,应该如何看待当时东京的扩张呢?扩张连带而来的日本强盛的印象、国际上威望的树立还是能让大部分人深感喜悦的。于是大东京诞生之日,喜悦的民众依旧派出花车庆祝,尽管不解其中的厉害关系,但南京沦陷之日也提灯游行,这想必正中好战者、侵略者的下怀。但这种想法若是保留至今,恐怕连八丈岛和小笠原都会被划归入东京的。如此,就和形成于昭和十八年的“东京都”构想矛盾了。实际上,除了美好的小东京何须其他。

我想说的是,对乱步而言的“世田谷”,是无论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的真正的荒郊僻壤,换言之,是某种遗世独立的境域,和小泉八云的《怪谈》一样,一人两角的无脸妖怪在此出没是很寻常的。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进一步细究勇敢的少年们在何处遇上何种妖怪,乱步又在妖怪身上寄托了什么,给他配上什么样的背景音乐呢?

战前的三部作品中,只有《怪盗二十面相》中没有不明身份的怪物,倒有一名叫羽柴壮一的青年,从婆罗洲衣锦还乡的“他”竟是假的,这一点颇为耐人寻味。本该熟悉的人却总觉得有些许的陌生、似是而非的感觉不由得让人心生戒备,在“真”与“假”的猜疑之间提心吊胆,一转眼眼前熟悉的面孔真成了眼生的怪物,那种恐惧实在不是寻常的东西可以比拟的。从早期的短篇到后期的通俗长篇,乱步始终不知厌倦,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相同的恐惧。

《少年侦探团》里的妖怪,是像影子一样的“黑怪物”,这是个全新的设定,书中“新”的点缀元素还有:

……黑色的嘴唇不期然往两边一咧,露出一口白牙,再张嘴上下分开,咯咯咯……从嘴唇中流泻出怪鸟般的笑声。

这种拟声词在后来的乱步作品中,不断改头换面,但每次都带着乱步独特的语感。在这之后,又用了比《吸血鬼》中的手法更高明的方式,且看锣鼓队中的小丑:

……队伍最后方跟着一名男子,身穿红白相间肥大而滑稽的服装,头戴坠着铃铛的尖顶帽,脸部的妆容让他看起来像个西洋人。

唯独那张脸,永远都是嬉皮笑脸的,这样可爱的小丑其实是坏人伪装而成的——更可怕的是,想到这发生于青天白日下,况且昭和十二年前后,贩卖人口绝非虚构的传言。松松垮垮的小丑服中,仿佛藏着一大堆可怕的东西,想必那个年代的读者读到这里时心里必定一阵阵发毛吧。

从昭和初年开始,民间就流传着幼童被拐卖到马戏团的事,那些孩子很可怜,遭受非人的折磨。画家谷内六郎创作的《人口贩子出现的傍晚》被乱步烹入新的调料,所以紧随其后出现的印度人(现在可能立刻会被批评是种族歧视),与其说是魔术师,其实该说是另一种面目的人口贩子。

到了《妖怪博士》,书里倒没有那么可怕的妖怪出现,蛭田博士这个奇怪的佝偻老人,浓眉像毛毛虫的私家侦探殿村弘三,他们的乔装并无特别之处,十分无趣。比起傍晚时分站在秋千架前留着童花头哭泣的女童,那位把半白的头发往后梳成大包头、蓄着山羊胡、鼻子上方还架着副赛璐珞圆框大眼镜、总穿着套黑色宽松衣服的老爷爷,想必面目和善多了。到了钟乳洞探险的那一段,“那个怪物”的真面目终于被揭开一角,

……那高亢的嗓音只属于幼女,仿若十分可笑似的,不住地咯咯大笑。

虽然如此,但,

……啊,会笑的蝙蝠!会发出如女童娇笑嗓音的蝙蝠!这世上真有其事?

很遗憾,显然并没有营造出作者欲强调的恐怖氛围。

昭和二十四年起的战后作品中,这些妖怪不但变得时尚,行为也花哨了许多。最早的作品《青铜魔人》中,一个古怪的男人——蓝西装配同色呢帽,脸上总蒙着个青黑色的金属面具,全身挂满怀表——在月光下走过银座。他的笑声,

……那刺耳的声音实在没办法用语言形容。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仿佛是两种金属相互摩擦产生的,那笑声听起来就是那样让人浑身不舒服。

这当然是改头换面了《黄金假面》的结果,

……咻咻咻的,那怪声不知从哪儿传来。与此同时,假面上的黑色缺口一点点变形,当那变化的神情凝滞时,竟成了一个新月形的微笑。

虽说那分明是后面这段著名场面的翻版,倒也别具韵味,美丽与鄙俗似也融为一体了,读到这里,一定能把埋藏在少年读者心头的恐惧极大地释放出来。顺便一提,行文至此处,地下出现了一个小丑,他“嘿嘿笑着,穿着色彩鲜艳、松垮的红白条纹服装”,但既然是在地底,就不会有惊悚的效果。因为,最让人觉得可怕的是光天化日的寂静巷弄中,小丑隅隅独行,这条巷子明明位于住宅区后头却不见半个行人,如此才有惊悚的效果。此外,引起事件的“皇帝的夜光钟”,其主人手塚氏就住在港区,但明智的事务所位于千代田区,可见最早大侦探应该是先住在面町的吧。

原名为《虎牙》的《地底魔术王》,事件发生地照例设在世田谷区的一个住宅区内。在八幡神社前的那一大片原野上,少年们正在玩棒球,突然,魔法博士现身了。但他只是把在舞台上表演的魔术技法重现在纸张上,从一个窗口同时照射进了夕阳与朝阳,如此奇特的现象效果不如奎因的原作。妖怪博士和魔法博士,都没有科幻小说中那种疯狂科学家(MadStist)的异样气质,应该是必须遵守绝不杀人的约定所致。

接下来的《透明人》中,作者眼睁睁看着绅士与青年都变得透明,最后连少年侦探团的一名成员都成了透明人,乱步用了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法转移读者的注意力。但就算双手双脚都被绑在椅子上,看不见自己鼻尖和肩膀的设定也很荒谬,因此想必也有不少读者抱怨乱步耍诈吧。或者是真有人如此天真,被这人工制造的非自然现象吓得寒彻骨髓?想必从这时候起,比起沉溺于全景图的幻景、幻灯与腹语术,镜子和黑魔术的组合更能吊起读者的胃口。

此外,书中有一个注释,御木本真珠王真的推出了真珠塔,在大正时代售价十万,换算成现在的价格将近三千万圆,不知这是否也引自原文。战后物价上涨速度之快令乱步极为不满,昭和二十九年十二月推出的春阳堂版全集,一再调整价格,或者标上折算成现在的价格的数字,明知就连这样都还赶不及价格上涨的速度,乱步当然也遗憾,似乎再也无法骄傲地宣称自己的作品是古典的。他曾经那么志得意满,意欲让自己的作品在现代广为流传,甚至把他的一部名作《蟲》改成现代人习惯的《虫》字。如果飞速攀升的价格仅限于真珠塔倒还好,但就连《盲兽》中的人肉镰仓火腿,昭和二十五年讲谈社版的“长篇名作全集”头一次重新出版时,还是一圆一包

,到了春阳堂版已经涨到三百圆了。看到这里,读者多少会觉得像在卖东西,忍俊不禁。昭和五十二年,人肉火腿应该卖多少钱才合适,各位不妨也想想看。而唯独《盲兽》中彻底的残虐美以及《孤岛之鬼》中的同性恋描述,直到最后都没被用到少年读物中,若有人说这是应当的,我也没话说。不过,这里确实也存在着另一种问题。至于另一种问题……纵使不在少年面前提起,不能否认那两点其实才真正是乱步思想的精髓所在。那种毒素渗入读者的心灵深处,待到长大之后会时不时冒出来扎得他们的心隐隐作痛。

话说,每到结尾被捕,下一部作品开始之初总已轻松越狱的二十面相,作者对此想必也是耿耿于怀的,或者是受不了读者的置疑吧。总之,《怪奇四十面相》开篇就描述怪盗效法亚森·罗宾的越狱手法,成功逃脱牢狱。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解开黄金骷髅秘密的故事就拉开了序幕,这又是一个以冒险动作为主轴的作品。中间有几个情节,读来让人相当愉快,被小林紧追不舍的二十面相,一转身变成了可以伸缩自如的红色邮筒;小林把黏在一起的百科全书贴在背上,躲在书柜中大气都不敢出。不过,从有乐町的世界剧场巧妙脱身的假警官,误闯中央区一个极为冷清的街区,东京市中心竟也有如此人烟稀少之地,他心下疑惑。有趣的是,迷失在水泥墙、木造墙、密密麻麻的篱笆绵延的路上,这样的情形应该是昭和二十七年才有的吧。“世田谷”终于也进犯“银座”了。而在那水泥墙内,同样耸立着“如黑色巨人般的洋房”。果不其然,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留着童花头”的女童,手蒙住双眼抽抽噎噎地哭着,嘴里还嚷嚷着“我好害怕,地下室有三只鬼”。写到这里,已经是暴风雨的前夕了。凑近一看,三具黄金尸骨正用沙哑的声音解读暗号。不过,比起后文的故事情节——把爱伦·坡的《黄金虫》和《孤岛之鬼》的寻宝情节融合在一起,之前的那个假警官,一边踽踽独行在冷清的街道上,一边自言自语“呵呵呵……事情很顺利”的情景,对我来说比什么都有趣。很多时候,二十面相都是虚张声势的,但在这里他的态度却极其谦卑。甚至可从这寥寥数行的文字中,感受到犯罪者的孤独。说到这里,其实即便是成人读物,如《蜘蛛男》中的平田青年,或乱步描写的盗贼手下,性格虽不至于特别夸张,但多半还是挺有趣的。只是这回的题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不敢恭维,因为二十面相还有很多其他的面貌,所以改称四十面相。要是依此类推后果可想而知,变成“怪人一百面相”可就不好笑了。

《宇宙怪人》终于让在日本蔚为话题的飞碟也成了故事的主要元素,该作更偏向于科幻,故事在探寻怪兽的真相中展开。在此,同样住在世田谷外围僻静地区的少年平野,一日父亲带他去银座看“彩色的漫画电影”,傍晚散步的那一段描写,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精彩。

……天空的“暗”与电灯的“亮”几乎在一瞬间发生,那一刻,人们心里自然而然会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受。擦肩而过的人模糊如一道暗影,这一刻,正值夕暮昏黄。

仅仅如此,或许就是这一节,引起了人们和藏在少年心中畏怯的共鸣。但是,乱步从第二年开始连载《化人幻戏》,三十年又加上《影男》,大原则是每月的故事情节必须不同,尤其是从三十一年开始,少年读物每年两篇以上的量,必然是以质为代价的,仓促下恐怕无法面面俱到。不过说到《影男》,让我印象深刻的反倒是和主要情节无关、故事开头的那个酒精中毒的边缘人(原陆军上尉)——乞丐男——的牢骚,这中间道出了乱步出人意料的真心话。和现实中的社会地位截然相反,想必乱步直到最后都认为自己是不太适合这个世界的边缘人,这样的想法演变成羞怯以及对羞耻的敏锐嗅觉保存了下来,贯穿了他的一生。就如同三岛由纪夫在Star中,把肮脏的中年扒手视为真正的自己。这两个人的变身愿望、一人两角的冀求,想必极为相似,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地设定没有生存价值的边缘人乞丐男这个角色。因为两人都浸淫在“存在本身之耻”中太久了。《假面的告白》中有一节:“你不是人。你无法与他人交往。你是非人类的、一种奇妙又可悲的生物。”

乱步被归为原创作品的少年读物还有十七部,但已无法一一详谈。接下来我只再拣选十部左右,分别列出故事的发生地、妖怪及声音权充笔记。

《铁塔王国的恐怖》发生在面町,那处“辽阔的荒原,至今还能找到焚烧的痕迹”,古怪的老人展示窥镜拉洋片。妖怪是黑色甲虫。

《海底魔术师》中,住在世田谷区神社森林附近的贤吉君见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

……大嘴往两边一咧,成了新月形,

“嘎,嘎,嘎,嘎,嘎……”地笑了。

那笑声多么可怕,像是两块铁摩擦在一起。

让人听到暌违已久的乱步式笑声。

《灰色巨人》同样发生在真珠塔,故事里有一个塑料质地的巨大气球,还有一寸法师“咯,咯,咯……”的怪笑声。

《魔法博士》发生在涩谷的住宅区,妖怪是表演拉洋片的小丑,还有人造人。

《黄金豹》中的妖怪是一头金光闪闪的豹,在银座的艺术商及珠宝商的店面出没。过了二十年后上野的黑豹和天赏堂事件仍活在乱步的世界中。

《魔人GONG》中首次出现少女侦探真由美姐姐,被介绍给在一个不知名原野里集合的少年侦探团。出现在这一部里的妖怪并非新创,那“哇哈……哇哈……哇哈……”宛如教堂钟声的恶魔笑声,从世田谷某豪宅的水池中传来,响彻银座的夜空。

《恶魔人偶》发生在赤坂公园,和一位白胡子老公公一同表演腹语术的人偶,到了位于极为僻静的木造洋楼后,居然自己动了起来。文中,那一屋子等身大小的人偶让人毛骨悚然。

《马戏团怪人》是在世田谷“两侧建造着长长水泥墙的僻静小巷弄”里遇见骸骨绅士,追去一看,对方消失在马戏团中,可惜“咯,咯,咯”、“宛如魔鸟啼鸣”的笑声毫无震撼力。

《奇面城的秘密》在港区,或者该说在麻布或赤坂,神山家的展览室中,残破的阿多尼斯石膏像自己动了起来。

《夜光人》发生在世田谷外围的森林中,飘在半空中的红眼银脑袋,同样会“咯,咯,咯”地笑,巡夜的老爹看了吓破胆,去找穿制服的警察,下一幕场景直接搬演小泉八云的《怪谈》情节,“嘿,嘿,嘿……那家伙,是像我这样的吗?”

之后,那个脑袋又在同样位于港区却极少出现的白金町的寺庙出现,最后甚至出现“利用院中古井做成的防空洞”,可能是因为即便到了昭和三十三年,乱步心中仍沉浸在战时、战后的淡淡苦涩乡愁中吧。

最后,《塔上的奇术师》一开头描写真由美和两名少女走在僻静的荒原上,“四周的景物让人误以为是乡下,但却不是乡下,而是东京都世田谷区的外围”,再次出现世田谷,不仅是为了让古怪的蝙蝠人能在钟屋的钟塔上现身。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把这种设定视为乱步的呼吁,这个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古老美好的城市与他有多重要,对此,他内心的哀怨有多深沉。由此来看,他描写的不仅是东京,也是整个日本。甚至是他对侦探小说应有的方向所做的建言吧。

乱步的灵魂,也许至今仍伴着《电人M》。在“港区僻静的住宅区,沿着长长的水泥墙蜿蜒的无人巷弄”中,吱哩吱哩吱哩、咚唏、吱哩吱哩吱哩、咚唏,发出咬牙切齿而非齿轮摩擦的声音四处徘徊。其实乱步自己,正是那过于孤独,不得不一再乔装出现在少年面前的,那个“存在本身之耻”的怪盗二十面相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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