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搁浅 第三节
和贺英良住进了K医院的特别病室。
他的枕边摆满了花束,成筐的水果和糕点之类的东西,色彩之鲜艳,会使刚进病室的人眼花缭乱。
室内有电视机,设备铺张豪华。如果不是还有张病床,完全会使人误认为这是一间高级公寓。
和贺英良穿着睡衣坐在病床上。在他面前,一位新闻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摄影师在从不同的角度为他拍照。
“近期,您的工作无法进行了吧?”新闻记者问。
“来到这里,正好休养一下,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听说撞了胸部,痛不痛啊?”新闻记者问。
“钝痛尚未消失,但不太严重。”和贺英良含笑回答,脸色有点苍白。
“这就好了。”新闻记者说,“那么,在您休养期间,对下步工作是否会做出安排?”
“我还没有仔细考虑。我想趁此机会,把思想解放一下。”
“不过,和贺先生的艺术是凭直觉的、抽象派的艺术,躺在病床上,不是也可以得到某些绝妙的形象吗?”
“是的。”和贺英良眯着眼瞎望着远方,脸庞端庄秀丽。
“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夜晚,房间里只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说不定会闪现出来的。”
“假如您下步工作缘此完成,那可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
“可不是吗。不过,这就看能否诸事如意了。”
和贺温和地笑了笑。记者注视着装饰在枕边的花束。
“啊呀,不少人送来美丽的鲜花呢!”
“嗯,是啊。”和贺不以为然地应道。“到底还是音乐界人士送来的多吧?看来女性也不占少数喽。”
“多是音乐爱好者送来的。”
“可是,今天……”新闻记者故意环顾四周,“田所佐知子小姐没来吗?”
记者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祌态,本想扯起这个话题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却不动声色。
“刚才来了电话,过一会就来的。”
“哈哈,这可不好。咱得快点离开,不过,和贺先生,最后请允许我以这些花束为前景给您拍张照片好吗?”
“可以,请吧。”
摄影师急忙隐身在花丛中,举起了照像机。
新闻记者刚离开,就又响起了敲门声。走进来的是一位头戴贝雷帽的高个男子。
“你好!”他一只手举着花束,在头上挥舞着。“怎么样啦?”
这是画家片泽睦郎,平时身穿黑色衬衫是他的习惯。
“真是一场意外的灾难哪!”片泽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跷起长长的腿。
“谢谢你特意来看我。”和贺英良向友人致谢。
“看到报纸时吓了一跳,担心极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才放下心来。这间病室太豪华啦!”年轻画家看着房间里的摆设说。
“完全没有医院的感觉。喂,费用很高吧?”他把头伸向和贺一边。
“不,并不太高。当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少钱。”
“原来如此!”年轻画家不甶得拍手喊了一声。“原来不是你出钱哪,准是佐知子小姐她父亲出钱喽!”说着哧哧一笑。
“哪的话呢,”和贺皱起眉头,“我也有志气,没让他全部担负。”
“唤,用不着那样嘛!让有钱的人出嘛!”片泽说着把香烟送到嘴边问:“可以吸吗?”
“没关系,我又不是有病。”
“不过,你可是个幸运儿。因为你未婚妻的父亲是个资产阶级。不,我不是挖苦你,我羡慕赏识你的艺术的佐知子小姐,”片泽说到这里,把头稍歪着。“当然,佐知子小姐赏识的不仅是你的艺术,也许还有许多未知数。”
“哼!”
“不,是真的。我知道佐知子这位新进的女雕刻家,出于她的人格,对你这位作曲家百般欣赏。但是,我认为不仅仅是艺术,而是你的魅力起了很大作用。”
“我对资产阶级不抱任何幻想,因为不知道将来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现代资本主义正在加速没落,指里这些人,我们年轻的艺术家怎么能有前进呢?”
“你这种志气是好的。不过,我常常变得懦弱起来。我作的画,也有评论家作过种种评论。可是,无钱拥评论家评价再高,还是一幅也卖不出去。我不赏识毕加索,但是却羡慕他的画价值连城。我真渴望能象他那样一举成名!”
“这话讲的很象你。”和贺英良苦笑着说。
“最近,大家都在干什么呢?”这次是和贺问。
“嗯,从上次以后,没有见面。大家似乎都在奋发工作。对啦,武边要去法国,你听说了吗?”片泽睦郎谈到了年轻的剧作家。
“哦,他吗?”和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据说是最近决定的。似乎要从法国一直往北边去。他素来主张要重新认识北欧的戏剧。他说要再次研究斯特林德别里和易卜生,借以重新构成未来的戏剧。照他的观点,现代的戏剧是过于忘却了自己的渊源和近代戏剧的特色。假如能将近代戏剧的自然主义代之以抽象观念,就会产生日本戏剧的新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你不是也一样吗?”和贺反唇相讥地说,“向往北欧画家的不正是你吗?把现代抽象的时髦,拉向北欧的现实主义,从此再开始追求或者扬弃新的理念,这是哪个画家呢?噢,对啦,是凡·达克和勃鲁盖尔,是你尊崇的偶象吧?”
“象我这样的,别看我瞎嚷嚷,是不会到外国去的。要去,还是你这样的合适。”
“等一等,”和贺向画家摆摆手,“你可别动不动就打出田所来!说起来,因为没成定局,所以我对谁都没讲。今年秋季,我有可能去美国。不久前已开始商谈。那边的音乐评论家很重视我的新音乐,要我务必去美国演奏。”
“哦,”画家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我刚才说了,还未具体化,对任何人都没讲。这事一传出去,舆论界马上就会猛扑上来。”
“幸运儿!”画家拍拍病人的肩膀,“去美国,你那位田所佐知子也同行吗?”
“还说不准。刚才说了,还没有具体化。”
“别那么谨小慎微的!象你这种人,既然讲出来,就十有八九了。好啊,这也许就是你的蜜月旅行呢。不过我希望,你也好,武边也好,这样不断地到国外去汲取新的艺术营养,就会取得更大发展。我感到我们‘新群’梦寐以求的日本艺术革命是临近了!”
“别太高兴啦,”和贺劝止住他。
“我们只在这儿讲,”他压低声音,“我去美国的事,关川他们听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噢,关川这小子干什么呢?”
“关川吗,”片泽说,“他也干得很出色。这次在两家大报上发表了文章。”
“啊,我看到了。”和贺无动于衷地说。
“是关川独特的论点。”
“近来刮起了一股关川热。各地杂志也都发表了他的长篇论文。完全投入了舆论界的怀抱。”
“所以才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和贺接下去说道,“我们不承认并且蔑视舆论。可是,又有谁象关川那样利用舆论呢!他口口声声流露出轻蔑舆论的样子,可是再没有比他本人更会利用舆论的了。我们的组织之所以挨人家骂,就是由于关川那种作为引起的。”
年轻画家从和贺的表情里似乎有所领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是的,那家伙是有点骄傲。最近他发表的类似政论文章也带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不久前那份宣言,他俨然摆出一副代表的架势,收集了大家的签名,不知送到哪里去了。那也是他这种人的一种姿态。显而易见,他的居心就在于使自己的名字在新闻界露出头角。”
“其他人对此与你也有同感,”画家赞同地说,“在那次会议上,甚至有人看不惯他的作为而中途退场了。”
“是啊,”和贺点头道,“他总是以‘新群’的代表自居。”
和贺英良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画家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门从外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笑脸。
“啊呀,有客人!”抱在胸前的花束,碰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摆动着。
“没关系,请进来!”和贺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他下床站起来,招呼来客。
“对不起。”
她穿着迎接初夏的鲜艳的粉红色西装。一张丰满的圆脸上带着一对酒靥。她就是和贺的未婚妻——后起之秀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
片泽睦郎慌忙推开椅子站起来。
“打扰啦!”他按外国习惯毕恭毕敬地向她施礼。
“您好!”田所佐知子向画家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贝齿。
“多谢您来探望!”她代替未婚夫道谢。
“和贺伤势不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片泽还想说些恭维话,和贺在一旁打断了他。
“这家伙探望病人来得这么晚,用不着对他郑重致谢!”
“唉呀!”
田所佐知子笑容可掬地将胸前的花束递给和贺英良。
“啊,美极啦!”和贺将鼻子贴在花上嗅着,“好香啊。谢谢!”
和贺正想把它放在枕边,片泽睦郎主动从旁边接过来。他想把这束花放在一个好地方,偏巧别人送的花摆的满满的,于是他用手拨开其它花束,把佐知子的花束摆在正中。
“啊,多美的花啊!”她赞赏的不是自己带来的花。她的目光落在了被人无情拨弄到一旁的花束上。
“这是哪一位送来的?”
和贺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哼,是村上顺子。刚才她来了,硬是放在这里就走了。前些日子,她缠住我不放,让我给她写支曲子。可能这次还是怀着这个目的来的。真是一个善良人!她倒还真以为我会为她这种歌手工作呢。”
佐知子强忍住笑。
“岂止村上顺子一个人哪!”片泽睦郎紧接着说,“一些奠名其妙的家伙,总想利用我们。不可救药的低俗艺术家遍地都是,他们只想利用别人。”
“是吗?”佐知子彬彬有礼地歪着头。
“当然是罗。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就要考虑如何利用别人。你最好也要当心些。”这是对佐知子说的。
“哎呀,我可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不见得。”片泽睦郎大模大样地挥挥手,“田所小姐不小心,早晚会吃苦头的。因为令尊是个特殊人物,你的艺术又是新的……”
“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说出身高贵……”佐知子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露出了聪明的微笑。
片泽睦郎慌忙解释:“不,决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毫无这种意识。不过,世人由于一无所知,并不见得理解真实情况,而可怕的正是这一点。象我这样的,由于非常了解你,所以才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背景。”
“我以前为这一点伤透了脑筋!象我这样的艺术家,总感到身后背着某种光环,痛苦极啦!现在不同了,和贺极端蔑视我父亲。不过,多亏他蔑视我父亲,我倒得救了。仿佛我自己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似的。”
“言之有理。”画家摊开双手表示赞同。“和贺讲得对。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打破既有观念。在这种意义上说,就要绝对不承认现代的秩序和制度。”片泽语气坚决地说。
这时,有人敲门。在护士引导下,一位绅士走进来。护士手里拿着名片,她是负责照料这个病室的。
名片表明来人是杂志社的。
“这次实在是一次意外的不幸!”头发稀疏的编辑手提探望病人的水果筐,恭敬地致礼问候。
“谢谢你!”和贺英良和客人相对站着。
片泽睦郎退到一侧,佐知子帮助患者和贺与新到的客人对面坐下。
“我是为上次约好的那件事而来的。只用您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给我谈谈就行啦。病中打扰,实在过意不去。不过,因为截止日期迫近,没办法只好来拜访您。”
“是吗?”
因为是早已约定的,和贺英良只得勉强回答了对方的问话。谈话的内容是围绕“新的艺术”这一主题。编辑一一记下了要点,时而随声附合,时而点头称是,最后向和贺深深鞠躬。
“太感谢您了!说来,我们这个专栏按照惯例,要刊登先生的简历,请先生也不吝赐教。因为是在文章末尾用小号字印出,简单点倒也无妨。”
“啊,好。”和贺点点头:“那么我简单地讲一讲。”
“好的,请!”
“原籍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町二段120号,原
住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六段867号。昭和八年(1933年)十月二日生。在京都府立XX高中就读期间来京,受到了艺术大学乌丸孝笃教授的指导……,这样行吗?”
“好的。我冒然问一句,先生是以什么关系进入京都高中的?”
“啊,”和贺笑着答道,“说起来,我在升高中时得了病,家父因商业关系,在京都有朋友,便暂时来此疗养。就此,一度留居京都,进了京都的学校。”
“啊,原来是这种缘故,完全明白了。”编辑深深点头。
片泽睦郎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这段对话,突然抬头向这边望了望。
“多谢您啦!”编辑向和贺和田所佐知子致谢后站起来,他对佐知子的态度尤其恭敬。
“那我也就此告辞啦。”画家片泽睦郎也突然站起身来。
“啊呀,急什么呢?”田所佐知子说。
“不,我还有约会,正好时间到了。”
“这小子分明是来消磨约会前的时间的。”和贺坐在床边上说。
“啊呀,真的吗,片泽先生?”佐知子声音清脆,向画家莞尔一笑。
“不,没有那么回事,是作画的明友们的聚会。”
“可别瞒着我们哪,这种事,我们都会高兴呢!”
“没有,没有。”年轻画家摆着手走到门口。
“好啦,和贺,保重!”他回头望着患者说。
“谢谢!”和贺也扬起手来。
佐知子把片泽送到走廊上,不一会返回来把门关紧。
两个人换了另外一副眼神,对视了几秒钟。佐知子迫不及待地投入和贺的怀抱。
和贺英良把佐知子搂在怀里,他的嘴唇贴在佐知子脸上,好久好久。当嘴唇离开后,佐知子从提包里取出手帕擦擦男子的嘴唇,一种满足使她舒了口气。
“今天客人多吗?”佐知子闪着恍惚的目光问道。
“是的,来了不少人。片泽来之前,报社来人采访。其后是片泽、你和杂志社的人。”
“啊呀,我怎么能算呢!”佐知子抗议道,“我不能算在里面,我每天是定时来的。”
“啊,是吗。总之,住在这里,也无法安静休息。”
“您谢绝不就行了吗?有病吗,总可以讲得过去的。和一些没用的人会见,刺激神经,倒不如静静地躺着想想工作。”
“这倒是,心肠太软了可真不行。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太划不来啦。”
“好吧,到时候我来做主。”
“那就拜托你啦。”
“您这个人呐,同时具备了愚笨和城市风度两种性格,有些不协调,但,是一种特殊的性格。”
“愚笨吗?”
“嗯,是有那么一点,可是城市的气质又很充分。”
“就是说,有些复杂罗!”
“可不是。不过,这正是您和贺的迷人之处!”
“这太难得啦,我还以为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两人同声笑起来。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佐知子刚要去接,“不,我来。”和贺英良急忙抓过话筒。
“啊,我是和贺。”作曲家对着话筒说。
田所佐知子眼望着别处,倾听着和贺的声音。墙上挂着一幅花卉油画。
“是啊,我现在处于这种状况。”和贺英良说,“看来,最初计划的日期是赶不上了,但是我一定设法赶上公演。你可以照此进行安排。那边如有人去,请马上商量一下,给我个电话,懂了吗?好吧,再见。”
和贺英良放下了话筒,把脸转向佐知子。
“是讲工作的事吗?”田所佐知子微笑着说。
“是的。前卫剧团托我作的曲子,打算在戏里配上音乐。这也是我负伤前承担下来的,所以不好推辞。这不是来催啦!因为是武边从中斡旋的,听以从情面上承担下来了。”
“那么,构思已经有眉目了?”
“没有。脑子里原来模模糊糊地有了点影子。可是,后来毫无进展,真难办。”
“是武边先生的话,可不可以谢绝啊?”
“唉呀,正相反。受朋友之托,反而不好推辞。”
“是这样。不过,为剧团作曲,要考虑到观众,要作适当的妥协吧?”
“是啊,武边让我断然行事。可是,也不好那样去做。而且,因为剧团很穷,分毫报酬也没有。”
“这种工作,我看还是尽可能谢绝为好。眼下正商讨赴美事宜,多余的工作应该尽量推脱开,把精力集中在这上面才好。”
“你说的不错。我的曲子受到美国人士的推崇,在美国演奏,这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也想集中全力做准备。今后的音乐,再也不会以欧洲为中心了。”
“您既然有这种打算,那就更该如此了。希望您把才能全部倾注在那上面。可是,去美国的事,进展顺利吗?”
“啊,不久前还联系过,正在进行商谈。”
“太好啦,我告诉了父亲,他可高兴啦。他答应出赴美的费用呢。”
和贺英良眼里闪着光。“是吗?太感谢啦!请你替我向父亲致意。不过我相信,我的曲子在美国,是会受到高度赞赏的。”
“大体定在什么时候呢?”
“是啊,我想安排在十一月前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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