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个男子正在银座后街上徜徉。他是某报社文艺部的职员。

街上,行人如潮,骈肩接踵。他刚出酒吧,向热闹的五光十色的装饰窗走去。突然,人行道上一位女子与她擦肩而过。橱窗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女子的侧脸。

咦,好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那女子疾步走着,很快消失在人流中。是哪家酒吧的女招待呢?他思索着,但是没有想起来。他就此走向四条胡同,书店还没有关门。

男子走进了书店,浏览了一下新书陈列架。一时没有发现值得购买的图书,于是他漫不经心地一边望着书架,一边向里走。

一本名叫《为了您愉快的旅行》的书跳入眼帘。这是一本近年来多次再版的旅行导游书。看到这本书,职员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刚才无意中看到的那张脸,确有印象。不过,不是在酒吧间,而是在旅行中,曾与她共乘过同一列车。

那是从信川大町归来的途中。二等车厢(尚未改称一等车厢之前)里乘客不多,实际上不满二十个人。那位女人是在甲府上车的,她隔着一条通道,在他对面的座席靠窗坐下。她长得相当标致,身上的服装虽不太高级,但穿得适体,选料和款式也很讲究。

不错,就是那个女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记得是去大町采访正在动工的黑部峡谷水坝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五月十八日或者十九日前后。

那天是夜间行车,车内不热。可是,一过甲府,那个女人就把车窗打开了一半。假如仅仅如此,还不致于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她后来的举动太出人意外了!

正想到这里,猛地背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村山君,”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是大学教授川野,他常常写评论文章,教授头戴贝雷帽,显然是为人遮盖他那稀薄的头发。

“怎么发起呆来了?在图书前,脸板的那么严肃干什么?”川野眼镜后面的眼角上聚着鱼尾纹,笑着说。

“噢,是先生啊!”村山慌忙弯腰鞠躬:“好久没去问候了。”

“先生也在散步吗?”

“怎么样?好久不见了,到那边喝杯咖啡去!”教授不会喝酒。

“你在书店里,那么呆呆地想什么啦?”走进了明亮的茶室,啜着咖啡,刚才的事教授仍没忘怀。

“不,并没有想什么,回忆起来一件事。”村山笑着说。

“是吗?看你表情那么严肃,我还以为什么书把你打动了,我看了看,原来是本旅行的书。”

“是的。说来,就是因为旅行,才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刚才碰上了一个旅途中见过的女人,当时没想起来,多亏那本书,才想起来了。”

“这可不能放过,”教授说,“是不是在车上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不,没有,是件平淡无奇的小事。”

“现在正好没事可干,平淡无奇也好,讲讲听听!”教授露出了包牙,劝村山开口。

“好,闲来无事乱说书,那么我就讲一讲。”村山说。

说起来真是闲来无事,那次村山从大町返回,乘坐长途列车,颇感无聊。因而,对甲府上车的那位女士就格外注意。她提着一个提包,还有一个小皮箱,那是空中小姐们常用的那种时髦的小蓝帆布箱。

火车驶过甲府进入荒凉的山区。起初,她在看书。当列车驶进盐山一带时,她把车窗打开了。当时天气并不太热,村山还记得冷风不断地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

女子从窗向漆黑的车外眺望着。深夜,不可能看清外面的景色。除了远方凄凉的向后逝去的点点灯火外,只能看见连绵不断的漆黑山影。尽管如此,她依然倚窗不舍,兴致勃勃地向外望着。

村山想,这女人大概不常出门,因为知道她是从甲府上车的,心想可能是当地人去东京游玩。可是,女人的穿着雅素,虽说是平常的黑色西装,但却不落俗套。只有生活在东京的人才会有这种打扮。她脸庞秀气,体态轻盈窈窕。

村山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读的书上,但还没读到一页,女人的举动又引去了他的兴趣。她将小布箱放在膝上打开,从中抓出一把白色的东西,向窗外撒去。

这是一个天真的举动!村山感到奇怪,便悄悄地斜眼瞅着她。她到底扔什么呢?看她从小箱里抓出来的,似乎是种白色的东西。

外面,由于火车飞驰带起一阵阵风,女人把手伸在窗外,还在扔撒着。这是从盐山一带到下站胜沼之间的情形。

起初,村山以为她在扔不用的碎纸。可是,她看了一会书,在初鹿野和笹子之间,又放下手,从小箱里抓出一把东西向外扔去。

这是在做什么呢?村山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假装去卫生间,走到车厢头上。他站在那儿,若无其事地注视着窗外。黑暗中,一些小白纸片象雪花似地随风飘扬。

村山禁不住微微一笑。这种稚气的烂漫举动,诱发了他的笑容。想不到地竟用这种顽皮的举动来排遣旅途的烦劳。

村山返回座席,继续拿起书读了一会儿。但是,隔一条通路斜对面座上的女人,总是使他不能释怀。

快到大月站时。她又把手伸进小箱里,开始撒起纸雪花来。乍看起来,她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具有相当教养的女人。正因如此,她的举动,更显得古怪。

不一会,火车驶进大月站。这时,二等车厢里又上来一批客人。其中,一位胖胖的年近五十岁的绅士,在车内四下张望了一阵后,坐到了那个女人对面的座席上。他穿一身淡茶色的高级西服,戴着相同颜色的鸭舌帽。

绅士从衣袋里掏出迭在一起的周刊杂志看了起来。女人看到自己前方坐下一位新来的旅客,现出为难的神色。但是,她并没想关上车窗。列车照常前进,驶出大月站,又过了几个小站,女人又在黑暗中撒起白纸花来。冷风吹进来,绅士皱了皱眉头,但也只是向年轻女人瞥了一眼,并没有表示出不满。

这时,村山看书入了迷。过一会,他发现女人关上了车窗。因为没有听到绅士发泄不满,想必是她自觉关上的。她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聚精会神地读着,黑色的裙子下,露出了线条漂亮的双脚。

又过了一会,列车穿过浅川,驶近八王子,东京就在眼前。村山抬头望去,只见绅士正伸着短粗的脖子,不断地同女人搭讪,态度殷勤至极。

绅士同那位女子交谈。但是,讲话的主要是绅士,女人只是简单地应酬着。不知不觉间,绅士把身子凑到她眼前,躬着腰,眉飞色舞。

对此,女人似乎感到为难。不用说,二人并不相识。绅士是后上车的,因为座位在一起,为了消遣,才闲聊起来。但是,看上去,村山总觉得不象是单纯的闲谈。

绅士一副热心的样子,开始掏出香烟敬烟,女人摇头谢绝。接着他又递过去口香糖——她没有轻易接过去。绅士也许认为对方客气,硬是一个劲地劝。女人终因执拗不过,接在手里,但仍没有撕开包装纸。

绅士的态度越来越可疑,他满不在乎地用膝盖去碰女人的腿,吓得女人把腿缩了回去。但是,绅士照样若无其事地伸着腿,继续攀谈。

村山以前曾听到过年轻女性在火车里受到中年男子诱惑的故事。如果是长途旅行,倒也有情可原,仅仅是从大月到东京之间,就迫不及待地做此举动,他内心里对绅士感到十分气愤。假如女人再感到为难,他准备挺身而出。因此,他的书并没有读进去,不时地观察着斜对面座席上的动静。

由于女人已明显地露出不悦之色,绅士也没敢再做出露骨的举动。但是,仍然一味地同她搭话。

列车驶过立川,前方闪出了东京的万家灯火。车厢里,有人开始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厚颜无耻的男子依然谈个不停。荻洼站驶过了,到了中野一带,还不见他站起来。女人只有那个小型布箱,用不着整理随身行李。但是,当中野一带的街灯闪过,她果断地向绅士寒暄几句,站起身来。

这时,绅士也随着站起来。而且,贴近女子身边,迅速地耳语了几句。女人面孔绯红,快步向车门口走去。绅士对在一旁观看的村山毫不在意,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村山也合上书,站了起来。

火车滑进了新宿车站的站台。在车门口,绅士紧贴女人后背站着,又小声嘀咕了几句。显然是邀她到什么地方去。假如绅士再缠住女人不放,村山打算充当勇敢的骑士。列车在终点站停车。

“正因为有这么一段,所以我记住了那个女人。”村山结束了讲给教授的故事。

“很有意思!”教授点头笑道,“近来,大有人在,虽然年已近老,行动起来却并不亚于年轻小伙子!”

“确实令人大吃一惊。以前听说过,但亲眼所见还真是头一遭。”

“不过,那位姑娘,不,也许不是姑娘,那位年轻女子从车窗里向外撒纸雪花,这倒是很有趣!你说是天真无邪,我感到更富有诗情!”

“是的,”村山也有同感似地应道,“所以,后来看到那种俗不可耐的事,格外令人生气!”

“对方,也就是那位年轻女子,一直没注意到你吗?”

“我想是的。刚才我们对而走过的时候,如果她有印象,起码会向我递个眼神致意的。”

“原来如此。银座之夜,你遇到了那位女子,记忆朦胧;在书店触书生情,你才悟想起来,这倒也别有风趣,”教授颇有兴致地说。

“村山君,”他招呼道,“恰好有家杂志社约我写稿。要写随笔,正愁没材料。刚才这段故事我就用了。”

“这件事能写成随笔吗?”

“适当润色加工,总可写成五页左右的文章。”教授掏出笔记本,“我再问一次,是什么时候?”

“啊,我想是五月十八日或十九日。”

“嗯,不错,你说过天不太热,还用不着开窗子,”教授把这个日期记在笔记本上。

“先生,”村山不放心地问道,“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吧?”

“你放心,你的名字出现也没有用。这件事要写成别人讲的,会大大减色,就当做是我亲眼所见所闻才行。”

“是啊,这样写读者会高兴的。假如写成先生也对那位女性抱有好感,怎么样?”

“你真会瞎说,”教授笑道,“我虽然也属于是令人生厌的初老之列,但不是行动派,你可以放心。不过,村山君,你在车厢里,意外地同那位女性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要创造什么机会了呢?”

“没有,没有!”村山羞答答地说。

“是个美人吗?”教授突然求证似地问。

“啊,是个美人。稍有点瘦,身材苗条,脸蛋很好看。”

“嗯、嗯。”教授心满意足地在本子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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