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话给我收回去,小子!”

这个命令,是我冲着塞西尔· 雅各布斯吼出来的,从那以后,我和杰姆有段日子很不好过。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时刻准备挥出去。阿迪克斯曾经警告过我,如果再听说我跟别人大打出手,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他说我已经长大了,个子也长高了,不该再干这种幼稚的事儿,而且我越早学会克制自己,大家的日子就越好过。这话我很快就当成了耳旁风。

全是塞西尔· 雅各布斯的错。他前天在校园里大放厥词,说斯库特的爸爸替黑鬼辩护。我一口否认,但还是把这件事儿告诉了杰姆。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杰姆说,“去问问阿迪克斯,他会告诉你的。”

“阿迪克斯,你在替黑鬼辩护吗?”当天傍晚我就问了他。

“当然了。斯库特,不要叫‘黑鬼’,那是个蔑称。”

“在学校里,所有人都这么叫。”

“从现在起,从所有人里减掉一个好啦……”

“你要是想让我长大以后不那样说话,干吗送我去学校呢?”

父亲温和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饶有兴趣的光亮。虽然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妥协,但从上学第一天起,我就变着法子逃学,决心顽抗到底。去年九月份一开始,我就浑身不自在,头晕脑涨,胃也有点儿不舒服。最过分的是,我竟然给了雷切尔小姐家厨娘的儿子五美分,把自己的脑门在他的脑袋上蹭几下——因为他那儿长了一块很大的金钱癣,可结果我并没有传染上。

不过此时我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事儿。“阿迪克斯,所有的律师都会替黑——黑人辩护吗?”

“当然会啦,斯库特。”

“那为什么塞西尔单说你替黑鬼辩护呢?听他那口气,好像你在偷酿私酒一样。”

阿迪克斯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为一个黑人辩护罢了——他的名字叫汤姆· 鲁宾逊,住在镇上垃圾场后面的一片小居住区里。他和卡波妮在一个教会,卡波妮跟他们家的人很熟悉。她说汤姆一家人都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斯库特,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明白,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阵子镇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我不该这么尽心尽力为汤姆辩护。这个案子很特殊——到夏天才会开庭。约翰· 泰勒法官非常好心,允许我们延期审理……”

“如果你不该为他辩护,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原因有好几个,”阿迪克斯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在镇上就抬不起头来,就无法在议会代表这个县,甚至都没有资格教导你和杰姆如何做人。”

“你是说,如果你不为那个人辩护,我和杰姆就不会把你说的话当回事儿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呢?”

“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再也无法启口,让你们遵从我。斯库特,单从工作性质上来说,每个律师在他一生中至少都会遇到一件案子,对他本人产生很大的影响。我猜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就是。关于这件事儿,你在学校里可能会听到有些人出言不逊,但是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是高昂起头,放下拳头。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恼怒。试着用你的头脑去抗争……你有个好脑瓜,虽然它总是抗拒学习。”

“阿迪克斯,我们会赢吗?”

“没戏,宝贝儿。”

“那——为什么还要……”

“总不能因为过去这一百年我们一败涂地,就放弃争取胜利吧。”阿迪克斯说。

“你这腔调很像是艾克叔公。”我说。叔公艾克· 芬奇是梅科姆县唯一幸存的南方联盟军老兵。他留着胡德将军式的络腮胡子,并且颇引以为豪。阿迪克斯每年至少会带我和杰姆去拜访他一次,而且我还得亲吻他,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我和杰姆毕恭毕敬地听阿迪克斯和他一起重温那段战争史。“告诉你,阿迪克斯,”艾克叔公每次都会说,“《密苏里妥协案》打败了我们,但是如果必须再经历一次的话,我还会一步不差地走一遍老路,不过这次我们会给他们狠狠一击……时间转到一八六四年,‘石墙’杰克逊重返战场——年轻人,你们问什么?噢,‘古老的蓝光’啊,他那时候已经上了天堂,愿上帝保佑他圣徒一般的面容安息吧……”

“斯库特,到我这儿来。”阿迪克斯唤道。我爬到他腿上,头抵着他的下巴,他用双臂抱住我轻轻地来回摇晃。“这次和以往不同,”他说,“这次我们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我们的朋友抗争。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不管酿成了怎样的深仇大恨,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园。”

这些话我牢牢地记在了心上。第二天在校园里,我直冲冲地对塞西尔· 雅各布斯说: “小子,你是不是准备把那句话收回去?”

“看你怎么让我收回去!”他大声嚷道,“我们家的人都说你爸爸丢人现眼,那个黑鬼应该被拖到水塔上去吊死!”

我把拳头对准了他,可脑子里又闪过了阿迪克斯对我说的话,于是便放下拳头走开了。“斯库特是个胆——小——鬼!”放肆的叫声在我耳边回响。这是我第一次在争斗中没有大打出手,而是选择一走了之。

怎么说呢,如果我和塞西尔打一架,阿迪克斯会对我感到失望。阿迪克斯很少要求我和杰姆为他做什么,为了他,我宁愿被人称作胆小鬼。这次我牢牢记住了阿迪克斯的话,这让我萌生了一种高贵的情感,这种高贵的情感持续了三个星期。接下来,圣诞节到了,一场灾难降临了。

我和杰姆对圣诞节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它就像是一枚硬币,让人期待的一面是圣诞树和杰克叔叔。每个圣诞前夜,我们都到梅科姆火车站迎候杰克叔叔,他会和我们共度一个星期。

把硬币翻转到另一面,浮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亚历山德拉姑姑和弗朗西斯那强硬固执的脸孔。

在我看来,还应该加上吉米姑父,也就是亚历山德拉姑姑的丈夫,不过,他几乎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有一次让我“从栅栏上下来”,所以我一直觉得可以把他当成空气。亚历山德拉姑姑也不把他当回事儿。在很久以前的一次亲密情感大爆发事件中,姑姑和姑父制造出了一个儿子,名叫亨利。亨利刚刚能够独立生活就离开家门,结了婚,制造出了弗朗西斯。亨利和他妻子每年圣诞节都把弗朗西斯寄存在奶奶家,自己出去寻欢作乐。

不管我们怎么唉声叹气,都无法动摇阿迪克斯,改为让我们在自己家里过圣诞节。在我的记忆中,每个圣诞节我们都是在芬奇庄园里度过的。幸好姑姑是个很棒的厨师,这多少弥补了我们被迫去和弗朗西斯共度宗教节日的痛苦。他比我大一岁,我时时处处都得躲着他,因为他喜欢我所讨厌的一切,并且对我那些天真烂漫的游戏没有半点儿兴趣。

亚历山德拉姑姑是阿迪克斯的妹妹,但是,自从杰姆给我讲了关于婴儿被偷偷调包和兄弟姐妹的故事之后,我便认定她是一出生就被人给调换了,爷爷奶奶抱回家的不是芬奇家的骨血,而很有可能应该姓克劳福德。律师和法官似乎痴迷于关于山的各种神秘传说,假如我也热衷于此的话,就会把亚历山德拉姑姑比作珠穆朗玛峰:在我整个幼年时代,她一直冷冷地矗立在那里。

圣诞前夜那天,杰克叔叔跳下火车,然后大家一起等搬运工给他取来两件长长的行李。杰克叔叔在阿迪克斯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我和杰姆一直觉得这情景非常滑稽——在我们见过的男人中,只有他们俩见面的时候会互相亲吻。杰克叔叔和杰姆握了握手,然后把我高高地悠了起来,不过还是不够高,因为他比阿迪克斯足足矮了一个头。杰克叔叔比亚历山德拉姑姑年轻,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们俩长得很像,不过杰克叔叔更好地发挥和运用了自己那张脸:我们从来都不害怕他那尖尖的鼻子和下巴。

以科学为业的人很少有让我不发怵的,他却是个例外,这大概是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像个医生。每次他给我和杰姆做小手术,比方从脚上拔根刺什么的,他都会恰如其分地告诉我们他会怎么做,大概有多疼,还给我们讲解他使用的各种钳子和镊子都是干什么用的。记得有一个圣诞节,我缩在角落里,百般呵护扎进了一根倒刺的脚,死活不让任何人靠近。杰克叔叔逮住我之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讲故事,逗得我捧腹大笑。他说的是有个牧师特别讨厌去教堂,索性每天站在自家门口,穿着睡袍,抽着水烟,给每个渴望精神安慰的路人布道五分钟。我打断他的笑话,让他拔刺的时候提醒我一下,他用镊子夹起一根带血的刺给我看,说已经趁我乐不可支的时候拔出来了,还说这就是著名的相对论。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指着搬运工递给他的两个又长又扁的包裹问道。

“不关你的事儿。”他回答说。

杰姆问: “罗丝· 埃尔默还好吗?”

罗丝· 埃尔默是杰克叔叔的猫—— 一只漂亮的黄色母猫,杰克叔叔说它是绝无仅有的几个他可以永远忍耐的女性之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和我们一起欣赏。

“她长胖了。”我说。

“我看也是,她把医院里扔掉的手指头和耳朵都给吃了。”

“哎呀,这个故事真该死。”我说。

“你说什么?”

阿迪克斯插了一句: “别搭理她,杰克。她在试探你呢。卡波妮说,她这样骂骂咧咧的都有一个星期了。”

杰克叔叔扬了扬眉毛,什么也没说。我说话带脏字除了因为这些字眼本身具有吸引力以外,还因为我在推行一套希望渺茫的理论,那就是,如果阿迪克斯发现我在学校里学会了嘴里不干不净,他就不会硬要我去上学了。

可是,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当我让杰克叔叔把该死的火腿递过来的时候,他立刻指着我说: “等吃完饭之后来见我,小姐!”

晚饭过后,杰克叔叔在客厅里坐下来,拍拍大腿,示意我过去坐在他腿上。我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一瓶醇酒,带着一股令人愉悦的芳香气味。他把我的刘海撩上去,认真地看着我。“你不太像你妈妈,更像阿迪克斯,”他说,“你又长高了,裤子都有点儿短了。”

“我觉得正合适。”

“你现在很喜欢说‘该死’‘见鬼’这些字眼儿,是不是?”

我说感觉是这样。

“我可不喜欢,”他说,“除非是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否则绝不要使用这些字眼儿。我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在这几天里,我不想再听见这些字眼儿。斯库特,如果你在外面说话带脏字,会惹上麻烦的。你长大了想当个淑女,是不是?”

我说也不是特别想。

“你当然想啦。现在,咱们去装饰圣诞树吧。”

我们一直忙活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那天夜里我还梦见了他为我和杰姆准备的那两个长长的包裹。第二天早晨,我和杰姆迫不及待地冲向那两个包裹:是阿迪克斯送的——他写信托杰克叔叔把我们要求的礼物买来了。

“别在屋子里乱比画。”阿迪克斯见杰姆用枪瞄准墙上的一幅画,便制止了他。

“你得教他们射击了。”杰克叔叔说。

“那是你的活儿,”阿迪克斯答道,“我完全是迫不得已才给他们买的。”

阿迪克斯拿出在法庭上的威严语调才迫使我们离开了圣诞树。我们要求带上气枪去芬奇庄园(我已经开始想象着朝弗朗西斯开枪射击了),他一口拒绝了,还说我们但凡有一点儿不守规矩,他就把枪收走,我们永远也别再想拿到。

芬奇庄园里有一道高高的陡坡,向下走三百六十六级台阶是一个小码头。在河下游,陡坡的更远处,是一个棉花装卸码头的遗迹,芬奇家的黑奴曾经在此把棉花包和农产品装船运走,卸下冰块、面粉、糖、农具和各式各样的女士服饰。一条一车宽的路从河边延伸出去,消失在黑魆魆的树林里。道路尽头是一座两层高的白房子,楼上楼下都有走廊环绕。这座房子是我们的祖先西蒙· 芬奇在晚年为了讨好他那位爱唠叨的妻子而建造的。正是这些围廊使得这座房子与同时代的普通住宅迥然不同。房子的内部设计则充分显示了西蒙的率直和对子孙后代的绝对信任。

楼上有六间卧室,其中四间给他的八个女儿住,一间给他的独子韦尔科姆· 芬奇,另外一间用来招待来访的亲友。这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不过他还设法让女儿们的卧室只和一道楼梯连通,韦尔科姆的卧室和客房只能连通另一道楼梯。女儿们使用的楼梯通到楼下父母的卧室里,这样一来,西蒙就对她们晚间进进出出的情况一清二楚了。

厨房和房子的其他部分是分开的,中间用一条木质的狭窄通道相连接;后院的一根柱子上挂着一口生锈的钟,过去是用来召集农工或者发出求救信号的;屋顶上有个“寡妇平台”,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寡妇上去过——西蒙站在上面可以监视他的工头,观看来来往往的河船,还可以窥视周围其他庄园主的生活。

关于这座房子,人们还经常提起一个传说,是和北方佬相关的:芬奇家的一个女儿当时刚刚跟人订婚,因为怕附近的强盗把嫁衣抢去,索性全都穿在身上。结果,她卡在通往“女儿楼梯”的门口动弹不得,最后用水淋了个透湿才挣脱出去。

我们到达芬奇庄园之后,亚历山德拉姑姑亲吻了杰克叔叔,弗朗西斯也亲吻了杰克叔叔,吉米姑父一语未发,只是跟杰克叔叔握了握手。我和杰姆把礼物交给了弗朗西斯,他也送了一件礼物给我们。杰姆自以为已经长大了,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大人的行列,抛下我一个人和我们这位侄儿一起玩。八岁的弗朗西斯梳着油光发亮的背头。

“你圣诞节得到了什么礼物?”我十分客气地问道。

“就是我要的那些。”他说。弗朗西斯要的是一条中裤、一个红色真皮书包、五件衬衫,还有一个松开的领结。

“真不错呀,”我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和杰姆每人得到了一杆气枪,杰姆还得到了一套化学实验器材……”

“是玩具枪吧,我猜。”

“不,是真家伙。他打算给我配制一些隐形墨水,我要用这种墨水给迪尔写信。”

弗朗西斯问我那有什么用。

“哦,怎么说呢,你想象一下,当他收到我的信,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肯定会发疯的。”

和弗朗西斯聊天让我感觉仿佛是在慢慢沉入海底。他是我见过的最没劲的小孩儿。他住在莫比尔,没法到学校去告我的状,所以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报告给亚历山德拉姑姑,亚历山德拉姑姑又把她听来的故事一股脑儿倒给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要么丢到了脑后,要么狠狠数落我一通,全看他当时心情如何。不过,我只有一次听见阿迪克斯用毫不客气的语调跟人说话,他说的是: “妹妹,对于他们俩,我已经严加管教了。”当时的话题似乎是跟我穿着背带裤在外面乱跑有关。

亚历山德拉姑姑对我的穿衣打扮特别在意,都到了狂热的地步。在她看来,如果我穿马裤的话,就别想成为一名淑女,绝无任何可能;我说穿上裙子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她的回答是,我本来就不该去干那些得穿裤子去做的事儿。在亚历山德拉姑姑看来,我应该举止优雅,摆弄摆弄小炉灶和小茶具,再戴上我出生的时候她送给我的那条每年添加一颗珠子的珍珠项链;她甚至还提到,我应该成为父亲孤寂生活中的一缕阳光。我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说一个人穿裤子也能成为阳光,但姑姑说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得像阳光一样才行,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可是后来一年比一年不像话。她的评价让我大受刺激,一想起她我就恨得牙根痒痒。不过,我问过阿迪克斯的看法,他说我们家已经有足够的阳光了,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用多操心。他从来都不怎么在意我的行为举止。

圣诞晚宴开始了,我坐在餐厅里的一张小桌子旁边,杰姆和弗朗西斯则跟大人们一起在大餐桌上就餐——他们俩早就升级了,姑姑却继续对我实行隔离政策。我经常暗自揣测:她担心我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呢——站起来乱扔东西?有时候我真想问她,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跟大家一起坐在大餐桌旁,我会向她证明我多么有教养;不管怎么说,我每天在自己家餐桌上吃饭,从来没有闯过什么大祸。我求过阿迪克斯,让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我说情,他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根本没有影响力——我们是客人,她让我们坐在哪里我们就坐在哪里。他还说,亚历山德拉姑姑对女孩子不是很了解,因为她没有女儿。

不过,姑姑的烹调技艺弥补了所有的不快:她准备了三种不同的肉菜,此外还有她储存的夏季蔬菜、腌桃子、两种蛋糕和水果甜点,组成了一顿低调的圣诞大餐。晚餐过后,大人们进了客厅,倦意沉沉地围坐在一起;杰姆躺在地板上;我去了后院。“穿上你的外套。”阿迪克斯迷迷糊糊地朝我喊了一声,我就当是没听见。

弗朗西斯跟我一道坐在后门台阶上。“这顿饭吃得再好不过了。”我夸赞道。

“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厨师,”弗朗西斯说,“她打算教我呢。”

“男孩从来都不做饭的。”我脑子里想象着杰姆系上围裙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奶奶说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学会做饭,男人要悉心照顾自己的妻子,妻子身体不适的时候要守在旁边伺候。”我这位侄儿说。

“我可不想让迪尔伺候我,”我说,“我宁愿伺候他。”

“迪尔?”

“对啊。这件事儿先别说出去,不过我们打算等到长大以后就结婚。他今年夏天向我求婚了呢。”

弗朗西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怎么啦?”我问,“他没有什么不好吧?”

“你说的是那个小矮个儿吗?就是奶奶说每年暑假都住在雷切尔小姐家里的那位?”

“我说的就是他。”

“他的事儿我全都知道。”

“他的什么事儿?”

“奶奶说,他没有家……”

“他有家,他住在默里迪恩。”

“……他只是被亲戚轮流收养,雷切尔小姐每年暑假照顾他。”

“弗朗西斯,不是这样的!”

弗朗西斯冲我咧嘴笑了笑。“琼· 露易丝,你有时候真是蠢到家了。不过,我猜你大概也分不清好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舅爷爷阿迪克斯让你随便跟流浪狗一起满街乱跑,那是他的问题,就像奶奶说的,那不是你的错。还有,如果舅爷爷阿迪克斯同情黑鬼,我猜那也不是你的错,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儿确确实实让家族的其他人都跟着丢脸……”

“弗朗西斯,真见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奶奶说,他让你们在外面疯跑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现在他又成了个替黑鬼说话的人,我们再也没脸走在梅科姆的大街上了。他在一点点毁掉这个家族的名声,这就是他在干的事儿!”

弗朗西斯站起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顺着过道往老厨房里逃窜。等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之后,他又喊了一声: “他就是个同情黑鬼的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胡说八道!”我怒吼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过你最好给我闭嘴,立刻!马上!”

我噌地跳下台阶,冲向过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揪住了弗朗西斯的领子。我让他赶紧把话收回去。

弗朗西斯猛地一挣,摆脱了我,飞快地窜进厨房,扯着嗓子大喊: “同情黑鬼的人!”

人在追踪猎物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从容不迫,等待时机。什么也不用说,他肯定禁不住好奇,早晚会冒出来。弗朗西斯在厨房门口露头了。“琼· 露易丝,你还在生气吗?”他试探道。

“小事一桩,别提了。”我说。

弗朗西斯走出厨房,来到了过道上。

“弗朗——西斯,你收不收回你的话?”我出手太早了,弗朗西斯又一溜烟儿窜进了厨房,我只好退回到台阶上。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出来。不过,我刚在那儿坐了约摸五分钟,就听见亚历山德拉姑姑问道: “弗朗西斯跑哪儿去了?”

“他在那儿,厨房里。”

“他知道不该到那儿去玩。”

弗朗西斯在门口现身了,喊道: “奶奶,是她把我赶进来的,她还不让我出去!”

“琼· 露易丝,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抬起头来看着亚历山德拉姑姑。“不是我把他赶进去的,姑姑,我也没有不让他出来。”

“不对,就是她,”弗朗西斯大喊大叫,“她不让我出去!”

“你们是不是在胡闹?”

“琼· 露易丝在对我发脾气,奶奶。”弗朗西斯喊道。

“弗朗西斯,你赶紧出来!琼· 露易丝,你要再说一个字,我就去告诉你爸爸。还有,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了一声‘见鬼’,是不是?”

“没有。”

“我就知道我听得没错,最好别让我再听见。”

亚历山德拉姑姑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高手。她刚一离开,弗朗西斯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龇牙咧嘴地笑着说: “你别想玩过我。”

他跳到院子里,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一边用脚踢着一簇簇的草,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笑嘻嘻地瞧着我。杰姆出现在廊上,看了看我们俩,又走开了。弗朗西斯爬到合欢树上,又爬了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绕着院子来回溜达。“哈!”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我问他以为自己是谁,杰克叔叔吗?弗朗西斯说,在他看来,我刚刚被训斥了一通,应该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别给他找麻烦。

“我才不招惹你。”我说。

弗朗西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确信我甘拜下风了,于是就低声哼哼起来: “同情黑鬼的人……”

这回我没有手软,一拳打在他的门牙上,指关节都伤到了骨头。左手受了伤,我又挥起了右手,不过也没能打多久。杰克叔叔把我的双臂钳住,按在身体两侧,厉声说: “别动!”

亚历山德拉姑姑跑过来护住弗朗西斯,用手帕为他擦去眼泪,摸摸他的头发,还拍了拍他的脸颊。阿迪克斯、杰姆和吉米姑父刚刚赶到后廊上,弗朗西斯就开始鬼哭狼嚎。

“是谁先动手的?”杰克叔叔问道。

我和弗朗西斯立刻用手指向对方。“奶奶,”他放声痛哭,“她骂我是个婊子,还扑上来打我。”

“是真的吗,斯库特?”杰克叔叔问。

“我想是吧。”

杰克叔叔俯身看着我,这时候他的模样酷似亚历山德拉姑姑。“你还记得吧,我对你说过,如果你用那些骂人的字眼儿,会惹上麻烦的。我没告诉过你吗?”

“是的,先生,不过……”

“好啦,你现在惹上麻烦了。站好别动。”

我心里盘算着是站在原地还是溜掉,举棋不定的时间太长了,就在我转身要逃跑的时候杰克叔叔动作比我还快,结果我一下子被摁在地上,眼前是一只小蚂蚁,正在草丛里费劲儿地搬运面包渣。

“我这辈子再也不理你了!我恨你!我看不起你!我希望你明天就死掉!”我这一番宣言似乎更激怒了杰克叔叔。我跑到阿迪克斯身边,想得到一些安慰,可他说我这是自作自受,而且我们也早该回家了。我爬上汽车后座,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回到家就跑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杰姆想宽慰我几句,我根本不让他开口。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发现只有七八处红印子。我正在琢磨相对论,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问是谁,杰克叔叔应了一声。

“走开!”

杰克叔叔说,如果我再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还会揍我,于是我只好不吭声了。他刚一走进屋里,我就躲进一个角落,背对着他。“斯库特,”他说,“你还在恨我吗?”

“请继续往下说吧,先生。”

“怎么说呢?我没想到你会记恨我。”他说,“我对你非常失望——你这是自食其果,你心里也明白。”

“根本不是。”

“宝贝儿,你不能出去说别人是……”

“你不公平,”我愤愤地说,“你不公平。”

杰克叔叔耸起了眉毛。“不公平?怎么不公平?”

“杰克叔叔,你是个大好人,虽然你揍了我,我还是很爱你,但是你并不怎么理解小孩子。”

杰克叔叔双手叉腰,低头看着我。“琼· 露易丝小姐,为什么说我不理解小孩子?你那种行为并不需要多少理解。吵吵闹闹,没一点儿规矩,还破口大骂……”

“你给我机会让我把事情说明白了吗?我本来没打算跟你顶嘴,我只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杰克叔叔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下面透出一双凝视的眼睛。“说吧。”他吐出两个字。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嗯,首先,你一直没停下来给我机会,让我说说自己的理由——你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责骂我。每回我和杰姆发生争吵,阿迪克斯从来不只听他的一面之词,总会听听我的说法。其次,你告诉过我,只有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那些骂人的字眼儿,当时弗朗西斯就让我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掉他的脑袋……”

杰克叔叔挠了挠头。“斯库特,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弗朗西斯说阿迪克斯的坏话,我可受不了他那样胡说八道。”

“弗朗西斯是怎么说的?”

“说他是同情黑鬼的人。我不是特别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弗朗西斯说话的腔调——当着你的面我也要这么说,杰克叔叔,我要——我对天发誓,我决不会坐在这儿让他随便骂阿迪克斯。”

“他是那么说阿迪克斯的?”

“是的,先生,他说了,而且还说了好多难听话。说阿迪克斯在败坏家族的名声,放任我和杰姆到处疯跑……”

从杰克叔叔脸上的表情来看,我以为自己又要倒霉了。“这件事儿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弗朗西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就去。”

“求你了,先生,这件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求你了。”

“我可不想放他一马,”他说,“亚历山德拉应该知道这件事儿。一想到——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那小子……”

“杰克叔叔,答应我一件事情,求你了,先生,不要把这一切告诉阿迪克斯。他——他曾经要求过我,不管听到关于他的什么议论,都不要干蠢事儿。我宁愿让他以为我们打架是另有原因。求你了……”

“可我不想便宜了弗朗西斯,他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也没得什么便宜。你能帮我把手包扎起来吗?还有点儿流血呢。”

“当然可以啦,宝贝儿。能为你效劳我再乐意不过了。跟我到这儿来,好吗?”

杰克叔叔一欠身,很有骑士风度地引我走进洗手间。他在为我清理和包扎指关节的同时,还给我讲了个笑话逗我开心。故事说的是有个滑稽的近视眼老绅士,养了一只名叫“农夫”的猫。这位老绅士每次进城都要把人行道上的裂缝仔仔细细数一遍。“好啦,”末了他说,“你将来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上会留下一个很不符合淑女身份的疤痕。”

“谢谢你,先生。杰克叔叔?”

“有什么事儿吗?”

“什么是‘婊子’?”

杰克叔叔又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个好长好长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年迈的首相:他每天坐在众议院里朝天上吹羽毛,使出浑身解数不让羽毛飘落下来,可是他周围的人一直在不断地掉脑袋。我猜他大概是在试图回答我的问题,可他说的这一大堆话根本就不沾边儿。

那天晚上,到了我该上床睡觉的时间,我经过过道去喝水,听见阿迪克斯和杰克叔叔正在客厅里聊天。

“阿迪克斯,我永远也不想结婚了。”

“为什么?”

“结婚就可能会有孩子。”

阿迪克斯说: “杰克,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

“我知道。今天下午,你的女儿已经给我上了第一课。她说我不太理解孩子,还告诉了我原因之所在。她说得很对。阿迪克斯,她让我明白了应该怎样对待她——噢,天哪,我真后悔自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一顿。”

阿迪克斯哧哧地笑出声来: “那是她自找的,你用不着这么自责。”

我提心吊胆地等着杰克叔叔把我对他说的话告诉阿迪克斯,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喃喃地说: “她说起脏话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过,她连其中一半的意思都不明白——她还问我什么是‘婊子’来着……”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给她讲了个墨尔本首相的故事。”

“杰克!看在老天的分上,当一个孩子问你问题的时候,你要正儿八经地回答,不要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虽说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但他们会比成人更敏锐地察觉到你在回避问题,回避只会让他们糊里糊涂。”父亲沉吟着说道,“今天下午你的回应是对的,但你的理由有偏差。说脏话是所有孩子都会经历的一个阶段,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他们会发现满口脏话并不能让他们成为众人瞩目的明星,他们就会改掉这个毛病。但是脾气暴躁可不好改。斯库特必须学会保持冷静,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还会经历很多事情,所以她必须尽快学会冷静面对。当然,她也在成长。杰姆长大了,她现在也能跟着学学样子。她只是在某些时候需要有人推一把。”

“阿迪克斯,你从来没有打过她吧。”

“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我还能用口头威胁镇住她。杰克,她已经尽力按我说的做了。虽然有一半时间都做不到,但她确实努力了。”

“这不是答案。”杰克叔叔说。

“没错。真正的答案是,她心里明白,我知道她在努力。这是至关重要的。我现在烦恼的是,她和杰姆马上就会面对一些丑恶的事情。我不担心杰姆能不能保持冷静,可是斯库特,一旦她的自尊心受挫,她会一看到人家就扑上去打架……”

我还在等着杰克叔叔不信守承诺,把我的话说出来,但他仍然只字未提。

“阿迪克斯,事情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你还没来得及跟我说说呢。”

“糟透了,杰克。我们所掌握的只是一个黑人的证词,跟尤厄尔家的指控截然相反。所谓的证据可以归结为‘是你干的’——‘不是我干的’。我们不可能指望陪审团相信汤姆· 鲁宾逊指控尤厄尔家的证词——你认识尤厄尔家的人吗?”

杰克叔叔说认识,他还记得这家人。他向阿迪克斯描述了一下他的印象,阿迪克斯说: “你说的那是他们家的上一代。不过,当下这代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既然如此,你准备怎么办?”

“在结案之前,我打算让陪审团的意志产生一点动摇——当然,我们上诉的时候还有机会。在目前阶段,我真的说不好。你知道,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别碰上这种案子,可是泰勒法官指着我说:‘就你了。’”

“你想躲过这一劫?”

“对啊。可是,如果我不站出来,你觉得我还能面对自己的孩子吗?杰克,你跟我一样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希望,我祈祷,但愿我能带着杰姆和斯库特渡过这道难关,不会经受太多的痛苦,最重要的是,别让他们染上梅科姆的通病。为什么原本通情达理的人,一遇上跟黑人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完全丧失了理智?这种荒谬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假装理解……我只是希望杰姆和斯库特来向我寻求答案,而不是听镇上的人议论纷纷。我希望他们对我有足够的信任……琼· 露易丝?”

我头皮一紧,乖乖地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先生?”

“快去睡觉。”

我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爬上了床。杰克叔叔真是个响当当的君子,没让我失望。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阿迪克斯怎么知道我在偷听?许多年过后我才恍然大悟:他其实想让我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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