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变了。

陈仰看着那些随风飘散的蒲公英,无声的张了张嘴,这跟他想象中的变异不一样。

尸体并没有变成恶心的怪物,却更加令他悚然。

蒲公英往这边来了,陈仰吸口气,声音有点抖:“飞到我们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事?”

“不管了,我们还是赶快跑吧。”

陈仰说完转身就跑,又突然刹住车回头看还坐在地上,背对着他的少年,对方跑不了。

少年本就穿着黑色的衣服,背影几乎与寒凉的夜色融为一体,陈仰看一眼已经飘近的蒲公英,一咬牙:“我背你。”

不等他回应就把双拐一收,火速将他拉到自己的背上,动作很利索,没半分迟疑。

少年瞳孔紧缩,全身紧绷得厉害,面色十分阴沉:“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逞什么能,拐杖你拿,我好托住你。”

陈仰不由分说的把拐杖塞给他,一股脑的背着他往树林深处飞奔。

耳边的呼吸声很沉,修长的身形却很坚定,少年面无表情的沉默了会,偏头观察风向。

“往左。”

陈仰的脚下意识一转,跑的更快,把他托的更稳。

等陈仰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背着少年踩过一条极为偏僻的小道跑出了树林,绕到了戚婆婆的老屋后面。

陈仰低估了少年的重量,真没想到会那么沉,他两条腿打颤满身大汗,扶着墙喘个不停。

辛亏他出事之前打了很多年的篮球,在康复院的那段时间又比较配合治疗,底子还在,不然真的坚持不下来。

陈仰喘着抹了把脸,手猛地僵住,脸上身上温热的汗瞬间冷下去。

“我知道了!”

少年拄着拐看受伤的那只脚:“知道什么?”

“味道,我知道除了化肥味,我闻到的别的是什么了。”陈仰把擦汗的那只手伸向他,“你闻闻,就是这个。”

少年低头一闻:“植物汁液的味道。”

“对。”

陈仰垂头捻着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淡绿色,原来那孩子死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人了。

“凡是有因才有果,善恶到头终有报。”

陈仰喃喃,眼前浮现倒在血泊里的妹妹,在他砖头下停止呼吸的罪犯,脑子里针扎般的疼了一秒。

岛上摊上这样的灾难,到底是做了什么?

见少年还在看屈着的那条腿,陈仰关心的问:“我背你的时候让你磕到了?”

少年:“嗯。”

陈仰:“……那对不起,是我没当心。”

少年:“嗯。”

陈仰:“……”

谢谢呢?陈仰无奈的摇摇头,没去计较这点小事,自己背了他,他指路,他们一起摆脱蒲公英群,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少年摸出药瓶,晃了晃,还剩六粒,他倒两粒放进口中,滚了滚喉结咽下去:“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

这话来的突兀,没头没尾,陈仰却听懂了,他不打趣不故弄玄虚,实话实说:“我们在现实世界有打照面,和其他几个人不同,我也相信我的直觉,你值得我信任。”

少年不再言语,吃完药的他身上似乎多了几分散漫。

疑似还有那么点……平和?

陈仰吐口气,这种不露声色看不透,明明沉寂内敛却又莫名有种危险暴戾感的人,其实在生活中最好不要打交道。

可现在处境特殊,就要特殊对待。

陈仰不太道德的想,要不是这个少年腿伤了,离开拐杖就走不了,张延他们又过于理性自私,他还真的很难找到接近的机会。

而且这个少年也没有很排斥自己。

今晚岛上才平静没多久就又乱了起来。

没有人怀疑棺材里的尸体被人弄走了,偷偷替换成了蒲公英,因为这个季节根本不会有蒲公英,还不到月份。

那就是尸体变的。

尸体炸了。

好多都在说刘婶小儿子肯定不止是中邪,是得罪了神灵,触了大忌,死了都不放过。

他们不能跟刘婶近了,免得倒霉。

戚婆婆让几个性子稳的拿着火把去烧山。

确切来说是要烧蒲公英。

可是蒲公英太多了,飘得依附在树梢草木上,点一把火是最好的了。

张延林月赵元三人还在戚婆婆家,他们躲了一阵,趁她出门就抓紧时间翻找。

没找到地窖。

张延跟林月怎么细心都没收获,倒是赵元大糊刷,这翻一下那翻一下,误打误撞的发现了一个匣子,很古老,里面是空的。

但空匣子不是随便丢角落里,放的很谨慎,不得不让他们重视。

“那个老婆子不好对付。”

张延看了看山里的浓烟滚滚,火势冲天,语气有些沉。

“废话。”

林月在看一地的佛珠,他们偷偷潜进来时,戚婆婆在念经,没念一会佛珠就断了,她也不捡,拉开抽屉拿出一串新的,继续拨。

直到山里发生突变,外面喊叫连连,戚婆婆拨佛珠的动作才停下来,那串珠子被她攥了大概一分钟。

林月因为角度的原因,从那一分钟里清晰看到了戚婆婆的恐惧,之后就没了。

戚婆婆走时还记得带上门,慌而不乱。

即便不是处理过类似的事,至少也亲身经历过。

外面的嘈杂还在持续,小孩哭大人叫,岛民们惊魂未定。

“还好看棺材的不是我。”赵元揣着匣子,稚气未脱的脸没什么血色,“你们听到外面喊的了吧,尸体成了蒲公英,太吓人了,我还是喜欢电影里的异形,宁愿恶心也不喜欢这种猎奇又惊悚的情节。”

“也不知道看棺材的那两人怎么样了。”他替陈仰跟那个帅哥担忧,有几分真心。

“扣扣”

木窗倏然被敲,屋里三人都是一惊。

“是我。”窗外传来陈仰的声音,“戚婆婆回来了,你们快出来。”

不多时,五人在屋后汇合,交换完信息就靠墙而坐,集体沉默。

空气里有草木燃烧的烟味,火还在烧。

那一片山要烧没了。

匣子从赵元手里转给张延,再到陈仰,最后是林月,她看了会,咔咔拍下几张照片就递给少年,还往他身前送了送。

大概是正对着这副画卷,又有月色披身,冲击过于强烈,早就玩透风月场所的林月有些恍惚,一时不查做出了这样小女生的举动。

然而少年没接。

陈仰在林月因难堪而发出的嗤笑声里拿走匣子,继续检查,他把里外都细细摸了一遍,反复瞄着盖子上面的一串凹凸,突发奇想:“你们说这是不是文字?”

大家都愣了一下。

张延说:“岛上用的是汉字。”

陈仰指腹下是沉重的年代感:“会不会不是岛上的东西?”

林月盯着他:“那怎么会在岛上?”

陈仰手下动作不停,描的仔细,把几个凹凸死记下来:“留下的,落下的,偷的,捡的,抢的,原因很多。”

“文字不文字的,我们也看不懂啊。”

赵元难得清醒一回:“匣子里的东西还不见了,我觉得不像是老婆子拿的,要不是她,那会是哪个?她那么会收拢人心,岛上还有异心的家伙?”

“还有还有,”他两手薅着短短的头发,头皮屑轻飞扬,“你们说说,匣子都空了,她怎么不扔掉,反而藏起来?”

陈仰扭头看赵元:“你是在哪发现的这个匣子,戚婆婆的床底下?”

“不是,”赵元摇头,“离床很远。”

陈仰听赵元描述大概方位,眼皮一跳,戚婆婆极有可能是怕这个匣子。

里面的东西没了还是怕,不是不想扔了匣子,是不敢。

陈仰认真思索着,赵元冷不丁“咦”了声:“你脸上的划痕……”

他正要随意说是树枝划的,就听对方喃喃:“是红色的啊。”

“……”

陈仰把匣子往身旁的少年怀里一丢,话是问的赵元:“不是红色的是什么颜色?我现在还是人。”

赵元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他跟张延林月都没挨着陈仰坐,中了诅咒的这位,他们各有防备。

张延让林月打开手机对着陈仰,他单手撑着地,身子尽量凑近,瞧了瞧,没瞧出异样。

“诅咒的情况十有**是因人而异,身体发生的变化不一样,你不一定就变成蒲公英,也不一定喜欢吃化肥。”

陈仰听到后半句,心情不太好了。

“砰”

少年的拐杖扫到了一块石头,陈仰分了神,不再慌自己究竟中没中诅咒的事。

陈仰几人一商量,回了李大富那。

年纪越大,诡秘的事见的就越多,戚婆婆的岁数最大,但是暂时不好跟她正面碰撞,长寿的除了她,其次是那几个上了九十岁的老人。

李老太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李老太没睡,她一个人佝偻着背站在门口,花白的头朝一个方向歪着。

陈仰走过去:“老太太,你怎么站在这?你儿子呢?”

李老太没反应。

这时候大家的心里就有点发怵了。

陈仰顺着老人视线停留的方向看看,只有一片火光,他拔高声音靠近她的耳朵喊:“老太太?”

李老太布满老年斑的脸动了动,苍白的瘪嘴张合了一下。

陈仰的表情瞬间一变,飞快冲身后几人低声道:“老太太嘴巴里有化肥味!”

这话一出,张延跟林月立马后退,赵元呆呆站着,反应有点慢,回过神来也跑了。

陈仰不排除是闻到化肥的气味才中的诅咒,他们能不躲?

这么几秒时间,气氛就大变了样。

陈仰用余光瞥一眼远远躲在草堆边的张延他们,默了默,转头去看依旧立在原地的少年,跑不掉拄拐走开是可以的。

不管是无所谓,不当回事,还是不怕死,总之没走。

陈仰不指望少年问话,只要待着就行,他担上问话的工作,有意无意的用正常的音量试探:“老太太,刘婶家小儿子又出事了你知道不?”

李老太这回好像是突然不耳背了:“刘婶家的变成了蒲公英。”

陈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对,成了蒲公英,说是在棺材里炸了,现在山里烧起来了,我们几个都很害怕。”

李老太浑浊的眼从他身上移向少年,又去望草堆那里的张延他们:“少了两个。”

陈仰的头皮一凉:“他们不知道上哪玩去了还没回来。”

李老太苍老的声音说:“不能乱跑啊。”

“是,我们也很担心。”陈仰说,“可是现在岛上出了这种事,我们不敢去找他们。”

“太恐怖了,人死了怎么会变成那样,我们都是无神论者,这世上难道真的有神灵……”

陈仰话没说完,就发现老太太伸着脖子凑近自己,头皮更凉了。

李老太张着嘴,化肥味刺鼻:“有。”

那双浑浊的眼神很散,不知道在看什么:“有啊,有的。”

陈仰压制着干呕:“那刘婶小儿子真的得罪了神灵吗?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能怎么得罪……”

“娃,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出岛?让大富送你们走,要快啊!要快!”

陈仰被老太太焦急的声音打断,又听她说:“走不了。”

“大富走不了了,没人送你们出岛了。”

李老太眼里的浑浊霎那间褪去,涌出剧烈的惊恐跟悔意,又变得浑浊,她望着火光叹了口气,神神叨叨的:“一个都走不了。”

陈仰见老太太回了院里,他的视线一路跟随,看见了堆放在板车旁的化肥,有十一包,地上放着个空袋子。

风一吹,那袋子擦着地面飘起来一点,那声响让人全身发毛。

陈仰小声问一直趴在拐杖上面的少年:“你想吃化肥吗?”

少年没出声。

陈仰说:“我现在也还不想。”

“怎么办,我有点想吐,要憋不住了,老太太嘴里那味真的……”

陈仰突然瞪大眼,少年也皱起了眉头。

李老太腿脚很利索的拿了一把铁锹出来,三两下就在门前挖了个坑,她站进去,把挖出来的土往坑里埋。

陈仰抓紧少年的拐杖:“她在干什么?”

少年:“把自己种进了土里。”

陈仰打了个冷战:“老,老太太?”

李老太木然的种着自己。

坑挖的不深,土埋到李老太小腿,用铁锹背压严实,她的四肢眨眼间就拉得很长,成为一根根的枝干,整个人变成了一棵形状怪异的大树。

李老太的面部开始扭曲,一点点化作僵硬的树皮。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感觉一股寒意缠上他们,从里到外都泛着凉气。

“你们不进屋,站在门口干什么?”

李大富和一对父子跑过来,他看到了陈仰他们看到的,矮瘦的身子猝然僵住,粗噶的嗓子抖得不成样子:“我妈呢?”

没人回答。

李老太的头有一半还在。

跟过来的那对父子吓傻了,尿骚味很快蔓延开来。

李大富黝黑的脸剧烈抖动着,他朝陈仰几人吼的更大声,目眦尽裂,神态凶狠癫狂:“我他妈问你们,我妈呢?”

陈仰在竭力组织语言,少年是置身事外的漠然,张延跟林月在看树,眼里是掩不住的震恐,他们顾不上理会不敢面对现实的李大富。

赵元的心性是几人里面最青涩的,躲不开李大富要吃人的可怖目光,直接就受不了的崩溃大哭:“你不是看到了吗?”

“那就是你妈!” 他指着还有一点人皮没变成树皮的老树,冲李大富大叫:“那就是!”

“放你娘的狗屁!”

李大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冲上去,嘶吼着一脚把赵元踹开,正要补第二脚,他通过对方的表情变化察觉到什么,转过脸一看。

门前老树垂下枝桠,树叶随风摇曳。

李大富愣愣的,脚下一晃,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头“砰”地一下磕上去。

下一刻他就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撞开门边的陈仰跑进屋里,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砍柴刀。

“这不是我妈!这不是我妈!”

李大富跑到树下疯狂挥动砍柴刀,淌着血的脸极度狰狞:“怪物,这是怪物!”

“咔嚓——”

老树被砍倒在地,枝叶被毁的七零八落。

李大富踉跄着把砍柴刀一扔,抱起一把断碎的树枝跑进厨房,哆哆嗦嗦的全数塞到锅洞里,神志不清的喃喃:“烧掉,烧掉,都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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