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出来开车兜风穿过校园的城里人、只顾想心事而对周围事物视而不见的大学教员、正赶着去图书馆攻读硕士学位的研究生都可能在某个晚上见到谭波儿。她一臂夹着匆忙中抓到的一件外套,修长的腿儿因奔跑而呈金黄色,是个在所谓“鸡舍”的女生宿舍亮着灯的窗户前快步如飞的侧影,消失在图书馆墙边黑暗里的身影,而人们最后的惊鸿一瞥也许是她跳进等候在那儿的马达尚未熄火的汽车并迅速转身坐下时所露出的短衬裤之类的东西。那些汽车是城里的小青年的。大学里的学生不可以有汽车,而男生们——不戴帽子,穿着膝盖下扎紧的灯笼裤和色彩鲜艳的圆领毛衣——满怀愤怒和优越感蔑视那些城里的小青年,他们把帽子紧紧地扣在搽了发蜡的脑袋上,上衣有点过紧,裤管却有点过大。

这种情景往往是在星期日以外的夜晚出现。在两周一次的星期六晚上,在字母俱乐部的舞会上,或者在每年三次的正式舞会上,城里的小伙子们戴着式样相同的帽子,穿着衣领角往上翻的衬衣,摆出懒洋洋的、满不在乎而又好斗的姿态,注视着她倚在穿着黑色礼服的大学生的胳臂上走进体育馆,随着飞快旋转的金光闪烁的音乐旋律消失在令人目不暇接的熠熠光彩之中,她纤巧的脑袋高高昂起,嘴唇涂得猩红,下颏线条柔和,没有表情的眼睛东张西望,冷静、谨慎却又在搜索捕捉着什么。

后来,纵情吹奏的音乐声穿越玻璃门窗而出,小伙子们隔着窗户望着她从一双黑袖子的怀抱迅速地转到下一双,在迅速旋转的过程中,她的素腰显得纤细而急迫,她的双脚随着音乐节拍填补那节奏中的间断。他们弯下身子对着酒瓶喝上一口酒,点上一支香烟,然后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在灯光的衬托下,他们那往上翻的衣领、戴着帽子的脑袋,就像一排用黑铁皮做的、钉在窗台上的、戴了帽子和蒙着布的胸像。

乐队奏起《甜蜜的家》时,总有三四个小伙子懒洋洋地靠在出口处,面色冷峻好战,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注视着晚会结束时从消退的动作与杂声中走出来的一对对舞伴。这天晚上,有三个年轻人看着谭波儿和高温·史蒂文斯从舞厅里走出来,走进拂晓前的料峭春寒中。她的脸色相当苍白,刚施过脂粉,红头发的发卷也已凌乱。她那瞳孔大得出奇的眼睛茫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她有气无力地举手挥了一下,谁也说不上是否是在对他们招手示意。他们没做任何反应,冷冰冰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他们看着高温伸手挽住她的胳膊,看见她钻进他汽车时一刹那间暴露的腰侧和大腿。这是辆车身很长很低的敞篷小轿车,车上装着一盏篝灯。

“这狗娘养的是谁?”一个人说。

“我父亲是位法官。”第二个人用轻快的假嗓门尖刻地说。

“去他的。咱们进城去吧。”

他们一路走去。有一回,他们对着一辆小汽车大吼大叫,但汽车没有停下来。在跨越铁路路堑的桥上,他们站停下来,对着瓶子喝酒。最后一个人想把瓶子往桥栏杆外面扔出去,第二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臂。

“给我吧。”他说。他小心地把瓶子砸碎,把碎片撒在路面上。其余的两个人望着他。

“你太损了,不配参加大学舞会,”第一个人说,“你这可怜的杂种。”

“我父亲是位法官。”第二个人边说边把玻璃碎块的尖头朝上放在路上。

“来车了。”第三个人说。

这辆车有三只前灯。他们靠在栏杆上,拉下帽檐挡住车灯的强光,看着谭波儿和高温从身边驶过。谭波儿低着脑袋,跟高温靠得很近。汽车慢慢地行驶着。

“你这可怜的杂种。”第一个人说。

“真的吗?”第二个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一下子抖开来,把这带有淡淡香味的极薄的纺织品在他们面前挥动。“难道我没跟她好过?”

“这都是你自己吹的。”

“道克是在孟菲斯搞到这条女人内裤的,”第三个人说,“是从个该死的妓女身上扒下来的。”

“你是个好撒谎的杂种。”道克说。

他们望着那片扇面形的光亮、那变得越来越小的红宝石色的尾灯在“鸡舍”前停了下来。车灯熄灭了。过了一会儿,车门砰地关上了。车灯又亮了;汽车开走了。它又开回来。他们站成一排,靠在栏杆上,歪戴着帽子,挡住车灯的强光。那些碎玻璃闪烁出大小不一的亮光。汽车开过来了,在他们对面停了下来。

“你们几位先生打算进城吗?”高温边说边打开车门。他们靠在栏杆上,半晌,第一个人粗声说了句“多谢”,他们便上了车,另外两个人坐在折叠尾座上,第一个人坐在高温身边。

“往这边开,”他说,“那边有人打碎了一只瓶子。”

“谢谢你的提醒。”高温说。汽车向前行驶。“你们诸位明天去斯塔克维尔看球赛吗?”

尾座上的两人一声不吭。

“不知道,”第一个人说,“恐怕不去。”

“我对这地方一点都不熟悉,”高温说,“我今晚上把酒都喝完了,可我明天一早有个约会。诸位先生能告诉我哪儿可以弄到一夸脱吗?”

“恐怕太晚了。”第一个人说,他转向另外两个人,“你知道在夜里这个时候他可以找谁买酒吗,道克?”

“卢克也许肯卖。”第三个人说。

“他住在哪儿?”高温说。

“往前开,”第一个人说,“我给你指路。”他们穿过广场往城外开了大约半英里。

“这是去泰勒镇的那条路吧?”高温说。

“对。”第一个人说。

“我明天一早得开车去那儿,”高温说,“要在专列进站以前赶到那儿。你们诸位不去看球赛,对吗?”

“恐怕去不了,”第一个人说,“在这儿停下。”他们前面是个陡坡,坡顶有几棵得了矮株病长不高的栎树。“你在这儿等着。”第一个人说。高温关上车灯。他们听得见那人往陡坡上攀登的脚步声。

“卢克的酒好吗?”高温问。

“挺好的。我看跟别人的酒差不多。”第三个人说。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不喝。”道克说。高温笨拙地转过身子看看他。

“他的酒跟你今儿晚上喝的一样好。”第三个人说。

“那酒你本来也可以不喝的。”道克说。

“这儿的人好像不如那边学校里的人,不会酿好酒。”高温说。

“你是哪儿人?”第三个人问。

“弗吉——噢,我是杰弗生人。我到弗吉尼亚州上的大学。那儿教你学会喝酒。”

另外两人没说话。第一个人返回来了,人没到坡下先送来薄薄一股泥土。他手里拎了只装水果的广口瓶。高温举起瓶子对着天空照了照。酒是浅色的,看上去没问题。他打开盖子,伸手递去。

“喝吧。”

第一个人接过瓶子,递给尾座上的两个人。

“喝吧。”

第三个人喝了一口,但道克不肯喝。高温喝了一口。

“老天爷!”他说,“你们这帮人怎么喝得下这种玩意儿?”

“我们在弗吉尼亚可不喝败胃的劣酒。”道克说。高温转过身子看看他。

“住嘴,道克,”第三个人说,“别理他,”他说,“他闹肚子疼,疼了一晚上了。”

“狗娘养的。”道克说。

“你是在骂我吗?”高温问。

“当然不是,”第三个人说,“道克挺好的。来吧,道克。喝一口吧。”

“我才不在乎呢,”道克说,“递过来。”

他们回到城里。“那饭馆大概开门了,”第一个人说,“就在车站那儿。”

这是个卖甜食和便餐的铺子。店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油污的围裙的男人。他们往屋后走,走进一个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的小间。男招待拿来四只玻璃杯和几瓶可口可乐。“领班,给我来点糖、水和一个柠檬。”高温说。那人把东西送过来。其余的人看着高温做酸威士忌鸡尾酒。“他们教我这种喝法。”他说。他们望着他喝酒。“对我来说,这酒劲头不大。”他说着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他把酒又喝了。

“你真是能喝。”第三个人说。

“我是在一家名牌大学里学会的。”室内有扇高窗。窗外的天空亮了一点,显得更清新一些。“再来一杯,先生们。”他边说边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其余的人也各自多少倒了些酒。“在大学里,大家认为宁可醉着倒下去也比小心翼翼地喝一两口要好。”他说。他们看到他又把这杯酒喝了下去。他们看到他鼻尖上顿时冒出汗珠。

“他也就只有这点本事。”道克说。

“谁说的?”高温说。他往玻璃杯里倒了小半杯酒。“要是我们有点好酒就好了。我听说我家乡那边有个姓戈德温的人,他会酿——”

“他们在大学里喝这一点儿酒就算干一大杯了。”道克说。

高温看看他。“你是这么想的?瞧吧。”他往杯里倒酒。他们看着酒逐渐上升。

“小心些,伙计。”第三个人说。高温把酒倒到齐杯沿,端起杯子慢慢地把它喝光。他特意挺小心地放下杯子,接着同时感觉到自己仿佛到了户外,有一股灰白色的令人耳目清新的凉意,有台火车头在岔线上拉着一长串黑乎乎的车厢在呼呼喘气,而他正在对一个人说他是怎么学会像绅士那样喝酒的。他在一个黑暗狭窄的充满尿臭和消毒粉气味的地方,还在跟人说喝酒的事,一边向一个容器里呕吐,一边对人说他一定得在六点半钟赶到泰勒镇去接专列。呕吐恶心过去了;他觉得非常困乏无力,巴不得躺下来,但又努力控制住了这一欲望,接着他靠在墙上,划了根火柴,在火光中慢慢凝目注视有人用铅笔在墙上写的一个名字。他闭上一只眼睛,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淌着口水,辨认出那个名字。他然后瞪着眼看着,摇摇头。

“是个姑娘的名字……我认识的姑娘的名字。好姑娘。好朋友。跟她约好了,带她去斯塔……斯塔克维尔。没有人陪伴监护,明白吗?”他靠在墙上,淌着口水,嘟囔着,就睡着了。

他马上使劲挣扎想醒过来。他觉得好像马上醒过来了,但又感到时光一直在流逝,而时光正是他必须醒过来的一个因素;要不然他会后悔莫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睁开了,可一时看不见东西。等到视力恢复了,他又看得见了,但并没有马上明白自己已经醒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觉得仿佛摆脱了睡眠就是实现了他为之醒过来的目的。他躺在低矮顶篷下面一个窄小的空间,望着一栋陌生的房子的正面,房子上空有些被阳光照得呈玫瑰色的小云朵在飘过去,头脑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觉。后来,腹部肌肉的蠕动完成了他失去知觉前就已经发作的恶心,他便用力撑起身子,趴倒在车厢底上,脑袋砰的撞在车门上。这一撞倒使他彻底清醒了,他打开车门,半个身子摔出去,然后使劲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转身朝车站奔去。他摔倒了。他双手双膝趴在地上,带着难以相信和绝望的神情望着空荡荡的铁路岔线,再抬头望望满是阳光的天空。他站起身子,又往前奔,无尾礼服上污迹斑斑,硬领崩开了,头发乱糟糟的。我晕过去了,他悻悻然地想道,我晕过去了。我晕过去了。

月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拿把扫帚的黑人。“老天爷,这些白人啊!”他说。

“火车呢?”高温说,“那专列。停在那条轨道上的那列火车。”

“开走啦。大约五分钟以前。”黑人举着正要扫地的扫帚,望着他转身跑回汽车前,跌跌冲冲地坐了进去。

广口瓶横在车厢的地板上。他踢开瓶子,发动了汽车。他知道他应该吃点东西,但时间来不及了。他低头看了一眼酒瓶。他的五脏六腑都抽紧起来,直冒凉气,但他还是举起瓶子喝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硬是把酒咽了下去,接着往嘴里塞了支香烟来抑制一阵阵的恶心。他几乎立刻觉得舒服多了。

他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车速穿过广场。这时是六点十五分。他加快速度上了去泰勒镇的道路。他又喝了些酒,但没有放慢车速。等他赶到泰勒镇,火车刚刚驶离月台。最后一节火车出站时,他把汽车冲到两辆大车之间,刹住了车。火车尾端的通廊的门打开了;谭波儿跳了下来,跟着火车跑了几步,这时有名列车员俯下身子,对她挥挥拳头。

高温已走下汽车。她转身朝他走来,走得飞快。接着她收住脚步,停下了,又走过来,瞪大了眼睛看他那狂暴的脸色和乱蓬蓬的头发,看他歪歪扭扭的硬领和皱巴巴的衬衣。

“你喝醉了,”她说,“你这蠢猪。你这肮脏的蠢猪。”

“昨天夜里过得开心极了。你一点都不知道。”

她四下看看,看看那阴暗荒凉的黄色车站,看看那些穿着工装裤、慢吞吞地嚼着口香糖、注视着她的男人,又顺着铁轨看看那越来越小的列车以及当汽笛声传过来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的那四股蒸气。“你这头肮脏的蠢猪,”她说,“你这副脏样哪儿都去不了。你连衣服都没换一下。”她走到车跟前又停了下来。“你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我的水壶,”高温说,“上车吧。”

她看看他,她的嘴唇涂得猩红醒目,无檐帽下,她的眼睛显得警惕而冷峻,一绺红色鬈发掉在帽子外面。她又回头望了望车站,在清新的晨光里,车站显得又荒凉又丑陋。她跳进汽车,把两腿蜷曲在身下。“我们离开这儿吧。”他发动马达,掉转车头。“你最好送我回奥克斯福。”她说。她又回头看看。这时车站在阴影里,被高空中一片飞速而来的云彩笼罩着。“你最好送我回去。”她说。

当天下午两点钟,高温驾驶着汽车高速穿过一片无人照料的沙沙作响的高大的松林,从砾石路拐上备遭冲刷侵蚀的河岸间的一条狭窄的小路,向下朝着长着柏树和胶树的河滩方向行驶。他在无尾礼服里面穿了件工人穿的廉价的蓝色衬衣。他两眼充血肿胀,下巴颏布满了发青的胡茬,当汽车在布满旧车辙的路面上不断弹跳时,谭波儿使劲绷紧身体揪住座椅,她望着他,暗自想道,我们离开邓姆弗莱斯镇以后,他的胡须长长了。他喝的是生发油。他在邓姆弗莱斯买了瓶生发油,喝了下去。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脸看看她。“别生气了,好吗!开到戈德温那儿买瓶酒要不了多少时间。十分钟都用不了。我说过要在火车开到以前把你送到斯塔克维尔,我一定会赶到的。你难道不相信我?”

她一言不发,想着那已经停在斯塔克维尔车站的插着三角旗的火车;想着五彩缤纷的看台;那乐队、咧着大嘴的金光锃亮的大喇叭;散布在绿色棒球场上的运动员们蹲伏着,嘴里发出短促的叫声,仿佛被鳄鱼在沼泽中惊扰的鸟儿,不甚明了危险的所在,一动不动地摆好姿势,用短促而无意义的叫声,悲哀、谨慎而又凄凉的叫声来互相鼓励。

“还想在我面前摆出你那天真纯洁的架势。别以为我昨天跟你那两三个油头粉脸的小青年待一晚上是浪费时间。不要以为我请他们喝酒只是因为我慷慨大方。你真不简单,对不?你以为可以跟随便哪个有辆福特汽车的、容易上女人当的乡巴佬鬼混一星期,然后在星期六来糊弄我?别以为我没看见厕所墙上写着的你的名字。你不相信?”

她一言不发,只是坐稳身子防备摔倒,因为汽车开得太快,从这开出的道路的一侧不时地给弹到另一侧。他依然盯着她看,根本不去把稳方向盘。

“老天爷啊,我倒想看看女人能——”路变得平坦了,成为沙地,路面坡度完全成了弓形,完全被两旁杂乱丛生的藤丛和荆棘所包围。汽车在凌乱交叉的车辙里东歪西倒地摇晃着前进。

她看见了那棵横在路上的大树,但她只是又一次坐稳了身子防备摔倒。在她看来,这是她参与其中的一系列事件的合乎逻辑而带有毁灭性的结局。她坐着,紧张而默默地观望着,看着显然是眼望着前方的高温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车速向着大树冲去。汽车撞上大树,反弹回来,又撞了上去,朝一边翻倒了。

她觉得自己在空中飞了起来,肩膀猛地撞击了一下,给撞得麻木了,她仿佛看到有两个男人从路旁的藤丛里向外张望。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脑袋向后扭着,看见他们跨上路面,一个穿着套紧身黑西服,戴着顶草帽,嘴里叼着支香烟,另一个光着脑袋,穿着工装裤,拿着一杆滑膛枪,长着胡须的脸上渐渐地显出目瞪口呆的吃惊表情。她继续向前奔跑,浑身好像散了架,脸朝下摔倒,但还在奔跑。

她没有停顿地转过身子,坐了起来,张开了嘴尖叫起来,但发不出声音,连气都喘不上来。穿工装裤的男人还瞪大眼睛望着她,傻乎乎地张着嘴,唇边的胡须短而柔软。另一个男人正俯身审视翻转的汽车,过紧的上衣在肩部勒出一道道皱痕。接着马达停止了运转,只有一只朝天的前轮还在懒洋洋而缓慢地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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