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谭波儿脸上带着畏缩讨好的表情从厨房走进餐厅;她刚进屋时什么都看不见,两手裹紧着上衣,帽子朝上推到后脑勺,仍是那个使她显得放荡轻佻的角度。过了一阵,她看见了汤米。她径直朝他走去,仿佛一直在找他似的。有样东西挡住了她:那是条坚硬的胳膊;她眼望着汤米,想要躲开这胳膊。
“上这儿来,”高温在桌子对面叫她,他把椅子往后挪动,发出嘎嘎声,“你绕到这儿来。”
“出去,老弟,”拦住她的人说,她这时认出这就是那个老在笑的男人,“你喝醉了。小妞儿,上我这儿来。”他那硬邦邦的胳臂搂住了她的腰。她使劲挣扎,同时紧张地对汤米微笑。“躲一边去,汤米,”那人说,“你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你这胡子拉碴的狗杂种?”汤米嘿嘿一笑,把椅子在地板上拖动得嘎嘎响。那人抓住了谭波儿的手腕往身边拉。高温在桌子对面站起来,用桌子撑住身子。她边对汤米微笑边挣扎,使劲想掰开那人的手指。
“别胡来,凡。”戈德温说。
“来吧,就坐我腿上。”凡说。
“放开她。”戈德温说。
“谁敢命令我?”凡说,“谁那么了不起?”
“放开她。”戈德温说。于是她自由了。她慢吞吞地开始朝后退。身后,那正端着盘子进屋的女人闪到一边。谭波儿还带着僵硬费劲的笑容,退出餐厅。到了过道上,她转身就跑。她一直冲下门廊,冲进乱草丛,一直向前飞奔。她跑到路口,在黑暗中沿着路跑了50码,然后脚不停步地又侧转身子跑回大屋,跳上门廊,蜷缩在门口,这时正巧有人从过道上走过来。原来是汤米。
“噢,你在这儿。”他说。他有点别扭地塞给她一样东西。“给。”他说。
“什么东西?”她低声说。
“一点点吃食。我相信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是的。连早饭都没有吃。”她轻轻地说。
“你吃上几口就会好受些。”他边说边把盘子塞给她,“你就坐在这儿吃上几口,没人会来打搅你的。这些家伙真该死。”
谭波儿靠在门上,躲开他那模糊的身影,从餐厅里折射出的光线把她苍白的小脸照得像个鬼怪似的。“那位太太……太太……”她轻声说。
“她在厨房里。要不要我陪你回到那儿去?”餐厅里响起挪动一把椅子的嘎嘎声。一眨眼工夫,汤米看见谭波儿已经在小路上了,纤细的身子一动不动地呆住了一会儿,仿佛在等候身上某些掉在后面的部位赶上来。接着,她像个影子似的绕过房角消失了。他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那盘食物。然后他扭头向过道深处望去,正好看到她在黑暗里向厨房奔去。“这些家伙真是该死。”
其余的人回到门廊时他还站在那里。
“他还拿着盘吃的东西,”凡说,“他想用一盘火腿换个过瘾的机会。”
“换个什么?”汤米说。
“听着。”高温说。
凡一巴掌打掉汤米手里的盘子。他转身对高温说:“难道你不满意吗?”
“对,”高温说,“我不满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凡说。
“凡!”戈德温说。
“难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以不满意?”凡说。
“我就是很了不起。”戈德温说。
凡朝房后的厨房走去,汤米尾随着。他在厨房门外站住了,听凡在屋里说话。
“小东西,跟我出去散散步吧。”凡说。
“滚出去,凡。”女人说。
“出去散会儿步吧,”凡说,“我是好人。鲁碧可以作证。”
“快滚出去,”女人说,“你要我去把李叫来?”凡背对着灯站着,穿着卡其衬衫和紧身马裤,耳后,梳得油光整齐的金发边夹着一支香烟。隔着桌子,谭波儿站在女人坐着的椅子的后边,嘴唇微微张开,两眼黝黑。
汤米拿着酒罐回到门廊,对戈德温说:“那几个家伙干吗老缠着那姑娘?”
“谁缠着她了?”
“凡呀。她怕极了。他们干吗不放开她?”
“这事跟你无关。你别卷进去。听见没有?”
“这些家伙该放开她,别老缠着她。”汤米说。他靠墙蹲下。大家把酒罐传过来递过去,边喝边聊天。汤米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说话,对凡讲的有关城市生活的粗俗而无聊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发出一阵狂笑,轮到他时还喝上一口酒。凡和高温讲得起劲,汤米倾听着。“他们两个憋着劲儿,要打起来了,”他对坐在身边椅子里的戈德温悄声说,“听他们说了没有?”那两个人都提高了嗓门;戈德温轻快敏捷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汤米看到凡站着而高温正抓住了椅子背,使身子挺直地站着。
“我从来没说过——”凡说。
“那就别说了。”戈德温说。
高温嘟囔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家伙,汤米想。连话都不会说了。
“闭嘴,你这个人。”戈德温说。
“想说说关于我的——”高温说。他动起来了,靠着椅子摇晃着。椅子倒下来了。高温笨拙地朝墙上摔去。
“老天爷啊,我要——”凡说。
“——吉尼亚绅士;我才不——”高温说。戈德温用胳膊向后一搡,把他推开,然后一把抓住了凡。高温摔倒在墙上。
“我说坐下,你们就得坐下。”戈德温说。
此后,他们安静了一会儿。戈德温又坐在椅子里。他们又开始传着酒罐聊天,汤米在一边听着。但他马上又想起了谭波儿。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在地板上摩擦着,全身抽动起来,难受极了。“他们不该去惹那个姑娘,”他对戈德温轻声说,“他们不该老缠着她。”
“这不关你的事儿,”戈德温说,“让这些该死的……”
“他们不该老缠着她。”
金鱼眼走出门来。他点起一支香烟。汤米望着他两手中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脸庞,看到他的面颊因吸烟而收缩;他的目光追随着火柴梗像颗小彗星似的落进杂草丛里。他也一样,他说。他们俩;他的身体慢慢地抽搐起来。可怜的小东西。我真想上谷仓去待一阵子,我不想去才不是人呢。他站起身,无声无息地在门廊上行走。他走下门廊,走上小路,拐到房子后方。他看见一扇窗户里亮着灯。那里从来没有住过人,他站停下来说,接着又说,这是她过夜的地方吧,然后便走到窗前向屋里望去。上下推拉的窗的下半扇拉了下来。一张生锈的铁皮钉在窗框没有玻璃的一小格上。
谭波儿正坐在床上,两腿盘在臀下,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头,帽子扣在脑后。她看上去很弱小,她坐着的这副姿态和17岁多的大姑娘的肌肉和神经组织的发育状态不相称,倒更符合八九岁的孩童的模样。她两肘紧靠着身体两侧,脸转向用一张椅子顶着的房门。房间里只有一张铺着一条褪色百衲被的床和一把椅子。墙上曾经刷过灰泥,但不少地方的灰泥已经开裂甚至剥落,露出里面的板条和已经霉烂的模制成型的布条。墙上挂着一件雨衣和一个带卡其布套的水壶。
谭波儿的脑袋开始转动起来。它转得很慢,仿佛在追随着墙外某人的行动。她的脑袋最大限度地向后转,尽管其他肌肉都一无动作,就像用硬纸板做的复活节装糖果的玩具那样,她头朝后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然后脑袋缓慢地往回转,仿佛随着墙外看不见的脚步在一步步地转,最后转回到面向顶着门的椅子时便停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转向正前方,汤米看着她从长筒袜子的袜统口摸出一块小表,看了一眼。她手拿小表,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像两个深洞似的平静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小表,然后把表放回袜统里。
她从床沿站起来,脱掉外衣,静静地站着,单薄的衣衫下,她的身体瘦得像支箭,低垂着头,两手在胸前相握。她又在床沿坐下。她两腿并拢地坐着,低垂着头。她抬起头来,看看屋子四周。汤米听见黑暗的门廊里传来的说话声。声音响了起来,然后落下去,成为一片持续的嗡嗡声。
谭波儿一下子跳起身来。她解开衣裙,在脱衣服时,两条细胳臂高高地在头前交叉成拱形,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把她的动作变得很滑稽。她一下子就脱下了衣服,身子稍稍蜷缩,在单薄的内衣下显得格外瘦削。从裙衫下钻出来的脑袋正对着那抵着房门的椅子。她扔掉衣裙,伸手去拿外套。她摸索着抓起外套,往身上呼地一披,两手乱找袖子。接着,她使劲揪住外套贴紧胸口,飞速转过身子,直勾勾地望着汤米的眼睛,又侧转身子,奔跑了几步,扑到椅子上。“这些该死的家伙,”汤米悄声低语,“这些该死的家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门廊上说话的声音,身子又慢慢地抽搐起来,非常不好受。“这些家伙真该死。”
他再度向屋里张望时,谭波儿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拽紧外套裹着身子。她从钉子上取下雨衣,罩在自己的外套外面,系上带子。她取下水壶,回到床边。她把水壶放在床上,从地板上拎起衣裙,用手掸去灰土,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她掀开被子,露出床垫。床垫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当她触摸床垫时,里面的干玉米壳发出轻微的声息。
她脱掉便鞋,把鞋放在床上,钻到被子下面。汤米听得见玉米壳的窸窣声。她没有马上躺下去。她静悄悄地端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帽子挺潇洒地戴在后脑勺上。接着她把水壶、衣裙和鞋子放在脑袋边,拉拉雨衣,遮住了双腿,然后躺下去,把被子拉上来,可她又坐起来,摘掉帽子,甩开头发,把帽子和其他衣着放在一起,准备再躺下去。但她又停了下来。她解开雨衣,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粉盒,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又照又看,用手指摊开抖松头发,往脸上扑粉,然后放回粉盒,又看看表,才把雨衣系好。她把衣着一件件挪到被子下面,躺下身子,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嘈杂的人声安静了一会儿,寂静中,汤米能听见谭波儿身下床垫里的玉米壳轻微而持续地沙沙作响。谭波儿笔直地躺着,两手在胸前交叉,两腿并拢,显得端庄稳重,像古时坟墓碑石上镌刻的死者像。
门廊上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完全忘记了那些人,直到听见戈德温说“住手。住手!”一把椅子砰地倒了下来;他听见戈德温轻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椅子顺着门廊乒乒乓乓地摔得直响,好像有人把它一脚踢开似的,而汤米蜷伏着,两只胳臂肘略微向外展开,像一头有所警惕的蹲伏着的大熊,听见轻微的干巴巴的声音,好像台球在互相撞击。“汤米。”戈德温说。
他在紧要关头能像獾或浣熊那样既滞重又如闪电般敏捷地行动。他绕过房角,冲上门廊,正好看到高温砰地撞在墙上,顺墙倒下,全身摔出门廊,一头扎进杂草丛,还看到金鱼眼人在门内,脑袋却已冲向门外。“抓住他!”戈德温说。汤米侧身一跃而起,扑到金鱼眼身上。
“我抓住了——哈!”在金鱼眼凶猛地抽打他的面孔时,他说,“你还想打人,对吗?别动,住手。”
金鱼眼住了手。“耶稣基督啊。你让他们在这儿坐了整整一晚上,没完没了地灌那该死的东西;我警告过你的啊。耶稣基督哪!”
戈德温和凡扭在一起,难解难分,成为一团阴影,两人都闷声不响,火冒三丈。“放开我!”凡大喝一声,“我要杀人——”汤米冲到他们跟前。他们把凡推到墙上,按住他,使他不能动弹。
“制服他了吗?”戈德温问。
“对。我制服他了。别动。你已经打败他了。”
“天哪,我要——”
“好了,好了;你干吗要杀了他?你又不能吃了他,对不对?你总不见得要让金鱼眼先生用他的自动手枪把我们大家都杀了?”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像一阵愤怒的黑旋风般消退了,留下一片宁静的真空,他们在其中静悄悄地走动着,一面低声互相友好地指点着,一面把高温从乱草丛里抬了出来。他们把他抬进女人站着的过道,抬到谭波儿待着的房间的门口。
“她把门锁上了。”凡说。他使劲敲门。“开门,”他大声喊道,“我们给你送客人来了。”
“小点儿声,”戈德温说,“这门上没有锁。推一下吧。”
“成啊,”凡说,“我来推。”他对着门就是一脚。那椅子给撞歪,弹了开去。凡撞开房门,他们都走进去,抬着高温的双腿。凡一脚把椅子踢到房间的另一边。接着他看见谭波儿站在床后的墙角里。凡的头发很长,跟女孩似的披散在脸的周围。他一甩脑袋,把头发甩到脑后。他下巴颏上血迹斑斑,他故意往地板上吐了口血。
“走啊,”戈德温说,抬着高温的肩膀,“把他放在床上。”他们把高温撂到床上。高温血肉模糊的脑袋耷拉在床沿外面。凡把他使劲一拽,砰地放在床垫上。高温呻吟一声,抬起一只手。凡用手掌打了他一个耳光。
“安静地躺着,你——”
“由他去吧。”戈德温说。他一把抓住凡的手。他们怒目相视了一会儿。
“我说了,由他去吧,”戈德温说,“滚出去。”
“得保护……”高温嘟嘟囔囔地说,“……姑娘。弗吉尼亚绅……绅士得保护……”
“滚出去,快。”戈德温说。
女人站在门口,站在汤米的身边,背靠着门框。廉价的外套内,她的睡袍一直拖到脚面。
凡从床上拿起谭波儿的衣裙。“凡,”戈德温说,“我说过叫你滚出去的嘛。”
“我听见了。”凡说。他抖开衣裙。然后他直眼望着在角落里两手交叉抱着肩膀的谭波儿。戈德温朝凡走去。他扔下衣裙,绕到床后。金鱼眼走进房门,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女人身旁的汤米倒抽一口冷气,参差不齐的牙缝里发出嘶嘶声。
他看见凡抓住了谭波儿胸前的雨衣,一使劲把衣服撕开。这时戈德温一步窜到凡和谭波儿之间;他看见凡躲闪一下,侧转身子,谭波儿摸索着扯紧撕破的雨衣。凡和戈德温这时到了房间的中央,互相挥舞着拳头,然后他注视着金鱼眼朝谭波儿走去。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凡躺在地板上,戈德温站在他身边,身子微微下弯,眼睛望着金鱼眼的后背。
“金鱼眼。”戈德温说。金鱼眼继续向前走,一缕烟飘在肩后,脑袋略微侧转,仿佛并不在看他要去的地方,歪叼的香烟让人觉得他的嘴似乎长在下巴颏的下面。“别碰她。”戈德温说。
金鱼眼在谭波儿前面站停脚步,脑袋还是微微侧转。他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汤米看见他另外一只手在谭波儿胸前的雨衣下摸索着,使雨衣隐隐约约地上下波动。
“把手拿开,”戈德温说,“拿出来。”
金鱼眼抽出手来。他转过身子,两手都插在衣兜里,瞪眼望着戈德温。他边望着戈德温边走向房门。然后他转身背对戈德温,走出房门。
“来,汤米,”戈德温平静地说,“抓住这里。”他们抬起凡,把他抬出去。女人闪开身子让路。她裹紧上衣,靠在墙上。房间的另一头,谭波儿蜷缩在墙角,摸索着撕破的雨衣。高温打起了呼噜。
戈德温回进屋子。“你还是再去睡觉的好。”他说。女人纹丝不动。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鲁碧。”
“我去睡觉,好让你干完凡发起的而你不让他了结的把戏?你这可怜的傻瓜。可怜的傻瓜。”
“去吧,快,”他手扶着她的肩膀说,“再去睡觉吧。”
“那你就别回来了。别费心再回来了。我不会待在那儿的。你不欠我什么情。别以为你欠了我的情。”
戈德温抓住她的手腕,稳稳地把两手分开。他缓慢而稳稳地把她的两手扭向她的背后,用一只手抓住这两个手腕。他用另一只手解开她的上衣。她的褪了色的粉红睡袍是用绉绸料子做的,还滚着花边,但跟晾在铁丝上的那件衣服一样,已久经洗涤,弄得花边成为乱糟糟的一团纱线。
“哈,”他说,“打扮好了要接客。”
“要是我只有这一件,那是谁的错啊?是谁的错啊?不是我的错。我以前只穿一夜就会把它送给黑鬼丫头。难道你以为现在会有个黑鬼肯要这一件而不当面笑话我?”
他松开她的上衣。他一放开她的双手,她就把上衣扯扯紧。他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动手把她往门口推。“去吧。”他说。她的肩膀被推向前。但只有肩膀在移动,她的上半身向后转,脸朝后注视着他。“去吧。”他说。但只有她的躯体在转动,头和屁股依旧靠在墙上。他转过身子,穿过房间,很快绕过大床,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谭波儿雨衣的前襟。他开始使劲摇她。他用手里攥紧的一团雨衣前襟把她架起来,使劲摇她,她瘦小的身子在宽松的衣服里无声地抖动着,肩膀和大腿敲在墙上,咚咚直响。“你这小傻瓜!”他说,“你这小傻瓜!”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是黑色的,灯光投射在她脸上,他的面孔映照在她的眼珠里,像是墨水瓶里的两粒豌豆。
他放开她。她身子开始往下沉,倒在地板上,身上的雨衣窸窣作响。他把她拉起来,又动手摇她,并回头看看那女人。“把灯拿来。”他说。女人没有反应。她微微低着脑袋;仿佛在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们两个人。戈德温把另一只胳臂伸到谭波儿的腿下。她感到自己被一把抱了起来,接着便仰天躺在床上,就在高温的身边,随着玉米壳越来越弱的窸窣声而上下颠簸。她看着他走到壁炉架前,拿起油灯。那女人也扭过头来追随他的行动,由于灯光越来越近,她面孔的轮廓也越来越鲜明。“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子,脸转向阴影,灯光这时照在她的背上,照在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上。他的影子笼罩了整个房间;那只胳臂的侧影向后伸出,被拉长到门上。高温打着呼噜,每一次呼吸的声音都忽然落到低处,憋住了一会儿,仿佛就要背过气去,再不能呼吸了。
汤米正在门外的过道里。
“他们去卡车那儿了吗?”戈德温说。
“还没有。”汤米说。
“你最好去照料一下。”戈德温说。他们继续往前走。汤米看着他们走进另外一扇房门。他然后向厨房走去,一双光脚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脖子略微前伸,倾听屋里的动静。厨房里,金鱼眼叉开腿跨坐在椅子上,在抽烟。凡站在桌子边,对着一块镜子的碎片用一把小木梳梳理头发。桌上有一块血迹斑斑的湿布和一支点着的香烟。汤米蹲在门外黑暗处。
戈德温拿着雨衣走出来时,他还蹲在那儿。戈德温没看见他,径直走进厨房。“汤米在哪儿?”他说。汤米听见金鱼眼说了句话,接着戈德温走了出来,凡跟在后面,这时雨衣搭在他的手臂上了。“来吧,快,”戈德温说,“咱们赶快把那玩意儿搬出去。”
汤米浅色的眼睛像猫眼似的微微发亮。当他跟在金鱼眼身后蹑手蹑脚走进房间、金鱼眼在谭波儿床前站下时,女人在黑暗中看得见他的眼珠。它们在黑暗里忽然对她闪烁发亮,他们然后走出去,她听见汤米在她身旁的呼吸声;他的眼睛又闪烁发亮,带着一种既愤怒又质问还有些悲哀的意味望了她一眼,这光亮就熄灭了,他悄悄地跟在金鱼眼身后走出房间。
他看见金鱼眼回到厨房,但他并没有立即跟他进屋。他在过道的门口站住了,就地蹲下。他的身体又犹犹疑疑、受惊害怕地抽搐起来,他的两只光脚随着身子的左右晃动在地板上蹭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两手在身体两侧缓慢地扭动。李也一个样,他说。连李也一个样。这些该死的家伙。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两度偷偷地顺着门廊走到能看见金鱼眼的帽子投射在厨房地板上的影子的地方,然后回到过道,待在谭波儿躺着、高温打着呼噜的那间房间的门外。第三次,他闻到了金鱼眼在抽的香烟味。要是他就这么待下去才好,他说。李也一个样,他说,身子因麻木、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左右摇晃着。连李也一个样。
戈德温从斜坡走上来、踏上后门廊时,汤米正又蹲在房门外边。“你该死的干——”戈德温说,“你干吗不去呀?我到处找你,找了有十分钟啦。”他瞪了汤米一眼,然后往厨房里张望。“你准备好了吗?”他说。金鱼眼走到门口。戈德温又望着汤米。“你在干什么?”
金鱼眼看着汤米。汤米这时站了起来,一面望着金鱼眼,一面用脚蹭另一只脚的足背。
“你在这儿干什么?”金鱼眼说。
“不干什么。”汤米说。
“你在跟踪我吗?”
“我谁都不跟踪。”汤米闷声闷气地说。
“那好,可别干这种事。”金鱼眼说。
“来吧,”戈德温说,“凡在等着呢。”他们朝前走。汤米跟随着他们。他中途回头望望房子,然后拖着脚步跟在他们后面朝前走。他时不时觉得浑身涌起一阵阵剧痛,好像血液突然变得滚烫,然后渐渐消退,陷入小提琴声使他感到的那种温暖而苦恼的感觉。这些该死的家伙,他悄悄地说,这些该死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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