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检察官面对着陪审团。“我把这个在作案现场找到的东西提供为物证。”他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棒子芯。它看上去仿佛在黑褐色的颜料里浸过。“我以前没有提供这个物证是因为在被告的妻子作证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东西跟案件的关系,这份证词我刚让书记员根据记录给各位先生宣读过。”

“你们刚才听到了那位药剂师和那位妇科专家的证词,你们各位都知道,这位妇科专家是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妇女的最神圣的事务的权威——他说这已经不是一件让刽子手来干的事情,而是该用汽油来燃起火堆——”

“我反对!”霍拉斯说,“检察官在企图左右——”

“反对有效,”法官说,“书记员先生,把‘他说什么什么’这句话划掉。班鲍先生,你可以要求陪审团对这句话不予理会。地方检察官先生,请就事件本身发言。”

地方检察官欠了欠身。他转向谭波儿坐着的证人席。她黑帽子下面漏出像一团团树脂般的紧密的红色鬈发。帽子上别着一件无色钻石仿制品做的饰物。穿着黑缎子裙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只白金丝的钱包。浅黄色的外套没扣上扣子,露出裙衫肩头紫色的花结。两手手心向上,一动不动地放在腿上。两条白皙的长腿斜伸着,脚腕并未交叉,两只有闪闪发亮的饰扣的轻便舞鞋一动不动地侧搁着,仿佛里面没有脚。她坐的席位高于一排排目光专注、犹如漂浮在水里的死鱼肚皮般惨白的面孔,她的姿态显得既冷漠又畏缩,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房间后部的某样东西。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摊胭脂像是两张贴在她颧骨上的圆纸片,她的嘴唇抹成浓艳的十分完美的弧形,也像是从紫色纸片上细心地剪下后贴在嘴上的,既富有象征意义又神秘莫测。

地方检察官站到她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回答。她微微地侧了一下脑袋,仿佛他挡住了她的视线,而她正凝望着房间后部的某样东西。“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同时也挪动身体,又站到她的视线之内。她张了张嘴。“大声一点,”他说,“大声说出来。没人会伤害你。让这些好心人,这些做父亲做丈夫的人听见你想说的话,为你申冤。”

法官扬起眉毛,看了霍拉斯一眼。但霍拉斯毫无表示。他静坐着,脑袋微微低垂,两手攥得紧紧的放在膝盖上。

“谭波儿·德雷克。”谭波儿说。

“多大年纪?”

“18岁。”

“你家在哪里?”

“孟菲斯。”她用低得简直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说得响一点。这些男人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坐在这儿是为了替你受的苦申冤。你去孟菲斯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杰克逊。”

“你在那儿有亲人吗?”

“有的。”

“说吧。告诉这些好心人——”

“我父亲。”

“你母亲去世了?”

“是的。”

“你有姐妹吗?”

“没有。”

“你是你父亲的独生女儿?”

法官又看了看霍拉斯,他还是无所表示。

“是的。”

“今年5月12日以来你一直住在什么地方?”她微微动了动脑袋,仿佛想看到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站到她的视线之内,迫使她看着他。她又眼睁睁地望着他,像鹦鹉学舌似的回答他的提问。

“你父亲知道你在那儿吗?”

“不知道。”

“他以为你在哪儿?”

“他以为我在学校里。”

“这么说你躲了起来,因为你出事了,你不敢——”

“我反对!”霍拉斯说,“这句提问会导致——”

“反对有效,”法官说,“检察官先生,我早就想警告你了,不过被告一方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表示反对。”

地方检察官向法官弯腰致意。他转身面对证人,再次迫使她看着他。

“你5月12日星期天上午在什么地方?”

“我在谷仓里。”

房间里的人吐了一口气,这集体的叹息在带霉味的寂静中发出一阵嘶嘶声。又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但他们在房间后部站住了,聚在一起。谭波儿已把脑袋转过去了。地方检察官捕捉住她的目光,迫使她看着他。他半转身子,指着戈德温。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她望着地方检察官,神情僵硬呆滞。从近处看,她的两只眼睛、脸上的两摊胭脂和嘴巴像是一只鸡心形的小碟里的五样毫无意义的东西。“请朝我指的方向看。”

“见过。”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

“在谷仓里。”

“你在谷仓里做什么?”

“我躲在里面。”

“你在躲什么人?”

“躲他。”

“那边的那个男人?请朝我指的方向看。”

“对。”

“可他找到了你。”

“是的。”

“那儿还有别人吗?”

“还有汤米。他说——”

“他在谷仓里面还是在谷仓外面?”

“他在外面,在门口。他在守望。他说他不会让——”

“等一下。你要求过他不要让人进谷仓吗?”

“是的。”

“所以他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是的。”

“但是戈德温走了进来。”

“是的。”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

“他拿着那把手枪。”

“汤米拦他了吗?”

“拦了。他说他——”

“等一下。他对汤米干了什么?”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

“他手里拿着枪。接着他干了什么?”

“他朝汤米开了枪。”地方检察官往旁边走了几步。那姑娘的目光立即转向房间后部,凝视着那里。地方检察官走了回来,又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动了动脑袋;他截住她的目光,迫使她看着他,在她眼前举起那弄脏的玉米棒子芯。一屋子的人吁了口气,一阵长长的嘶嘶声。

“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见过。”

地方检察官转过身去。“阁下,诸位先生,你们听见了这位年轻姑娘讲述的骇人听闻的、难以置信的故事;你们看到了物证,听到了那位医生的证词:我不想再让这个失去贞操、无法自卫的年轻姑娘承受痛苦——”他顿住了;一屋子的人一起转过脸去看着一个男人昂首阔步地沿着中央通道走向法官。他步履稳健,一步步地走着,由那些凝视着他的苍白的小脸慢慢地目送着,只听得衣领缓慢地发出嘶嘶的摩擦声。他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黢黑的皮肤把修剪整齐的八字须衬托得像锤打成的银锭。他的眼睛下面有小小的眼袋。做工无可挑剔的亚麻西服扣得严严实实,裹住了不算太大的肚子。他一手拿一顶巴拿马草帽,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长的黑手杖。他目不斜视地在犹如缓缓拖长的叹息声的寂静中顺着通道稳步走去。他走过证人席时没有对证人看上一眼(而她仍然在凝望房间后部的某样东西),而是像运动员冲过终点线似的径直切断她的视线,一直走到隔开法官的法庭围栏才停步,而法官已经手扶桌子半站起来。

“阁下,”老人说,“法庭是否已经结束对这位证人的盘问?”

“是的,法官先生,”法官说,“是的,先生。被告,你是否放弃——”

老人慢慢地转过身来,腰板挺直,凌驾在那些屏住了呼吸的苍白的小脸上,低头看了一眼律师席上的那六个人。他身后的证人没有动静。她像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个服过麻醉药的人,把眼光越过那些人脸,凝望着屋子的后部。老人向她转身伸出手来。她纹丝不动。屋里的人们吐了口气,又马上吸进一口,使劲屏住。老人碰碰她的胳臂。她转过脸来,三摊浓艳的胭脂上方是一双毫无表情的只见瞳仁的眼睛。她把手放在他手里,站起身来,膝盖上的白金丝钱包滑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再一次直着眼睛凝视房间的后部。老人用他擦得锃亮的小巧的皮鞋尖把钱包踢向墙角,那里陪审团的席位和法官席正好交会,那里还摆着一只痰盂。他扶着姑娘走下台来。他们顺着中央通道往外走时,屋里的人再次吁了一口气。

姑娘走到一半停了步,没扣上纽扣的时髦外套使她显得苗条,没有表情的面容显得僵硬,接着她又朝前走,一只手放在老人的手里。他们顺着通道往外走,老人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在她身边走着,伴随着他们的步伐是一阵衣领的缓慢的摩擦声。姑娘又停了步。她开始往后退缩,身体慢慢地弯成弓形,被老人抓着的那条手臂绷紧起来。他俯身对她说了些话;她又走动起来,带着畏缩而专注的卑躬屈膝的神态。四个年轻男子正笔直而僵硬地站在出口处。他们像士兵似的站着,目视前方,直到老人和姑娘走到他们跟前。于是他们走动起来,把这另外两人团团围住,大家紧挨着,挡住了姑娘的身躯,一起朝门口走去。他们在门口停了下来;人们看见姑娘缩起身子靠在门口内的墙上,身体又弯成弓形。她似乎紧贴着墙不肯走了,接着那五个人的身体又挡住了她,又紧挨在一起,这群人走出大门消失了。屋里的人松了一口气:犹如起风似的刮起一阵营营声。这声音渐渐加速,冲向前方,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掠过犯人和抱孩子的女人和霍拉斯及地方检察官还有孟菲斯来的律师所坐的长条桌,越过陪审团直奔法官席。孟菲斯来的律师半躺半靠地坐着,出神地望着窗外。孩子发出烦躁不安的哭声。

“别哭,”女人说,“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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