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立民要了一碗腊肉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碗里只剩下漂着一层红油的汤。他不甘心,将汤一饮而尽才将碗放回桌上。用纸巾擦嘴的时候,他打了一个饱嗝。

在免费的公园里游荡了一整天,查立民着实有些累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尽往偏僻的树林里钻,后来发现越是掩人耳目,就越是引人注目。公园里到处都是退休老人、小孩、跑低端业务的销售,或者没工作的闲人,根本没人在意多一个无聊的查立民。

警察再聪明估计也不会想到,他现在会有闲心逛公园。

查立民在亭子里看着几个老头下象棋,又听了一下午退休工人唱沪剧,最后坐在草坪上等到天擦黑,才走出公园。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多钟,他悄悄地潜回公司,在对面的小饭馆一边吃面,一边观察楼里的情况。

果然和往常一样,这个时间点,加班的人也大都回家了。

查立民把面钱放在桌上,拉高衣领、缩起脖子、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司大楼的门前。

他熟悉这个时间点的状况,从边门毫不费劲地进入,却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了未安装监控的楼梯。

公司在五楼,不是很费劲,却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吃碗面之后,兜里只剩下几个钢镚,如果无法拿到锁在抽屉里的现金,他可真得铤而走险去银行了,查立民不想因为银行卡而暴露行踪。

到了五楼,他从安全门的玻璃窗上看过去,走廊上没人,但是公司办公室的灯却亮着。从这个角度,可以判断出设计部里还有人在加班。

有点麻烦!查立民兀自寻思。

他不愿在这逗留的时间太长,好在设计部的门是虚掩着的,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如果设计师正在心无旁骛地工作,那么悄悄进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

查立民猫着腰轻声走到门口,拉开玻璃门,确定除了设计部之外,办公室再无他人的情况下,侧身进了公司。

他的办公桌,还保持着临走时的样子。茶杯里的半杯水都还没倒掉,他蹲在椅子前方,从口袋掏出钥匙,扭开抽屉。

从财务部取出来的白色信封还躺在那儿,信封里鼓鼓一沓,正是查立民需要的。

他把信封取出,塞进自己的口袋。一切顺利,正当准备离开的时候,设计部的门突然开了,这一脚赶的,无处可逃的查立民只能顺势钻进了办公桌下。

有人开了客户部的日光灯,一下子亮堂起来,紧接着是脚步和说话声。有几个熟悉的嗓音,其中居然有夏菲。

她怎么还没走?

疑问尚未解答,几个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夏菲停在办公桌前,她的侧面就在眼前,一转身就能发现查立民。还好她停在了原地。

“这案子的设计稿无论如何明天中午要交出去,和记地产的王总打电话来催过了。”夏菲的声音响起。

这案子不正是自己负责的吗?查立民琢磨。

设计师回答道:“我说你男人有谱没谱,到这个节骨眼出事儿,撒手不管也就算了,还把警察招来。和记那边要是知道了该怎么想!”

“你放心吧,”夏菲冷冷地回答,“客户那边我会解释,你应得的奖金,如果是因为查立民的原因没了,我从工资里补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案子我们都费了那么大劲儿。”

“行了,行了,干好你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查立民有点感动,听对话,警察已经找上门了,夏菲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在未婚妻怀孕的情况,自己却因为老情人跑到西塘,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她竟然还在为他开脱。

“嗨,我真没别的意思。”设计师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反正就这样,今天就到这里,明早等素材一提出来,我就动手干,中午前肯定能交。你放心吧。”

“那就好!”

那边再次响起脚步声,他们正在离开办公室。

可是夏菲却没动,她站在原地,查立民耐心地等待。等到设计师们走出大门,走廊里响起电梯的开门声,夏菲沉着脸侧过身,冒出一句:“出来吧!”

查立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暴露了。他狼狈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却不敢与夏菲对视。夏菲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听这一声叹气,她是伤心到了极点。

夏菲要了两杯果汁,四处观察,确定无人监视,走向角落的座位上。

查立民戴了一顶从抽屉翻出来的帽子,坐在麦当劳里,像个偷情的有妇之夫。夏菲把其中一杯果汁推到他的面前,然后兀自吮吸起来。

“他跟你说了?”

“谁?”夏菲低头摇着透明的塑料杯,琥珀色的液体中泛起了许多小果粒。

“还能有谁。”

“嗯!”

查立民估计得没错,吴宏磊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夏菲。

“你都知道了?”

“嗯!”

“他跟你说什么了?”查立民觉得这是在明知故问,以吴宏磊公事公办的性格,他一定会让夏菲一有消息立即报警。

夏菲用餐巾纸擦擦嘴,脸别向窗外。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

“我没推她!”查立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了吗?”夏菲低声问道,话音未落便改口了,“哎,算了,问了你也不会说。”

查立民未料到在这样的状况下,夏菲反而保持着异常的通情达理。如果他不说,她也不问。

“其实吧……”查立民很想把所有的一切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发现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还是等事儿完了再解释吧。”

“事儿完得了吗?”

这个问题让查立民失语。是啊,事儿完得了吗?就算现在全身而退,他已然亏欠了夏菲,更何况前途未卜。

“谢谢你,”查立民说,“不对,应该是对不起。”

夏菲沉默着。

“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担心我怀孕的事儿吧,放心吧,我自己会处理的。”夏菲把脸转向一侧,查立民看见她泪眼盈盈。

仿佛有一只手在拼命地揉搓查立民的心脏。

“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夏菲控制好了情绪,语气依旧平静,“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怎么办。哎,这不又是多余的嘛,恋爱一场,我会经常去看看他们的。”

查立民错综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几乎到了顶点。一路恍惚走来,不知不觉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活生生的夏菲现在就坐在眼前,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儿,眼前的这个女人,原本要在下个月和自己结婚,并且还怀了孩子!

查立民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夏菲:“你,你给我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回来。”

夏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你脱得了身吗?”

“可以的,”查立民语气坚定,“相信我,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夏菲身体随之一颤,她的手也紧紧地握住查立民:“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新城市报》报社。”

“《新城市报》报社?”

查立民简短地述说了去报社的动机。夏菲一边听,一边思考,她缓缓地侧过脑袋,再次确认无人监视,压低声音说道:“也许我可以帮你。”

查立民做了一个梦。他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英超,气氛熟悉而温馨。厨房有人在做饭,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谁。茶几上有杯他最爱喝的庐山云雾,芳香四溢。

没什么不对,可又什么都不对。

问题在哪呢?

他发现膝盖上竟然躺了一只猫,这就是问题所在。查立民没养猫,这个不速之客从哪来的?

猫乖巧地躺着,查立民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从脊梁到粗粗的尾巴。猫突然回头咬了一口查立民,他皱起眉头,轻拍猫的额头:“不能咬人,知道吗?”

猫却毫不理会,继续张着獠牙。查立民有点生气,拍打猫的力度加强。猫一下子跃到地板上,弓起背怒视查立民。

查立民伸出脚,猫灵巧地往边上一跃,紧接着表情开始发生变化。它的嘴张大,向着耳朵裂开,形成一个血盆大口,朝着查立民扑来……

他一下子就醒了。然后喘着粗气儿,圆睁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天花板上反射的光线明暗交替,耳边还响着微弱的电视声,查立民清醒了,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了。

他双手费力撑起身体,靠在床架上。

床前电视里还真是在放着球赛。

这是个小浴室的包厢房,过夜加洗浴只要48元。其条件可想而知,被单上充满了未晒干的霉味,房间提供的茶杯还缺了一个口,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当然,好处就在于,老板对查立民身份证没带的谎言,睁一眼闭一眼。

查立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看时间才发现已经睡了近十个小时。他拿起床头换上新卡的手机,夏菲没给他打电话,但离约好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

查立民把烟掐灭,起床、洗漱、换上衣服出了浴室的门。天又黑了,他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因为不知道警方调查的进程,他也不敢过于暴露,尽挑路灯少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看到了一家公用电话亭。查立民停了下来,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他拨了一个固定的号码,不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喂——”

听见妈妈的声音,查立民不作声,可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喂,说话呀,谁啊!”

对方突然顿了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话筒里只有粗粗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是不是查立民!”声音带着颤抖。

查立民赶紧挂掉电话,他只想听听他们的声音,这个时候说任何话也许都会把他们牵扯进麻烦中。

查立民头靠在电话亭的墙壁上,差不多一分钟之久,才身心俱疲地站直身子。刚准备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查立民吓了一跳,看着电话,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他手放在电话上,想了想,然后接了起来。

查立民依然不说话。

电话那头却是另一个人的嗓音:“查立民!”是吴宏磊。

吴宏磊果然监控了家里的电话。

“查立民,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在哪儿?你赶紧来找我,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你赶紧把事儿给我说清楚。”

查立民不出声,任由吴宏磊劝解着。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想你的父母,想想夏菲,你还要生活下去!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千万别干傻事。”

“我们比赛吧!”不知为何,查立民冒出的竟是这句话。

“比赛?什么比赛?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们比赛,看看谁能先找到真相。”查立民吧嗒一声挂掉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当查立民把碗里最后的一个馄饨吃到嘴里的时候,恰好看见夏菲背着包走进大堂。

周围的喧嚣声掩护着他们。二十四小时的避风塘茶馆,一向是打牌人士的最爱。况且今天又是周末,早早坐满了牌友,要不是查立民赶得巧,现在恐怕得重新换地方了。

依旧是在角落,夏菲坐下,把包放在大腿上。

这回她还真是帮上了大忙,老天爷终于把运气施舍过来了一点。夏菲有个校友兼老乡,居然就在《新城市报》工作,今天一天,她都在向校友打探消息。

“怎么样?”

夏菲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个小本子,在查立民面前晃了晃:“都在里面呢。”

“有消息了?你怎么跟你校友说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查立民笑着竖起大拇指。

“谈正事吧。”

“好。”

“真有一个叫邓莞千的,半年前出了车祸。”夏菲翻开笔记本,“邓莞千原来是文化馆的,工作比较清闲,大概是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宋佳佳?哦,就是把邓莞千介绍进报社、顶替自己工作的那个人,提议邓莞千换工作的时候,她很快就答应了。”夏菲翻过一页,“邓莞千和宋佳佳是大学同学,都是学的中文,因为宋找了一个澳大利亚的老公,正在办移民,所以才把工作让了出来。”

查立民点点头:“知道邓莞千去徐州干什么吗?”

“这还得从头说起,其实宋佳佳、邓莞千,包括最早时候的……”夏菲顿了顿,瞄着查立民的表情,“林春园

,都是负责文化历史板块的记者,是个副刊。但是她们有个长达数年的采访项目,目的地就在徐州。具体什么项目我忘了,反正类似于城市建设和历史保护之间关系的主题,可能是个政府项目。”

查立民皱皱眉,文化历史?这和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事儿有什么关系。“徐州是楚汉重镇。”

“没错,有很多历史遗迹。”夏菲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你上次提过林春园就是在去往徐州采访的路上失踪的。”

“应该说林春园根本就没到徐州,她在南京下了车,然后就失踪了。”查立民纠正道。

“这就巧了,”夏菲歪着脖子,“邓莞千出意外也是因为去徐州采访,而且她也在南京下了车。”

“南京下的车?”查立民挺直了身子。

“据我那校友打探到的消息所说,邓莞千和林春园这一举动,应该是属于私人行为,报社也没人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怎么会这样?”

“邓莞千在南京下车之后,买了张长途车票去了一个地方,在那待了一天,回南京的路上,结果就出事儿了。”

“去哪儿了?”

“我看看。”夏菲在笔记本上寻找着,“哦,找到了,去的是松县。”

“啊!”

“你怎么了?”

“松县?松县正是林春园的老家。”

夏菲仿佛也被这个消息怔住了,两个人不说话,在各自分析着。似乎有一根隐隐约约的线,正在把所有不相干的一切联系起来。

“邓莞千是怎么死的?”抽完一支烟,查立民又问道。

“意外。从松县回来之后,邓莞千没坐长途车,可能是怕耽误采访,所以租了一辆当地的小轿车。按路线是回南京,或许她准备从那里再坐火车去徐州。结果在国道上出了车祸,小轿车被撞下了山崖,她和司机当场死亡。而且肇事卡车跑了。”

查立民眉头紧锁。如果把一切都往最坏的地方想,这可是个跨了数年的阴谋啊。虽然有些信息浮出了水面,可只是冰山一角,真相仍深埋海底。

查立民脑子飞转,把所有的事情迅速过了一遍,他似乎摸到了一点门,又似乎依然在门外徘徊。“你看,会不会是这样,”他身子前探,“十年前,林春园因为知道了某件事情,导致她中途下车,然后失踪。十年之后,这件事儿又无意间被邓莞千发现了,所以她去了松县。这么看来,林春园……”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上网,搜寻了几条信息,果然发现了一点眉目,他开始兴奋起来,“你看,到今天为止,”他把移动网络的页面给夏菲看,“松县仍然没有通火车,而且从上海没有直达的长途,只有南京有。林春园下车的目的,是为了回家。对了,知道邓莞千去松县干了什么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夏菲摇摇头,“可是按你这种说法,她们为什么都是在采访的路上出意外呢?难道和徐州,或者说和徐州的文化历史有关?”夏菲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很多悬疑小说中惯有的套路——从现代追溯到了古代的某个秘密。

“不,和徐州无关,和采访也无关,她们只是利用这次出差的机会,事情应该发生在更早的时候。”

“更早的时候?”

“猫!”

“猫?”夏菲更糊涂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和猫有关。”

夏菲挠挠脑袋:“可问题是,邓莞千怎么会知道……知道你所说的那个某件事情。在此之前,宋佳佳和她们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同一个板块,同样的工作,同样的徐州采访。她在报社工作了十年,邓莞千刚进去一个月,就发生这件事儿。”

查立民低头思考,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冥思苦想毫无线索,最后只好放弃:“我也想不通,不过我知道接下去应该干什么了。”

夏菲眨眨眼,她也知道了。

“我要去一趟松县。”查立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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