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出不去厢房,就坐在床榻上等,等了半天,才等来了无音。

原本银瓶长公主也是要跟来的,只是无音拒绝了她,独自来到厢房同温宁摊牌,当他说到“还俗成婚”的时候,小姑娘立刻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为什么成婚?若是圣僧觉得轻薄了我,心里过意不去,那我便告诉你吧,我也不在乎这些。”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无音,“你也没真……反正不碍事,圣僧不必给什么交代。”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我还小呢,我师父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无音看着她。

温宁心虚的低下头,她虽然年级小,但是早些年也曾和师父到山下出诊,师父白芷是个全能选手,从治疗不孕不育到解疑难杂症,从给产妇接生到给百岁老人正骨。而温宁作为他唯一的弟子,跟着他出诊这些年,也接触过不少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她给她们接过生,给她们缝过针,也照料过新婚之夜敦伦之礼太过而大出血痛晕过去的新娘子——说句实话,她对闺房之事,有点……畏惧。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那些嫁做人妇的女孩们一样,有一个丈夫,有一个家庭,隔三差五生个孩子什么的。温宁觉得这一切距离自己非常的遥远。若是要她自己选,她恐怕更愿意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呆着。

而现在,面前这个漂亮和尚却说他污了自己的清誉,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圣僧,我且实话对你说吧,”温宁轻声道,“这一路来,我因为同圣僧相遇,横遭折辱,这是我往前人生里都没有的,照理来说,我应当怨圣僧,恨圣僧,对圣僧避之不及……”她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我很清楚我同圣僧素昧平生,也不喜欢圣僧……可是,我的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丝牵挂。”她抬起眼来,看着面前这个和尚,“还请圣僧替我解惑。”

无音坐在她对面,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半晌才道:“无音初见小檀越时,小檀越是受无音所累,为王将军逼迫,煮肉汤给无音喝下。”

他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愿意将拇指浸在汤碗里,倾斜着汤碗,让陶碗中的肉汤少一些,再少一些。

佛祖割肉喂鹰的觉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只是他看着那一幕,突然觉得锥心得难受。

“小檀越一念善意,无音感念。”他双手合十,站起来,对着坐在床榻上温宁下拜,“小檀越潇洒肆意,不执着,不着相,是无音将你当做凡俗女子忖度。”

温宁:……

她连忙站起来摆手:“不不不,不是的,我是说……哎呀!你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笨,你索性一次说清楚,讲明白了,也好做接下来的打算呀。”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这个情况,两眼一抹黑也不是个办法。

无音看着她,叹了口气,简单把银瓶长公主说的事情说了一遍。

温宁听完,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你就是银瓶长公主丢了的儿子,而她为了你和当今圣上交涉,圣上答应可以放过你,还有慈济寺的僧人,不再追捕他们,只是你一定要还俗,成婚?”

无音点头。

“嗨呀,”小姑娘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她说到一半,突然又红了脸,含羞带怯的咳嗽了一声,“那我同意。”

无音:????

“小檀越,莫要开玩笑。”他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小姑娘。

温宁摇头:“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王守义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定然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现在朝廷封锁前往西域的道路,几乎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要逃出去也麻烦。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有大长公主庇护着更好。”她顿了顿,继续分析利害,“要你成婚是圣上的旨意,即使没有我,他也会指其他女子给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必定是不会去和她成礼的——那不是还白糟蹋一个无辜的姑娘么?倒还不如我应了,至少你我知根知底,我又不喜男女之事……”

无音:……

他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心思通透,还是没心没肺了。

“待撑过了这段艰难的时候,到时候你不是又能再入佛门了吗?”小姑娘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全然都是为着别人在考虑。

无音只是看着她,心里那被攫着般,喘不过气来的感受越发深沉,他终于像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檀越句句为他人着相,可曾为自己想过?无音娶你,同你有名无实,蹉跎的,是你的岁月,你的年华。撑过陛下灭佛的岁月,无音若是抛下你再入佛门,你又该如何自处?小檀越有菩萨心肠,无音不忍。”

温宁看着他,突然笑了:“圣僧,为什么觉得同你有名无实,是蹉跎我的岁月呢?”她垂下腿来,身子前倾,“你同大长公主要了一处可耕可读的僻静小屋,我为什么不能在那小屋边上,弄个看诊抓药的小药铺,收些小弟子,教他们读读书,认认草药?一个女子的岁月,难道非得鸳鸯双对,你侬我侬,才不算蹉跎了吗?”

无音只是愣怔的看着她。

“你若是抛下我再入佛门,便是你初心不改,我又有什么好自处不自处的呢?”温宁浅笑,“不过是一纸休书,相忘江湖罢了。人言与我,同清风拂过山岗又有什么不同呢?”

无音不在说话,良久,他才又闭上眼,双手合十:“小檀越有清净慧根,无音不及。”

温宁:……

“不不不,我没有的,我没有的,”小姑娘拼命摆手,“我心里又执念,出不了家,你莫要哄我当比丘尼。”

无音被她那慌乱样子逗得莞尔:“世人皆不知自己心有执念,小檀越知道自己有执念,已经胜过许多人了。”他顿了顿,又像是哀叹一样,轻声问道,“小檀越可知道,当今圣上为什么要灭佛?”

温宁茫然的摇摇头。

她就是个渺渺草民,哪里知道九五之尊的心思呢?

无音轻叹一口气:“不知也好,不知也好。”

大靖皇室从三代之前开始尊佛,是因为佛法之中修行超脱之理附和了他们想要的,统治百姓的方针,只是经过三代的扶持,佛门弟子逐渐增多,佛寺不向国库缴纳税收,更有豪寺抢占良田佃农,与国争利——此乃一罪。

佛门弟子不入三纲五常,男不娶,女不嫁,若人人如此,长此以往,将有灭种之祸——此乃二罪。

得道高僧,开坛讲经,呼声日高,信众无数,动摇天子威望——此乃三罪。

无音清楚每一个圣上灭佛的缘由。

众生皆苦,劫数重重。

温宁:……

他又开始说一半藏一半了。

小姑娘撑着脸,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和尚。

既然已经确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到是不担心了,便站起来拉开门:“好了,我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我现在要睡觉了,圣僧请便吧。”已经知道了对方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她到是轻松了下来,厢房的被子是湖丝,躺上去又软又滑,舒服极了。

无音被她赶出了厢房,兀自站在房门口愣了一会。

他的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

他可以以身为诱,助师兄弟们西行,送归佛舍利。

他可以破戒,为保无辜百姓性命。

他可以为了慈济寺的同修们,做出让步,甚至还俗娶妻。

——他曾以为他可以。

可是,当他再一次面对温宁,面对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却骤然发现,他其实不可以。

他的心在动摇。

她把一切都说的那么清楚,透彻,条理清晰,以至于让他心生惭愧。她不是凡俗女子,他却是个俗不可耐的和尚。

她知道自己心有执着,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心有迷茫。

无音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转身离开了,温宁的事情由他而起,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次日,银瓶大长公主看到无音来求见她,心里喜不自胜,便把手上正在看的文书合上,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那姑娘……”

“小僧想问问王守义王将军的事情……”

“那王守义胆敢磋磨我儿,”提到这个人,大长公主就柳眉倒竖,一双美目含怒,“我已经让琼儿参了他一本,就告他个枉顾百姓,贪功渎职之罪。”

无音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儿放心,那姑娘的事情,阿娘已经打听过了,她一不是贱籍,二非罪臣之后,那王守义往她身上泼的脏水阿娘也找到证人了……”银瓶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倒不像是个做母亲的,反倒像是个想讨表扬的小女儿一般,“阿娘当初没有看好你,害得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阿娘肯定不会让你再有一点点闪失了。”她伸手想要握无音的手,伸到一半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收回手,又端详着他,“只要是我儿喜欢的,哪怕是天上的太阳,月亮,阿娘也给你摘下来。”说到这,她不由得红了眼眶,又抬起那染得嫣红的手指拭了拭眼角,“走,你好好收拾收拾,等到了永安,阿娘带你去找圣上,求圣上给你主持大婚。”

她说的高兴,仿佛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这几天这么高兴,却没看见自己孩儿那微微蹙起,似是悲伤,又似是不忍的神情。

他确实是该去见见当今圣上。

却不是为了请这九五之尊主持他这个先帝亲封的“圣僧”的婚礼。

小姑娘的事情解决了,他等到了永安,便找个机会将她放出去,让她这尾自由自在的鱼儿,重归江湖河海。

至于亏欠银瓶长公主的生恩,他只能求佛祖,让他来世再报了。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擅长出人意料的。

当日,无音同众位师兄弟离开慈济寺的时候,曾将保存在慈济寺藏经阁的十万孤本经卷藏到慈济寺的后山山洞之中,谁知道才不过一年有余,就被一个在后山放羊的羊倌意外发现,报到了永安府府衙,圣上当即下令,将这些“惑众妖言”拖到集市口,焚烧成灰。

无音进入大靖国都永安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些先人耗尽心血翻译的孤本经卷,在熊熊大火之中,化作滚滚浓烟,上升入碧空晴云。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自持,像是发了疯一样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向那火海,也只来得及抢出烧残了的半卷经文。

他跪在那火堆前,看着那向着天际滚滚而去的烟尘,手被灼伤了,也不觉得疼,眼被熏花了,也不觉得苦。

他的脸上,手上,身上,都是烟灰脏污,俊美的僧人,先帝亲封的圣僧,十六岁便熟知经卷,开坛讲经的佛弟子,只是抱着那仅剩下的半卷经书,眼里止不住的涌出来。

只是这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到底为何而流了。

他还不能死。

他怀里只有半卷残经。

此时此刻,这些经卷孤本,不在火海里。

它们每一个字,每一个注释,都在他心里。

他要让它们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大约,是佛祖给他的又一个考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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