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赖安和夏兰·菲茨帕特里克局长一起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对面坐着部长秘书,她正在翻看一本杂志。他们坐的椅子不太结实,而且坐垫也很薄。大约一小时前赖安在院子里遇到菲茨帕特里克,两人便一起来到这间办公室等候接见。由于等得太久,菲茨帕特里克开始不耐烦了,而赖安则默默地忍受着等候的煎熬。这座建筑坐落在梅瑞恩北街,周围高楼耸立。政府的各个部门分布在建筑的北翼和南翼。四方形院子的西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圆顶建筑,那里曾经是爱尔兰皇家理学院。赖安原本指望他一来就会被直接带到部长面前,而且从菲茨帕特里克的表情上看,他也是这么想的。

天刚放亮时赖安便离开了戈尔曼斯顿军营的营房,走了不多时就到了火车站,这时,原来还是灰蓝色的天空己经现出了鱼肚白。站台对面的草地上有两匹马在吃草,它们的腹部松弛地垂着,身上的皮毛由于无人照料而打成了结。它们冲着对方嘶鸣了一声,声音在咸咸的微风中传播开来。爱尔兰海宛如一块黑色大理石桌面,不断地向远处延伸着。

火车晚点了。这趟车每站都停。等快要到都柏林站时,车厢渐渐地被浑身散发着烟味的男人塞满,他们个个满脸倦容。几乎所有人都穿着西装。他们要么是在某个政府办公室上班,要么是穿着自己最好的礼拜服来都柏林游览。

赖安也穿了套西装。他一直非常喜欢有机会穿西装,与司法部长的会面当然需要正装出席了。他出了韦斯特兰区车站一直向南走,在梅瑞恩大街上遇到了菲茨帕特里克局长。局长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后,才极为勉强地点了点头。

“进去吧,”局长说,“我可不想迟到。”

赖安又看了看手表,分针快要与时针重合了。

他曾听说过司法部长的故事。部长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很有胆识。这个刚刚崛起的新贵甚至娶了大老板的女儿,成了爱尔兰共和国总理的女婿。有人称他是内阁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一个敲击当权派大门的改革者。也有人对他不屑一顾,认为他是一个为谋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不管怎样,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

这时,门开了,查尔斯·豪伊走了进来。

“伙计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菲茨帕特里克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才在用早餐,吃得比较迟。我们进去吧。”

“您是要咖啡吗,部长?”秘书问道。

“是的。”

赖安也站了起来,跟在豪伊和菲茨帕特里克身后走进办公室。一进门,豪伊便与局长握了握手。

“这位就是我们的赖安中尉吗?”他问道。

“是的,部长。”菲茨帕特里克回答说。

豪伊伸出一只手与赖安相握,说:“天哪,你可真是个壮汉,是吧?我听说去年你把爱尔兰共和军的那帮混蛋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让他们大伤元气。”

赖安握住了豪伊的手。他的手很有力,给人一种主宰一切的感觉。站着的时候豪伊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高一些。他的肩很宽,漆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整个前额,看上去有些像老鹰,目光随时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实际上他只比赖安大几岁,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却让他显得比赖安大了许多,也更加老于世故,绝不只像一个拥有高级职务的年轻人。

“我只是尽我所能而己,部长。”赖安回答说。

那是一次历时很久的军事行动。士兵们整夜整夜地忙着挖战壕,监视农民们进进出出,观察每一个来访者,有时还会跟踪他们。爱尔兰共和军边界运动在1959年已近尾声,共和军也早己丧失了反抗的力量,但是赖安仍然被指派去将残余势力赶尽杀绝。

“很好,”豪伊说,“你们俩都坐下吧。”

他们在面对办公桌的两把真皮椅上坐下来。豪伊走到一个文件柜前,边吹着口哨边从口袋里摸出几把钥匙,然后用其中的一把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扔到办公桌的真皮桌面上。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转了个圈,椅子没有发出一点吱嘎声。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挂着一面爱尔兰国旗,墙上贴着一张《爱尔兰共和国宣言》,旁边还有几张赛马的照片,这些马体型瘦削,但每一匹都傲气十足。

“你的西装是谁做的?”豪伊问道。

赖安沉默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问他的。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我老家的一个裁缝。”

“你老家在哪儿?”

“卡里克马克里。”

“天哪,”豪伊轻蔑地说,“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养猪的吗?”

“我父亲是一位零售商。”赖安说。

“一个小店主?”

“是的。”赖安回答道。

豪伊咧嘴笑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蜥蜴,湿漉漉的舌头藏在牙齿后闪闪发光。

“好吧,给自己弄些体面的衣服穿穿。一个男人得有一套好西装。你总不能整天穿着露屁股的裤子在政府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吧,是不是?”

赖安没有回答。

“你很想知道为什么要你到这儿来吧?”豪伊说。

“是的,部长大人。”

“你们局长没透露给你点什么吗?”

“没有,部长大人。”

“是我命令他这样做的。”豪伊说,“不过,他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菲茨帕特里克正打算开口,这时秘书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们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秘书给他们倒上咖啡后离开。赖安没有要咖啡。

秘书走后,菲茨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说道:“昨天在索尔特希尔的一个宾馆里发现了一具德国人的尸体。是宾馆主人发现的,据说这个人前一天就死了,腹部和前额各中了一枪。‘戈尔代’的人去了枪杀现场,但是证实了受害人的身份后,案子就转到了司法部,然后又转到了我手里。”

“是什么人?”赖安问道。

“在这里,他名叫海因里希·科尔,是一名中间商,负责处理许多进出口公司的契约。”

“你刚才说‘在这里’,”赖安说,“意思是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不同的身份?”

“在别的地方,他的身份是德国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兼武装党卫队上尉,名叫赫尔穆特·克劳斯,在党卫队经济行政部任职。这个身份听起来比他现在的身份更引人注意吧。我想他在紧急状态期间的身份是一名办公室职员。”

政府官僚们几乎从不将那段时间称作战争,似乎那样做会抬高这场肆虐整个欧洲的战争的身价。

“一名纳粹?”赖安问道。

“如果你更倾向用这个词的话,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为什么戈尔韦警察局不接手这个案子?这听上去只是一起谋杀案。再说二战己结束18年了,这应该是起民事案件。”

豪伊和菲茨帕特里克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克劳斯是近两周内第三个在爱尔兰被谋杀的外国人。”局长说道,“另外两个分别是比利时佛兰德斯的亚历克斯·伦德斯和挪威人约翰·汉布罗。德国占领比利时和挪威时,这两个民族独立主义者都和纳粹站到了一起。”

“你认为这几起案件之间是有联系的?”赖安问。

“他们三个都是被近距离射杀的。在紧急状态期间,三人都曾经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民族主义运动。”

“这三个人怎么会在爱尔兰呢?”

“盟军解放比利时和挪威后,伦德斯和汉布罗便成了流亡者。一直以来爱尔兰对于那些逃避政治迫害的流亡者都是持欢迎态度的。”

“那克劳斯呢?”

菲茨帕特里克正准备回答,豪伊打断了他。

“这个案子比较敏感,所以没有让警察插手。这些人是我们国家的客人,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我们不想引起民众的关注,至少目前还不想这样。对爱尔兰而言,今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几个礼拜后美国总统就要来了。自爱尔兰共和国独立后,这还是其他国家首脑的第一次正式来访,而且,不是随便什么国家的首脑,是自由世界的领袖。美国总统此次不仅是访问我们国家,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祖辈生长的地方。全世界都在盯着我们。”

豪伊说话时胸膛起伏,仿佛是在选民大会上发表演说。

“正如局长所言,这些人是流亡者,我们国家为他们提供避难所。但即便如此,有些人出于某种原因,对赫尔穆特·克劳斯这样的邻居表示不满。他们会为此小题大做。如果是在平时,我们可以对此不闻不问。可是眼下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准备迎接肯尼迪总统来访,所以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美国,肯尼迪总统自己的团队中,有人认为在后有卡斯特罗,前有黑人骚乱的情况下出访爱尔兰纯粹是浪费时间。他们正积极建议总统取消此次行程。与此同时,这些人还时刻关注着我们这边的情况,一旦出现任何状况,他们更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因此,现在至关重要的是要悄悄地处理这几起案件,不能引起大家的关注。这就是为什么要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追查到底,确保不再发生类似的案件。”

“要是我拒绝接受这项任务呢?”

豪伊眯起眼睛,说道:“我可能没有表达清楚,中尉。我并非是请求你调查此案,而是在命令你。”

“恕我直言,部长大人,你没有任何权力命令我做任何事。”

豪伊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气得通红,吼道:“我说,等等,大个子,你他妈的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菲茨帕特里克急忙抬起两只胳膊,摊开双手说:“对不起,部长大人,赖安中尉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命令应该是由情报局的指挥机构发布。我敢肯定他并不是想冒犯你。”

“最好是这样,”豪伊说着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如果他需要你对他发号施令,那么就在这里下命令吧。”

菲茨帕特里克转过来面对着赖安说:“正如部长大人所言,这项任务并不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从现在起,你就要随时听候部长的差遣,直到事情结束为止。”

“好吧,”赖安说。“有没有嫌疑犯?”

“目前还没有,”豪伊回答说,“但显然是犹太人干的。”

赖安在椅子上挪了下位置,说:“部长的意思是——”

“犹太极端分子,”豪伊说,“我觉得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的报复行为,你可以把这个作为调查的第一条线索。”

赖安本想争辩几句,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了。“好的,部长大人。”

“如果需要,警察会帮助你的,”局长说,“当然,我希望尽量不要这样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已在都柏林布斯威尔斯酒店为你订了一个房间,还有一辆专车供你使用。”

“谢谢,长官。”

豪伊打开刚才从文件柜里拿出来的文件夹,说:“还有件事你得注意。”

说完,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个信封,手指捏着信封的一角递给赖安。信封的另一头被染成了暗红色。赖安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染上颜色的地方。信封的顶头己经被打开了。他把信封反过来,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奥托,斯科尔兹内。

赖安大声读出了信封上的名字。

“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豪伊问。

“当然,”赖安说,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报纸社会新闻版上的那张刀疤脸。任何一个对突击战术感兴趣的士兵都知道斯科尔兹内这个名字。尽管他是奥地利人,但他在所有军界人士中备受推崇。他的战绩被军官们津津乐道,像是在复述某个冒险小说的情节。被传诵最多的就是他把墨索里尼从山顶关押他的酒店中营救出来的故事。那是一次风险极大的行动,斯科尔兹内乘坐滑翔机空降在大萨索山的悬崖峭壁上,将法西斯的二号首脑人物成功救出。

赖安将手指伸进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信封上的红色己渗到了信纸上,展现出一个天使的图案。字是打印上去的。他开始看信的内容: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兼武装党卫队上校斯科尔兹内:

我们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等待我们的召唤吧。

“斯科尔兹内看到这封信了吗?”赖安问。

菲茨帕特里克回答说:“有人已经将此信息告知斯科尔兹内上校了。”

“几天后斯科尔兹内上校和我将要去马拉海德参加一个庆典,”豪伊说,“届时你赶去那儿将你的调查结果向我们汇报。局长会告诉你具体细节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部长大人。”

“好极了。”说完豪伊站起身来,突然他停顿了一下。“这人是我的专用裁缝,”他边说边从便笺纸上撕下一张,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了裁缝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劳伦斯,麦克莱兰,卡贝尔大街。去找他,让他给你做套像样的衣服,告诉他记在我的账上。我可不能让你穿着你身上的这套西装出现在像奥托·斯科尔兹内这样的人物面前。”

赖安将沾有血渍的信封丢在桌上,然后从豪伊手中接过写有裁缝信息的便笺纸,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谢谢,部长大人。”他说。

菲茨帕特里克领着赖安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豪伊大声问道:“我听说的是真的吗?在紧急状态时期你曾替英国人打过仗?”

赖安停下脚步回答说:“是的,部长大人。”

豪伊将赖安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充满了憎恶。“那时你年纪还小,是吧?”

“我当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嗯。我想这个应该能解释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没有判断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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