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率领众官员火速赶到平南侯府,东方已经破晓。

侯府内,钦差卫队在六大军头的率领下,进进出出,清理现场。县丞指挥县里的衙役将尸体一具具搬出,码放在正堂门前。

后堂暗室中,薛青麟身披黑色套头斗篷,坐在椅子上,双唇微张,嘴角渗出一缕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都不相信,恶运会如此突然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他的胸前插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脚边放着击伤冯万春用的那条铁锥。

狄公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后,李元芳、温开、林永忠面面相觑。

狄公走到薛青麟的尸身前,仔细地验看着。他双手染满了鲜血,掌间有两条深深的刀口;胸前的伤口血迹已干;黑斗篷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染的迹象。狄公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铁锥用手掂了掂,而后轻轻放在地上,转过身,对身后的元芳等人道:“他不是死在这里的。”

李元芳和温开、林永忠对视了一眼。狄公一指薛青麟染满鲜血的双手道:“凶手用刀刺入他胸口的一瞬间,薛青麟死死地抓住了刀刃,这才致使他的手上有两条刀口。在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肌肉骨节僵硬,抓住东西是不会松开的,然而现在,你们看到了,他的双手下垂,很明显,凶手是在别处将他杀死之后,才拖进暗室之中。”

三人点头。狄公走到薛青麟身后一指身上的黑斗篷道:“这件黑斗篷上干干净净,未染丝毫血迹,可以断定是薛青麟死后,凶手才给他穿在身上的。凶手这样做的原因非常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看到,那个屡屡出现于江州、五平的连环杀手黑斗篷,就是平南侯薛青麟。”

温开道:“大人,就李将军昨夜在侯府所见薛青麟锥击冯万春那一幕来说,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李元芳点点头:“卑职也是这么想。”

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沉吟了片刻,而后道:“永忠,命人将薛青麟的尸身运往我的下处。”

林永忠躬身答道:“是。”说着,快步走出暗室。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走吧。”狄公四人快步走进后堂,屋内桌翻椅裂,榻倒柜斜,一片狼藉。狄公静静地观望着,半晌,他走到翻倒的卧榻前仔细地看了看,奇怪地摇了摇头。

李元芳走到他身旁道:“大人,您发现了什么?”

狄公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卧榻甚是怪异。”

李元芳纳闷,看了看面前翻倒的卧榻,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刚想说话,狄公道:“走,到别处去看看。”说着,快步走出后堂。

东跨院儿里,几名衙役将尸体搬入院中,整齐地码放在东厢房门前。狄公四人快步走进来。李元芳道:“这就是冯万春居住的东厢房。”狄公点了点头。

房内也是凳倒桌翻,凌乱不堪。狄公四下巡视着,一双鹰眼不停地搜索着蛛丝马迹:翻倒的椅子、翻倒的桌案、翻倒的卧榻……狄公快步走到卧榻前仔细地观看着。李元芳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大人,您好像对卧榻很感兴趣?”

狄公直起身来,目光望着他:“怎么,你没有觉得这些榻都很奇怪吗?”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看身旁的温开。温开道:“阁老,榻有什么奇怪?”

狄公回头看了看屋内的情形问道:“这屋内为何会凳倒桌翻,如此凌乱?”

温开道:“想是因为曾经发生过激战,将桌椅撞倒。”

狄公点点头:“不错。如果说桌椅板凳这些小件物事有可能被撞倒,那么这张如此沉重的卧榻怎么会倒翻过来?”

温开愣住了。狄公道:“这样一张巨榻,就是撞也顶多是将其撞歪,怎么会彻底地翻转过来呢?而且,刚刚你们都看到了,正堂和后堂也是如此情形。元芳啊,不是我对这些卧榻感兴趣,而是血洗侯府的人对之情有独钟啊!”

李元芳点头:“不错,这些卧榻绝不是被人撞翻的,而是特意将它倒转过来。”

狄公道:“能够看得出,血洗侯府的绝不可能是一两个江湖人物,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这样一支队伍,怎么可能在杀人之余莫名其妙地将卧榻倒转呢?”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走到四脚朝天的桌前道:“刚刚我仔细地看过府中那些翻倒的桌椅,有的是因为打斗致其倒碎,可有的则是和那些卧榻同样的情况,是被人特意翻转过来的。比如说,我面前这张桌子,你们想一想,这屋中的人要怎么打,才能将这样一张桌子撞得四脚朝天呢?”

李元芳走到桌前,轻轻地比划了几下,摇了摇头:“确实不太可能。如果说是撞击所致,这桌子顶多会侧翻于地,而不会如此四脚朝天;而且,看这屋里的光景,似乎只有房门前死过一人,其他的地方并没有战斗过的痕迹。”

狄公笑了:“非常准确。可以说这间房中的桌椅卧榻,全部是被人故意翻倒的!”

温开纳闷,问道:“可、可这是为什么?”

李元芳道:“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在找东西。”

温开愣住了:“找、找东西?”

狄公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肩膀:“一语中的!”

温开奇怪地道:“可,他们在找什么呢?”

狄公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小云在找什么?”

李元芳猛地一惊:“您是说,这些血洗侯府的人是小云的同党?”

狄公道:“走吧,我们到小云的房里去看一看,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里定然是一切如常。”

说着,狄公三人大步走进小云的房间。屋内果然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桌椅卧榻整整齐齐地摆设在原地,就连桌上的茶碗摆件也没有动过!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元芳惊讶不置,望了望温开道:“真、真如大人所料!”

狄公道:“小云是他们的同伙,阴潜侯府之中作为内应,因此,她的房间是不必搜查的。所以,这里才是另一番景象。”

温开仰头长叹道:“阁老,您真是神人也!”

狄公笑了笑:“我早就说过,世上没有神人,一切正确的结论都是通过细致的观察和精谨分析得来的。”温开点了点头。

狄公四下看了看小云的房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肯定,血洗侯府者乃是小云的同党,目的很清楚,救出小云、查找藏于府中的一件重要物事。”

李元芳点头:“不错,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前天夜里,你夜探侯府,看到了小云被抓的全过程。”

李元芳道:“不错。”

狄公道:“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他把元芳所见的情景向众人重述了一遍——

夜,侯府后堂。薛青麟走到小云面前:“小云,既然你能够在我的茶碗中下入迷药,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毒死呢?”

小云冷笑一声道:“薛青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青麟道:“我洗耳恭听。”

小云道:“你知道,十年前你写给皇上的那封诬告信,害死了多少李姓宗嗣吗?”

薛青麟笑了笑:“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小云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三千余人!你想一想,我会让你就这样容易地死掉吗?”

狄公说完,问元芳:“是这样的吗?”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如此说来,此案便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如果说小云真的是李氏后人,潜进侯府寻找那件重要物事是为了报仇,那么此事就奇怪了,你们亲眼所见,这些人具有何等强大的攻击能力,他们有什么必要一定要依靠一件物事才得以报家族大仇呢?”

李元芳看了一眼温开,说道:“不错。就这些人的攻击能力来看,只有‘蛇灵’组织才可与之相匹。”

温开点头:“正是,我也正好想到了‘蛇灵’。”

狄公道:“歼灭‘蛇灵’的战役,你二人都亲身参与。你们想一想,如果把小云一伙换成萧清芳手下的‘蛇灵’,想要杀掉一个小小的薛青麟来报仇,真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

狄公道:“好。接下来是第二个疑问,如果真如小云所说,他们不愿意让薛青麟如此轻易地死掉,却为什么要行此血洗侯府,杀掉薛青麟之举?”

李元芳道:“也许是因为小云被擒,身份暴露,他们才万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温开点头:“有道理。”

狄公笑了:“那么,既然大仇已报,他们为什么还要东翻西找,寻找那件物事呢?”

李元芳、温开语塞。良久,李元芳才道:“此事确实有些说不通啊。”

狄公道:“其实,只要你换一种想法,便可以说通。”

李元芳一惊:“哦?请大人明示。”

狄公道:“那就是,血洗侯府和杀害薛青麟的是两路人马。”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两路人马?”

狄公点了点头:“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如果说小云一伙是李姓宗嗣,他们来到五平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这一件事;这些人之所以要留下薛青麟的性命,定然另有深意。因此,昨夜他们血洗侯府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查找那件重要物事。我敢断言,当时,薛青麟一定不在府中。”

李元芳愕然,望着旁边的温开;温开目瞪口呆地听着。

狄公道:“待小云一伙离开后,那个真正的凶手才悄悄潜进来;待薛青麟回府,这才下手将其除掉。”

李元芳仔细地想着狄公的话,半晌才道:“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而且,那个凶手怎么会知道小云一伙血洗了侯府?”

狄公道:“这里面定然还有隐情。”

话音未落,林永忠飞奔进门报告:“大人!在正堂内找到了一个幸存者。”

狄公双眉一扬:“哦?”林永忠道:“衙役们以为是死尸将他抬出门去,不料此人竟发出了声音。”

狄公道:“走,去看看!”

正堂门前,张义浑身浴血躺在担架上。狄公四人快步赶来,林永忠一指地上的张义道:“就是他。”

元芳道:“大人,我夜探侯府时曾多次见过此人,好像是薛青麟的师爷或者管家。”

狄公点了点头,蹲下身,手放在张义的鼻端探了探:“嗯,还活着,立刻施救!”衙役们答应着抬起担架向府门外跑去。

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环飞奔而来:“大人!刚刚弟兄们搜查侯府后花园发现了一个地窖,打开一看,里面藏着几十名丫鬟、妇孺,还有薛青麟的几位夫人。”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哦?”

张环道:“那些妇人说昨夜薛青麟离开侯府之后……”

狄公问:“昨夜,薛青麟曾离开侯府?”

张环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元芳和温开不约而同地道:“薛青麟真的不在府中!”

狄公道:“张环,你继续说吧。”

张环道:“他走后,来了一群黑衣人,将府中的家奴全部杀死,将老弱妇孺、丫鬟仆婢捆绑后押进地窖。”

狄公点头道:“看来,这些人还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身后的温开道:“大人,我真服了,一切都如大人所说。”

狄公笑道:“永忠,侯府中的妇孺就交给你来处置。”林永忠答道:“是。”

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捕快班头飞奔而来:“大人,大人!”

狄公赶忙迎上前去:“怎么了?”

捕快气喘吁吁地道:“江畔兰心亭及附近碎石滩上发现了数十具平南侯府家奴的尸体!”

狄公猛吃一惊:“哦?”李元芳、温开、林永忠登时惊呆了。

狄公道:“走,到兰心亭!”

锦娘百无聊赖地在后园中闲逛,时而低头凝思,时而摇头叹息。如燕迎面走过来:“锦娘。”锦娘抬起头来:“如燕姐。”

如燕笑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锦娘拉起她的手臂:“睡不着。如燕姐,我能求你个事儿吗?”

如燕道:“小丫头,嘴还挺甜,说吧。”

锦娘道:“整日待在府中,实在是太闷了,你能不能陪我上街转转。”

如燕一愣,没有回答。锦娘长叹一声,松开手臂:“不行就算了,反正也无所谓。”

如燕沉吟片刻道:“好,我陪你去。”

锦娘一把搂住了她:“如燕姐,你真好。”

如燕笑道:“陪你上街就好,不陪你肯定就是不好了。”

锦娘笑道:“都好,你是我亲姐姐。”

正是巳时,买卖开张,店铺下板,人流不息,街上一片热闹喧嚣。几个头戴斗笠的渔人,肩挑鱼篓,高声叫卖。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并不想真正卖鱼,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走在中间的一个轻轻推起头戴的斗笠,正是小云。她四下里扫视了一遍,轻声道:“大家的眼睛都放亮着点儿,给我看仔细了!”周围的几人轻声答应。

前面就是狄公、林永忠初次见面的那个紫阳饭店。店小二下了门板,正在收拾屋中的杂物,偶一抬头,看到了小云等人,赶忙跑出店门喊道:“哎,卖鱼的,来来,到这边来!”

小云一愣,四下看了看。店小二道:“看什么呢,叫你呢!”

小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扮成了渔姑的模样,她赶忙跑过去:“哎,怎么着,您买鱼?”

店小二笑道:“哪有你们这么卖鱼的,走街中间,要不是我眼尖,哪看得见呀!”

小云笑道:“嗨,刚出来做买卖,不熟,您多包涵。您要鱼呀?”

店小二道:“是呀,你这鱼什么价钱?”

小云愣住了,良久才道:“啊,啊,您看着给。”

店小二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我说一文钱一斤,你能答应吗?哟,这不是如燕姑娘吗!”店小二忽然朝前面喊了起来。

小云一愣,扭回头去,只见远远的如燕和锦娘溜达溜达朝这边走来。小云心头猛地一喜,冲身旁几个渔人一努嘴,几人缓缓散了开来。

店小二对小云道:“哎,你等我会儿啊。”小云点点头。店小二一溜儿小跑朝如燕奔去,“如燕姑娘!”

如燕笑道:“小二哥,最近生意可好?”

小二故意苦着脸道:“狄先生不来光顾了,也没有‘鱼精’,您说我这生意能好得了吗?”

如燕哈哈大笑:“你还记得‘鱼精’的事儿。”

小二也笑道:“嘿,真没想到,狄先生愣是钦差大臣,可真神了嘿!那天他老人家在县衙门口,当着所有五平人拍小的肩膀,还说下回让小的给他烹鱼吃。嘿,打那儿以后啊,我这店里头算是热闹了,从早到晚不闲着,吃饭都得排队,您说神了没有,每个客人都要吃鱼。”

如燕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你生意兴隆,回去我一定要告诉叔父,你最少得请我们白吃一顿。”

小二道:“哎哟,这可没问题。钦差大臣要是光临小店,那是给小的脸,别说一顿,吃穷了小的都愿意。”

如燕和锦娘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三人边说边走到了店门前。小云紧张地望着锦娘,手徐徐伸进怀里,身后的几个渔人慢慢地围上来。小二还在和如燕不停地唠叨着。

小云率人围上来,忽然她收住脚步,目光望着如燕腿旁暗鞘里的短刀。她轻轻一摆手,后面的人立即站住。恰在此时,如燕回过头来,小云赶忙迎上一步道:“小二哥,这鱼您倒是买不买呀?”

小二道:“买,买,你急什么呀?如燕姑娘,这么着吧,今儿中午您就别走了。您也瞧见了,鱼现成的,我给您好好做一顿,怎么样?”

如燕笑道:“今儿可不成。这样吧,小二哥,我给你留个字儿,你做好了鱼给我送家去。”

店小二道:“得嘞,您真给面子!柜台上有纸笔。”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进店里。小二对小云道:“你给我挑最新鲜的鱼,头尾不蹦跶都不行。”

小云笑道:“您自个挑。”说着,将鱼篓递给小二,眼睛向店内望去。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出店外,对小二道:“小二哥,条子给您留在柜上了。”

店小二:“齐了,您就请便吧。”

如燕笑道:“那就多谢了,我们走了。”小二连连作揖。如燕与锦娘二人缓缓向前面走去。

小云望着二人的背影,拔腿要走。小二道:“哎,你上哪儿去,鱼还没挑完呢。”

小云一愣,转过头去,眼见着如燕和锦娘拐过了街角,小云急了:“行了,行了,鱼送给你了!”说着,率一众属下尾随而去。

小二看了看手里的鱼篓,目瞪口呆地道:“嘿,这可真邪了,天上掉馅儿饼!”说着,他捧起鱼篓走到柜台前,拿起如燕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跟上卖鱼的。”

小二登时吃了一惊,扔下鱼篓转身追出门去。

远远的,县衙门前仍在发放侯府欠退之物,非常热闹。如燕和锦娘沿街道缓缓走来,锦娘忽然道:“哎,如燕姐,那位救过我性命的林县令在衙门里吗?”

如燕摇摇头:“不知道。”

锦娘道:“咱们过去问问吧,我想当面叩谢他的救命之恩。”

如燕点了点头:“好啊,走。”说着,二人快步朝县衙门前走来。

身后,小云率几名属下远远地跟踪着,其中一人低声道:“云姑娘,动手吧。”

小云摇了摇头:“锦娘身旁那个女的是个高手,一击不成,我们会很被动。这样,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跟踪,只要找到她们的下处,就有办法。”身后的几名属下点点头,慢慢散了开去。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到衙门口,锦娘上前问守门的衙役:“上下,请问林永忠林大人在衙内吗?”衙役道:“啊,不在,和钦差大人出去办案了。”

锦娘失望地“哦”了一声,怏怏不快地转过身来。如燕笑道:“傻丫头,这也用得着不高兴。要找林县令还不容易,哪天他再到府中办事,我告诉你,不就行了。”锦娘笑了,点点头。如燕道,“行了,也转够了,咱们回去吧。”锦娘点头,二人向狄府方向而去。

身后,小云快步跟上来,假意看衙前的热闹,眼睛却瞟着如燕和锦娘的背影。

狄公等赶到江畔碎石滩。李元芳从侯府家奴的尸身上拔下一支羽箭,仔细地看着。远处,温开、林永忠率千牛卫和县中衙捕四下搜索。狄公问:“元芳,有什么发现?”

李元芳一脸神秘,轻声道:“大人,这箭是军中专用的!”

狄公猛吃一惊:“军中专用?”

李元芳点点头,拿起箭道:“您看,此箭名叫双钩轻羽箭,箭头处有两个小铁钩。这种箭专用于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龙武卫、左右鹰扬卫、左右豹韬卫、左右羽林卫这皇帝十二卫的军中。千牛卫也佩发这种箭支。”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有没有可能散落民间?”

李元芳摇摇头道:“您知道,军中所用箭支要求很高,而且,非常昂贵,由专门的箭械局负责打造,绝不可能散落到民间!”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这滩上的情形,定然又是小云一伙的杰作。”

李元芳低声道:“难道说他们是军中之人?”

狄公沉吟良久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元芳,命他们清理现场,我们立即返回。”李元芳道:“是。”

小云将白天发现的锦娘下落报告了头领。青袍人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她在钦差大人的府里?”

小云点点头:“正是。幸亏白天在街上我们没有莽撞行事。”

青袍人一听,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而今薛青麟已死,锦娘又落入狄仁杰手中,我们的处境已经非常被动了!一旦再让锦娘逃脱,密信便不知所踪,到那时上峰怪罪下来,你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小云浑身一抖,轻声道:“统领,您说锦娘会不会将信交给狄仁杰?”

青袍人皱起眉头静静地思索着,良久才道:“看目前的情形,应该还没有。然而,势成骑虎,现在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时不我与呀,因此,锦娘的事一定要快,迟则生变!”

小云点点头:“要不,今夜我率人暗进狄府,将锦娘劫出来!”

青袍人道:“绝不能在狄府动手!”

小云不知所措。青袍人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谋定而后动,否则,很难逃过狄仁杰的眼睛。”

夜静更深,狄府花园里,薛青麟的尸体躺在床上。狄公站在床前,身旁的狄春递过在张、吴凶案现场船尾拓下的鞋样,狄公接了过来,在薛青麟的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合适。狄公又从尸床旁拿起那柄铁锥,在手里掂了掂,良久,他长长吐了口气。

李元芳快步走来:“大人,下午我们让侯府中的几个丫鬟辨认了那个幸存者。他叫张义,是平南侯薛青麟的贴身师爷。”

狄公抬起头来:“哦?”

李元芳道:“刚才李朗来报,说张义已经苏醒过来。”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太好了!”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和李元芳转过身来。狄公抬起头来:“是不是锦娘又有什么动静?”

如燕长叹一声道:“那天我们的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她根本不是因为薛青麟强行非礼而逃出侯府。早在几个月之前,她便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将自己的贞操交到了薛青麟这个恶棍的手中。”

狄公和李元芳二人面面相觑。如燕继续道:“可怜的孩子,昨晚说起这件事哭得像泪人儿一样。”

狄公道:“看来,她也和小云一样,是潜入侯府的卧底,只不过这二人是各为其主。以我的判断,她们所要找的应该是同一件东西。”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我们去见见张义,可能从他的口中能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偏房里,张义躺在榻上,大睁着双眼想着什么。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进来,张义挣扎着欠起身。李元芳道:“这位就是钦差大人。”

张义赶忙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张义,你是侯府的师爷?”

张义道:“正是。”

狄公道:“薛青麟被杀之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张义低下头道:“是,刚才那位张环将军已经告诉小人了。”

狄公点了点头:“平南侯薛青麟平日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劣迹斑斑,即使他不死,恐怕也难逃恢恢法网。你作为他的师爷,恐怕也没少协助他做那些暗昧欺心之事吧?”

张义低下了头。狄公道:“而今,你既大难不死就该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将侯府隐恶从实道来,否则,一旦处之以律,尔便是死路一条。”

张义抬起头来:“是,是。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道:“我来问你,昨夜发生在侯府之中的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义道:“回大人的话,昨夜小的不在侯府之中,是后来被薛侯爷救回去的。”

狄公点点头:“当时你率人在碎石滩埋伏,对吗?”

张义一惊:“啊……正是。”

狄公道:“昨夜碎石滩上发生了什么事?”

张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我们夫人小云的事情您都知道吧?”

狄公点点头。张义道:“您可能也知道,她们是黄国公的后人,被擒之后,薛侯爷欲以她为引,诱幕后主使之人上钩。于是,他命小云的丫鬟兰香到兰心亭传信,信中以小云的口气说,已经找到了那封信,约在第二天午夜到兰心亭见面。”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第二天午夜,你便将小云置于亭中为饵,自己率府中家丁四下埋伏。而薛青麟则是先留在府内,下手除掉冯万春,而后再赶往兰心亭与你会合。”

张义猛吃一惊:“大人,这件事您也知道?”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张义长叹一声:“侯爷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夜,兰心亭中平地一阵大风吹起,小云不顾一切地跳起身喊道:“快跑,有埋伏!”“砰”!亭中央悬挂的灯笼炸裂,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张义的手狠狠向下一挥,一阵羽箭的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亭中的小云和那十几人纷纷中箭倒地。张义一挥手,弓弦之声停止,他扭头对身后的家奴道:“走,去看看!”说着,他伸手拔出腰刀,率十几名家奴向兰心亭奔去。

张义率人走进兰心亭,只见地上躺满了黑衣人的尸身,小云的尸体伏在石桌上。他伸手抓住小云的头发,猛地,小云的头一昂,身体倒蹿,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张义的胸前。张义一声惨叫,口中喷血,身体飞出亭外。家奴们大惊,一拥而上。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死尸纷纷疾跃而起,寒光闪烁,霎时间亭中血光四射,家奴们号叫着倒在地上。

亭外的张义挣扎着爬起来,对碎石滩上的家奴们高叫着:“放箭,放箭!”

话音未落,江面传来一阵海螺的鸣叫。紧接着,数十条类似滑水板一样的东西自江面飞驶而来,滑板之上,站立着黑衣弓箭手。霎时间,羽箭破空之声响成一片,碎石滩上的家奴们惨叫着纷纷倒下。

张义说完长叹一声:“事情就是这样,太可怕了,小人从来没有见过速度如此之快的杀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带的七八十人便全部被杀,小人也身受重伤。”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道:“看来这些黄国公的后人不简单呀。”

张义道:“真没想到,这些李氏余党竟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早知如此,我们侯爷恐怕也不会定下这样一条计策。哎,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连他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

狄公点点头:“张义呀,你将小云进府的前后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与本阁。”

张义道:“是。大人,这个小云是两年前嫁入侯府的,很得我们侯爷的欢心。可半年前,侯爷忽然对我说小云经常在他的茶中下迷药,命我暗察究竟。小的奉命跟踪,发现她经常趁侯爷熟睡之际,暗察府中的各间房舍。”

狄公问:“她想找什么?”

张义道:“后来小人才从侯爷的口中得知,她在找一封密信。”

狄公和元芳对视了一眼:“什么密信?”

张义道:“据侯爷所说,那是一封皇帝写给他的信,具体是什么内容,就不清楚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关于这封信,薛青麟还提到过什么?”

张义想了想道:“前几天,侯爷曾说十年前黄国公案后,皇帝曾经下旨严令他将信焚毁,可他为了日后救命才将那封信留了下来。”

狄公问道:“救命?你说他是为了保命才将那封密信留下?”

张义点头道:“侯爷是这么说的。”

狄公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张义道:“他说,两年前在州城吃醉酒,将此事说了出去,被人密奏皇上。他似乎很害怕那封信落入皇帝手中,据他说只要皇上看到那封信,他就是抄家灭门之罪。”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李元芳。李元芳道:“那封信现在何处?”

张义道:“小人不知。”

狄公望着他,发出一阵冷笑:“张义,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义道:“小、小人真的不知。”

狄公冷冷地道:“那好吧,我来给你提个醒,锦娘逃出侯府,带走了什么?”

张义不禁一惊,踌躇了片刻,长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大人什么都知道,那小的也就不必隐瞒了。不错,确实是锦娘将那封信盗走了。”

狄公看了一眼元芳道:“果然如此!”

张义愣住了:“原来大人是在诈我。”

狄公冷冷地道:“我还是那句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尚可开脱,否则,天威降临,你便是死路一条!”

张义赶忙道:“是,是。”

狄公问:“锦娘是如何将那封信盗走的?”

张义道:“我听管家杜二说起,她用酒将侯爷灌醉,而后潜入后堂暗室之中,从暗阁里取走了那封信。”

狄公问:“具体经过是怎样的?”

张义苦笑道:“大人,小的虽是师爷,但并不是任何事都管;这件事是管家杜二经办的,小人所知的也仅止这些了。”

狄公望着他,许久,点了点头道:“好吧,对锦娘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义道:“锦娘是一年前侯爷从小蒲村硬抢进府的,本想纳为侍妾,却因夫人小云的搅闹而作罢。但是,自从她进府之后,侯爷天天与她一起厮混,真没想到,锦娘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道:“薛青麟与冯万春、张贤拱等人是什么关系?”

张义道:“侯爷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提起。若不是此次冯万春四人前来五平,我们根本不知侯爷还有这四位朋友。”

狄公道:“杀死黄文越、葛斌、张贤拱和吴顺的,是不是薛青麟?”

张义望着他,长叹一声道:“反正侯爷也死了,我就说实话吧。是的,就是他。”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他是怎样动手的?”

张义道:“大人,小的要是说了实话,能不能免小人一死?”

狄公点点头:“只要你老实交代,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张义一咬牙:“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黄文越、葛斌、张贤拱和吴顺这四宗血案,都是我们侯爷亲自所为,而且,小人一直从旁协助。”

狄公惊呆了:“哦?”

张义点点头:“正是。我记得,杀黄文越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趁着夜色,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江州馆驿,馆丞赶忙迎上:“这位先生,您找谁?”

黑斗篷道:“我想求见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大人。”

馆丞道:“请您跟我来。”二人向院内走去。

黑影一闪,薛青麟披着一件同样的黑斗篷快步潜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将风帽戴在头上,手提铁锥,向后院奔去。

馆丞敲响了房门,“吱呀”一声,黄文越露出头来:“有事吗?”

馆丞道:“黄大人,有人找。”说完,他转身回前院去了。

黄文越看了看黑斗篷:“你是何人?”

黑斗篷伸手揭下风帽,正是张义,黄文越一愣:“张义,是你呀,怎么穿得如此奇怪?”

张义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侯爷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黄文越接过信。

张义道:“那小的就告辞了。”说着,他戴上风帽快步离去。黄文越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义道:“小人走后,侯爷下手将黄文越杀死。”

狄公道:“如此说来,那个在平阳客栈中引走店小二,使刺客潜入店中的另一个黑斗篷,以及在返回江州的夜船之上,假扮渔夫,诱张、吴上船之人就都是你了。”

张义猛吃一惊:“大人,这些,您、您怎么会知道?”

狄公一摆手:“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我来问你,薛青麟为什么要杀掉这五位拜把兄弟?”

张义道:“小人只知道,十年前他们六个人共同做过一件什么事情,我们侯爷一直担心另外五人会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因此,才要杀人灭口。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小的就不知道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转身走出偏房。有顷,狄公叹了口气道:“元芳,看来这一次你是正确的,那个神秘的刺客黑斗篷确实是薛青麟。”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我们在张贤拱和吴顺死亡现场的船头还拓下了一个鞋印,让狄春拿来给他比上一比,以为佐证。”

狄公摇头道:“不必了,张义之言应该不差。今夜他所说的,很有价值。首先我们可以确定那个在江州和五平连犯血案、而至今悬而未决的杀手——黑斗篷,就是薛青麟;其次,我们确定了,小云和锦娘共同寻找的那件重要物事,乃是一封密信;第三,我们知道了,锦娘已将这封密信盗走。”

李元芳道:“依照大人前日所说,五平城内隐藏着多股势力的推论,小云一伙肯定应该算得上是其中之一;而锦娘则代表了另外一股势力。”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她代表的这股势力,虽然不像小云一伙那么强大,但这些人行事精谨缜密,不露丝毫破绽,迄今为止,除锦娘外,他们尚未露出任何马脚。所以,这些人不容小视呀!”

李元芳道:“而今,我们已经发现的两股势力,竟同时指向了这封密信,可见此物在本案中的作用啊!”

狄公微笑着道:“你说得非常正确,这封密信才应该说是本案的真正核心,我们一定要找到它。”

李元芳道:“大人,按照刚刚张义所说,那封密信就应该在锦娘手中啊。”

狄公摇了摇头:“从近日锦娘的表现来看,恐怕这封信并没有在她身上。”

李元芳一愣:“哦,何以见得?”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信真的在她身上,她还会屡屡出府,四下寻找吗?”

李元芳吃惊道:“大人,您是说锦娘这几天的异常举动,是在找那封信?”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会令她如此焦虑呢?可她明明已将密信盗出侯府,怎么会……”狄公沉思起来。忽然他抬起头来,“元芳,明日我们到小蒲村走上一趟。”李元芳点点头。

小蒲村吴四家门前,“吱呀”一声,柴扉打开,狄公和李元芳身着便服走进来。二人四下看着:这是一明两暗三间房舍的小院,正房的门大开着,里面传出了声响。狄公和李元芳吃了一惊,快步走到门边向房内望去,只见一位老大娘,正在收拾着屋内桌上、地上凌乱散落的东西。

狄公叫了声“老人家”,老大娘一惊,回过头来:“啊,先生,你们找谁?”

狄公道:“我们是县衙里的县尉,到这里来了解一些情况。”

老大娘吃了一惊,赶忙双膝跪倒:“老婆子给大人磕头。”

狄公赶忙将她搀起:“起来,快起来。”老大娘站起身来。

狄公道:“这里不是吴四的家吗?”

老大娘道:“正是。”

狄公问:“那,您是吴四的什么人?”

老大娘道:“老婆子娘家姓胡,是吴四家的近邻。从前,吴四鳏寡孤独,我们这些街坊邻里轮着番地照顾他。”

狄公一愣:“鳏寡孤独?他不是有女儿锦娘吗?”

老大娘道:“嗨,锦娘不是吴四亲生的。”

狄公登时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目瞪口呆道:“您是说,锦娘不是吴四的亲生女儿?”

老大娘:“是呀。两年多前,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替吴四看屋子……”

胡大娘抖着围裙快步走出院子,回手带上了柴扉。她一回头,地上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正是锦娘。胡大娘问道:“姑娘,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呀?”

锦娘哀求:“大娘,可怜可怜吧,我好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口吃的……”

胡大娘蹲下身,望着她道:“你叫什么?”

锦娘道:“我、我叫锦娘。”

胡大娘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胡大娘道:“后来,吴四回来,看见锦娘非常喜欢,自己又无儿无女,便求我们几个找人立保,将小锦娘收做了女儿。”

狄公道:“原来是这样。那锦娘又是怎么到得平南侯府呢?”

胡大娘长叹一声道:“哎,大人,您知道,我们小蒲村离平南侯府最近,侯府那些天杀的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胡大娘道:“一年前,我和锦娘正在井边洗衣服,忽然村里有人喊:‘大虫来了!’井边的姑娘们赶紧四散逃开,只有锦娘没有动。我叫她快躲起来,锦娘道她又没犯法,为什么要躲?眨眼之间,薛青麟已经奔到眼前,一看锦娘生得漂亮,便起了歹心,吩咐杜管家和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们把锦娘连拉带拽,拖上马带走了。”

狄公点点头。胡大娘长叹一声道:“也怨锦娘,逞强好胜,不知厉害,就这么被薛青麟这个畜生抓进了府里。吴四一听说就赶忙到侯府要人,却被臭打了一顿,抬了回来。自此,锦娘就住在侯府之中,听说给那个不得好死的侯爷做丫鬟。”

狄公道:“那,锦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胡大娘道:“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夜里,老吴四突然跑到我家,说锦娘回来了,要我帮着弄点吃的……”

胡大娘端着粥走进来:“锦娘,你怎么回来了?”

锦娘道:“我是逃回来的。爹,您赶快收拾东西,咱们马上离开!”

吴四点了点头,飞跑进屋。胡大娘吃惊地道:“怎么,你们要走?”

锦娘拉住大娘的手道:“大娘,在这里是活不下去了。我们走后,家里的一切,就求您多照应了。”胡大娘点点头。

吴四从里面走出来:“锦娘,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走!往哪儿走啊!”外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杜二率几名家奴站在门前。

锦娘登时惊呆了,她一把拉住了吴四的手臂。杜二走进房内:“锦娘,侯爷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为什么要私自逃离侯府?”

锦娘胆怯地道:“我、我是想回来看看我爹。”

杜二冷笑一声道:“看看你爹?看你爹还用得着收拾行李?”

锦娘登时语塞,良久,她看了看杜二笑道:“好吧,我跟你回去,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侯爷。”

杜二冷笑道:“这怎么可能?”

锦娘冷冷地道:“我记得,昨夜睡前,侯爷曾对我说起,后面的账上亏空了几千两银子,他怀疑和你有点关系。”

杜二的脸色立时变了:“什、什么……”

锦娘道:“想不想让我在侯爷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呀?”

杜二想了想道:“也罢,你跟我回府,我不告诉侯爷。”

锦娘将包袱往吴四的手里一塞道:“爹,我去了。”

吴四道:“锦娘,你、你不能回去呀!”

锦娘轻声道:“我会回来的。”说着,她走了出去。

胡大娘长叹一声:“第二天早上,吴四对我说他要上县衙告状,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到了下午,锦娘偷偷地跑了回来。我告诉她她爹到县衙告状去了,她一跺脚说‘坏了!’就追到衙门。打那儿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大人,这爷俩可真冤呀,现在平南侯府完了,您可得替他们做主啊!”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大娘,您放心吧。”

紫阳饭店的店小二手托鱼盘站在狄府大门外,与守门的千牛卫争吵着。店小二道:“哎,我说,真的是如燕姑娘要我来送鱼的。”

千牛卫问:“你刚刚说有她手写的字条,在哪里呀?”

小二道:“我、我、我没带来!”

千牛卫道:“那你就回去取吧。”

店小二一跺脚急道:“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啊。要不这么着,你将如燕姑娘给我请来,当面对质,我要是瞎说,你打我板子!”

千牛卫道:“那不行,没看见我在值哨吗,哪有工夫替你通禀!”

店小二重重地哼了一声:“行,你是大爷。耽误了大事,看你是大爷,还是你的屁股是大爷!”说着,他悻悻地转身而去。

“等等!”门里传来一声喊喝。小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如燕已走到大门前。店小二道:“如燕姑娘,我来给您送鱼,可这位不让我进;我请他代为通禀,他也不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如燕道:“小二哥,你别生气,委屈你了。”

说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门前的千牛卫:“你是自己向这位小二哥赔罪呢,还是要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军头张环?”

千牛卫赶忙点头哈腰道:“小二哥,对不住啊。”

如燕道:“今后,你们要小心在意,误了大事,小心你们的屁股开花!”

几名千牛卫惶恐地躬身道:“是,是。”

如燕对小二道:“小二哥,你随我来吧。”

店小二道:“是,是。”说着,他手托鱼盘昂首挺胸地从几名千牛卫面前走了过去。

如燕领着小二来到花园的石桌前,小二将鱼盘放下,从底下抽出了一张纸递了过来。如燕接过,打开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真有你的。”

小二笑道:“您交办的事,咱敢不办好吗?”

如燕从怀里拿出两锭大银放在小二的手中:“拿着,算我请你喝酒。”

小二赶忙将银子放在石桌上:“这、这怎么行啊!您的钱我不能收。这么着,如燕姑娘,您要是真想谢我,那就什么时候您光顾我们小店吃顿饭,对小的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赏赐了。您看怎么样?”

如燕笑了:“好,我答应!白吃饭我最愿意了!”

小二也笑了:“好哩,那我就随时恭候了。”

如燕点了点头。小二:“齐了,小的告退!”说着,他转身向花园外走去。

如燕端着鱼盘走进屋子:“吃鱼喽。”锦娘赶忙站起来笑道:“那个店小二还真把鱼给送来了?”

如燕点了点头:“来,快趁热吃。”

锦娘道:“如燕姐,咱们一起吧。”

如燕笑了:“那是当然。”说着,她从背后拿出两双筷子。

外面有人敲门,如燕打开门,狄春站在门口。如燕笑道:“狄春呀,你是不是也闻到鱼汤的味道了?”

狄春笑了:“小的哪能这么馋呀,就是闻到了也得假装没闻见呀。不过要是有富余给小的留点儿也行。”说着,他看了鱼盘一眼。

如燕和锦娘笑了起来。狄春道:“小姐,林县令来找老爷,我告诉他老爷出去了。但您昨天不是对我说起,只要林大人到府,就来告诉您吗。”

如燕一拍脑门:“对呀。锦娘,你不是要叩谢林大人吗,这不来了,快走。”

锦娘大喜:“太好了!”说着,站起来随如燕和狄春走出门去。

林永忠坐在正堂上的椅子里,喝着茶。如燕带着锦娘走进来:“林县令。”

林永忠赶忙站起身:“如燕姑娘。”

如燕笑道:“咱们的锦娘昨日特意到县中求见,要拜谢你救命大恩呀。”

林永忠一愣,赶忙道:“不敢,不敢,这都是永忠应该做的。”

锦娘缓缓走上前来,盈盈跪倒:“民女锦娘拜谢大人救命之恩!”说着,她叩下头去。

林永忠赶忙上前搀扶:“快起来,快起来!怎么样,锦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吧。”

锦娘点了点头:“非常好,狄老爷和如燕姐待民女就像亲人一样。”说着,她甜甜地看了如燕一眼。

这夜,县城的一座小院里,站着几名怀抱钢刀的黑衣人;正房内亮着灯,青袍人焦急地徘徊着,小云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青袍人蓦地停住脚步:“不能再等了,就算孤注一掷也要试一试!”

小云道:“那狄仁杰怎么办?”

青袍人道:“顾不得这许多了,就算是鱼死网破也要尽快找到密信的下落!”

一条黑影由院外飞掠进来,从守卫的黑衣人头顶飘过,落在了房顶之上,正是如燕。她机警地四下望了望,伸手轻轻揭开房瓦,向屋内看去。下面,青袍人和小云在说着什么。如燕慢慢俯低身子,将耳朵凑近,静静地听着。

此时,狄公在正堂内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李元芳端着茶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桌案上。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据今日小蒲村那位老人的讲述来分析,锦娘是两年前才来到小蒲村的,而且,她的目的定然与小云相同,就是伺机进入侯府,盗取密信。”

李元芳点头道:“而且,无独有偶,这两个人选择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狄公道:“不错,刚才我仔细地想过了,锦娘逃出侯府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

晚饭过后,锦娘扶着烂醉如泥的薛青麟走进房卧中,将他放在榻上。薛青麟满嘴喷着酒气道:“锦娘,早晚有一天,我把你扶正,啊,你放、放心,你就是我薛青麟的夫人……”

他一把将锦娘搂在怀里,锦娘厌恶地挣扎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快睡吧。”说着,替他除去了外袍。薛青麟含混地嘟囔了几句,一翻身睡了过去。

后堂的门打开了,锦娘闪了进来,回手关门。她快步走到书架前,启动按钮,打开了暗室的门,走了进去,用手掀起山水画,露出了背后的小暗门。她一按墙旁的红色小钮,“咔”的一声,小暗门打开。暗阁里堆着一些账本,锦娘飞快地翻找起来,忽然,一封发旧的黄色封套映入眼帘,锦娘赶忙拿了起来。

杜二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在后院之中,忽然,一条黑影飞快地向角门奔去。杜二一愣,沉吟片刻,吹熄了灯笼,悄悄地尾随而去。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锦娘四下看了看,转身闪了出去,角门随后轻轻关闭。不远处的太湖石后,杜二露出头来,他一脸的狐疑之色。

狄公道:“锦娘盗走书信回到家中,本来是想携养父吴四逃离小蒲村的,可没想到被杜二堵在家中。锦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回到侯府。然而那封信他放到了哪里了呢?”

李元芳抬起头来:“交给了吴四!”

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只有这一种解释。当时,杜二来得突然,锦娘没有时间自己将信转移,于是趁杜二不经意的当儿,将这封信偷偷塞进吴四衣服,因为当时杜二还不知道有这封信。”

李元芳道:“有这种可能。”

狄公接着道:“锦娘将信交给吴四,自己跟着杜二回到府中。杜二果然遵守诺言,并没有将她逃离侯府之事告诉薛青麟,可没想到其他人将此事告发了。薛青麟是一个非常多疑的人,一听此事,他立刻想到了那封信,一查之下,信果然不见了。于是,薛青麟将锦娘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信的下落。这一点从救锦娘那天,她身上伤痕累累可以看出。”

李元芳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面对严刑,锦娘抵死不说,并想法逃出了侯府。薛青麟发现后派人随后追赶,这才有了第二天巳时,锦娘投江,我们将她救起之事。”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毫无破绽,可以说是唯一的一种解释。”

狄公道:“那么,第一个问题产生了,锦娘一个弱小女子,又身无武功,她怎么逃出了薛青麟的魔掌?”

李元芳沉思了片刻:“大人,有没有这种可能:侯府之中暗伏着他们的内线,趁薛青麟不备,将锦娘放走?”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与我所想一致。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李元芳道:“而今,小云一伙血洗侯府,除张义外,所有家人全部被杀,想查出这一点太难了。”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暂且将此事放下。第二个问题,那封被盗的书信在哪里?”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不在小蒲村吴四的家中,便藏在吴四的身上。”

狄公双手一击:“非常准确。吴四家中锦娘已去过两趟,显然没有收获;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信在吴四的尸身之上。这也就是为什么锦娘要夤夜潜入县衙停尸房,在吴四身上不停翻找的原因。”

李元芳一击额头:“对呀!”

狄公道:“第三个问题,小云一伙也同样是在寻找这封密信,你想想,当他们得知信在锦娘手中,会怎么样呢?”

李元芳道:“我明白了。”

狄公长长吁了口气:“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话音未落,如燕快步走进来,狄公二人赶忙迎上去:“如燕,有什么动静?”

如燕微笑道:“我找到了小云一伙的落脚之处。”

狄公又惊又喜:“哦?”

如燕将店小二送情报的事情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和李元芳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狄公道:“好啊,如燕,你竟然连紫阳客栈中的小二哥都发动起来了。”

如燕道:“当时,我必须伴在锦娘身旁,无暇抽身。一发现情形不对,我立刻想到要小二去跟踪他们,一来小二是平常百姓,不容易引起对方的注意;第二,他对城中的道路非常熟悉。果然,小二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狄公笑道:“好,好啊,如燕你做得好啊,你这位锦娘的保护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元芳,我们刚刚还说到了此事,现在他们就要行动了。”

李元芳点头:“大人,这倒是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狄公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所以,我们要将计就计。”

如燕问:“叔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冲如燕招了招手,附耳轻声说了几句,如燕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快步走出后堂。狄公对元芳道:“立刻起驾,前往县衙停尸房!”

李元芳:“是!”

锦娘坐在自己房间里沉思,眼角旁挂着泪水。如燕进来,锦娘擦了擦泪水,叫了声“如燕姐”。如燕点了点头,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锦娘道:“没、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如燕姐,你说人死后,那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如燕坐在她身旁:“这是怎么了,又提起死。”

锦娘长叹一声:“我在想,另一个世界可能没有仇恨,没有报复,大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许,我还能见到我娘哩。”说着,她竟笑了出来。

如燕轻轻拉起她的手:“锦娘,人的一辈子有时候会做一些无奈的事情,但那不是自己的选择,是命运,是命运的安排。”

锦娘缓缓点了点头。如燕道:“在遇到叔父和元芳之前,我曾经是一个冷血杀手,令人闻风丧胆。”

锦娘惊呆了:“你、你是冷血杀手?”

如燕点点头。锦娘惊讶地问:“可、可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好。有很多时候,我觉得你不光像我姐姐,还、还像我妈妈。”

如燕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可当时,我也曾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很悲哀,想到一生可能都要生活在仇杀和鲜血之中,真是非常绝望。然而,命运却做了奇巧的安排,让我遇到了他们,从那以后,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正义。于是,我做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背叛了将我抚养成人的大姐,毅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时,我突然感到一切都不同了,那些久违的、平时不敢提及的人性善的一面,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我身上。那种感觉真好啊!所以,现在我非常满足,不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至少我已经找回自己了。”

锦娘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燕道:“你知道,死是最简单的,一了百了;活着才是最大的勇气。”

锦娘长叹一声:“可我和你不同。如燕姐,你知道吗,自从卖身给薛青麟,我时时会觉得自己非常肮脏,肮脏得连自己都无法忍受。”说着,她轻轻抽咽起来。

如燕双手捧着她的脸道:“好了,锦娘,答应我,今天我们不说死的事情,好吗?”锦娘点点头。

如燕笑道:“我要请你帮一个忙。你就是要死,也等你帮完我的忙后再死,怎么样?”

锦娘“扑哧”一笑:“如燕姐,你说吧,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忙我都愿意帮,死了也不在乎。”

如燕笑道:“又说死。”锦娘吐了吐舌头。

狄公、李元芳、林永忠和一班衙役走进县衙门停尸房。吴四的尸身躺在尸床上,狄公走到尸身前,说道:“搜!”

李元芳在尸身上搜索了好一阵,失望地抬起头来,向对面的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大人,已经搜了几遍,没有。”

狄公走到吴四的尸身前,静静地思索着。林永忠一头雾水地道:“大人,您在找什么?”

狄公回过头道:“一封信。”

林永忠问:“信?”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一封很重要的信。”他的目光在吴四尸身上不停地扫视着,忽然停在了吴四的脚上。他轻声问道,“元芳,鞋子查过了吧?”

元芳点了点头:“查过几遍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狄公走到吴四的脚边,伸手将他左脚的鞋褪下,仔细地验看。这是一双很平常的百纳底布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狄公将鞋放在一边,又将吴四右脚上的鞋褪下,伸手向里面摸去,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鞋窠内底处稍稍有些凸起,他轻轻一撕,“嚓”的一声,一片鞋垫被扯了出来。

李元芳、林永忠一惊,赶忙凑上来。狄公手拿布鞋向里面看着,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李元芳失望地叹了口气。

狄公望着手中的布鞋垫,又看了看鞋窠内,缓缓地道:“这层鞋垫本来是缝在鞋窠内的,我想吴四定然是把密信藏在了这里面。”

李元芳一惊:“哦?您的意思是,有人将信取走了?”

狄公思索了半晌点头道:“你看看这鞋窠之内。”

李元芳凑过来,向鞋窠里一看,果然,鞋底帮旁露出了被利器划断的白色小线头。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被人用利器划开的!”

狄公点了点头:“这就说明,有人潜入停尸房,从吴四的鞋中取走了那封信。”

李元芳道:“是谁?锦娘?”

狄公摇摇头:“绝不是。你还记得吗,锦娘二次回到小蒲村的家中,是夜探停尸房的第二天上午。”

李元芳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这就说明,她在停尸房中并没有找到那封信,这才在第二天跑回家里查找。”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林永忠:“永忠啊,最近,县衙内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林永忠想了想道:“哦,对了,前天夜里,衙役们说停尸房闹鬼,卑职率人前来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眼睛望向李元芳:“永忠所说是锦娘夜探的那个晚上。”

李元芳道:“算时间,正好是前天夜里。”

狄公道:“永忠,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异常?”

林永忠摇摇头:“没有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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