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部郎中李翰家门前,一个身着黑衫、头戴云笠的女子正扣打门环,身旁跟着五六个随从。

大门打开了,管家走了出来,疑惑地道:“你们找谁?”

女子笑吟吟地道:“请问这是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的家吗?”

管家点了点头道:“正是。”

女子道:“我们是李翰大人的朋友,替他捎来一些东西,要当面交给夫人。”

管家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们和刚刚来的那位掌固是一路的吗?”

女子被问愣了:“什么掌固?”

管家道:“刚刚从扬州来了一位掌固把夫人接走了。”

女子大惊:“接走了?”

管家点点头:“是啊。”

女子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个时辰前吧。”

“他们是骑马还是乘车?”

“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女子扬手对身后众人道:“不好,出事了!追!”说着,转身向坊外奔去。

悦来老店已被钦差卫队团团围住,张环、李朗守在门口。天字第一号房内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狄公蹲下身验看着尸身上的伤口。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怒火再也掩饰不住。

一旁的曾泰道:“真是太惨了。恩师,是什么人竟然下此毒手?”

狄公冷冷哼了一声道:“定是那些意图拦阻纤户们上诉的歹人所为,这是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正是。”

此时李元芳走了进来:“大人,店内没有方九和他女儿小兰的尸身。”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他们已经逃走了。”

李元芳道:“店老板现在门外。”

狄公道:“叫他进来。”

李元芳回身点头,店老板快步走进屋中,哭丧着脸,施礼道:“大人。”

狄公道:“这些纤户入住之后,有没人来找过他们?”

“有。”

“哦,是什么人?”

“小的,小的不敢说。”

“怕什么,说!”

店老板吭哧了两声,犹豫着说道:“是、是五六个公门里的衙役。”

狄公一愣:“公门中的衙役?”

店老板点了点头:“他们说要找扬州来的客人。我告诉他们客人住在后院天字第一号房内,他们就进店了。过了没一会儿,那个姓方的客人抱着孩子逃出门去,衙役们随后也追了出来,当时我还纳闷出了什么事呢。唉,怎么这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狄公道:“那些衙役身上穿的公服是什么样式?”

店老板道:“和平常的公人穿着均是一般……哦,对了,有一点儿不一样,那些公服绣的是红丝边儿。”

元芳在一旁道:“这些衙役定是歹人假扮,想要将我们引向歧途。”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看。”

狄公怒不可遏:“这群畜牲!竟然忍心对穷苦的纤户们下这等毒手,真是禽兽不如!”

狄公强压怒火将屋内仔细检查一遍,而后缓步走出房门。只见地上放着两只水桶,一只桶内有水,另一只桶倒在地上。

狄公稍加思索道:“事情定然是这样的:衙役敲开房门,纤户们将其让进房中,而此时,方九与女儿小兰到前院打水不在屋内。衙役们进屋后凶相毕露,残忍地杀害了屋中的纤户。而就在此时,方九打水归来,发现屋中情形,大惊之下携女儿逃走,却不慎将水桶踢翻,惊动了房中的衙役,他们闻声追了出来。”

李元芳望了曾泰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忧虑地说道:“方九父女的处境不妙啊!曾泰,你立刻持我的内史令到京兆府命京兆尹出动所有衙役全城搜查,一定要找到方九父女!”

曾泰答道“是”,转身离去。

狄公看着元芳,说道:“看到了吧,我们还未出京城,那些恶贼的魔爪便已经伸到了这里。这就说明,此事他们蓄谋已久。”

李元芳问:“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狄公道:“你说。”

李元芳道:“如果说歹人是为了阻止纤户们上诉,这才行此杀人灭口之举。那为什么要等诉状递到我们手中之后才行动?诉状入官,事情便已经败露,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这些纤户?这样做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狄公道:“也许他们本来并不想杀人,或者说,他们至少不想在神都动手。我想,这些歹徒一定是听闻了方九等人到京中各部院投状上告的事情才赶到这里。他们本欲暗中将方九等人逮捕,送回扬州后再做区处。然方九等人盘缠用尽,露宿街头,居无定所,这令歹人无法找到纤户们的踪迹。今日,方九在朱雀大街上邀驾越诉,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行藏,被歹徒发现。而最终令他们决定杀人灭口的,是千牛卫在街上找到了我们,当街道出我三人的身份,而我又受理了方九的诉状,这样一来,他们感到危险已迫在眉睫,因此才杀人灭口。”

李元芳道:“既然诉状已被大人受理,那他们再杀死方九也就起不到灭口的作用了呀?”

狄公道:“按《永徽律》,官府要对一件案子立案侦破,必须要有诉状和首告之人,这两点缺一不可。如果首告之人死去或因故不能出首,那么此案便立即撤销。”

李元芳恍然大悟:“他们是想杀死首告之人,令此案自销,这才下此毒手!”

狄公叹道:“都怨我考虑不周,致令纤户们枉自送了性命。怪我,怪我呀……”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道:“大人,这怎么能怪您呢!我们初涉此案,怎能想到这些歹徒竟如此丧心病狂。”

狄公眼中喷射怒火:“他们还不知道我狄仁杰的厉害!这一次奉旨南行,便要让这些恶贼粉身碎骨!”

李元芳道:“大人,看起来此案的水很深呀。歹徒们心狠手辣,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不好,宁氏!”

“什么?”

狄公一摆手:“去李翰家!”

工部侍郎封可言重重地拍打着李府门环,狄公、李元芳率卫士们站在一旁。只听大门内传来老管家的埋怨声:“又是谁呀?一拨一拨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呀,真邪了!”说话声中,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管家探出头来,一见封可言登时吃了一惊,赶忙道,“哎呀,是侍郎大人!”说着,慌忙跪下。

封可言急忙问道:“不必多礼,你家夫人在吗?”

管家奇怪地道:“您也要见我家夫人?”

封可言一愣:“哦,还有谁要见她?”

管家道:“一个时辰之前,打扬州来了个掌固,带了封信来说是我们老爷重病卧床,请夫人前往探视。”

封可言惊道:“什么?”

狄公踏上一步问道:“你们夫人走了吗?”

管家道:“是呀,早就走了。”

狄公心中暗惊,看了李元芳一眼道:“我们还是来晚了!”

管家奇怪地望着狄公,又说道:“半个时辰之前,又有一拨人要见我家夫人,领头的是个小姑娘,说是为我们老爷捎回了东西。”

狄公有些诧异:“哦,还有一拨人要见夫人?”

管家道:“正是呀。算上您几位,这已经是第三拨了。我说诸位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李元芳焦急地问道:“夫人走时是骑马还是乘车?”

管家笑道:“就连问的问题都一样。回大人的话:掌固骑马,夫人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李元芳对狄公道:“大人,他们刚刚出发一个时辰,而且又有马车,一定不会走得太快。追吧!”

狄公点了点头:“顺藤摸瓜,不要打草惊蛇。”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官道上车来人往。远远地,扬州掌固押着绿棚马车缓缓驶来。

宁氏坐在马车之内静静地思索着,越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从包裹中掏出了丈夫的亲笔信,仔细地看着,确实是李翰的笔迹。顿了一顿,又从怀中掏出了丈夫李翰交托的那封密信比对,两封信的笔迹完全相同。那封密信是月前丈夫派自己的心腹手下张先偷偷带回家的,并叮嘱自己千万收好。这次丈夫忽然病重,还派人接自己过去,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静静地望着手中的两封信,沉吟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伸手撩开车窗的丝帘,冲外面喊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了。掌固策马来到窗旁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宁氏笑了笑道:“车上颠簸,妾身不惯远行,只觉腰背酸痛,想下车走一走。”

掌固顿了顿道:“嗯,那好吧。”

他冲车夫挥了挥手,车夫快步走到车后,将马车后厢门打开。置好脚踏,宁氏小心地走了下来。掌固翻身下马,紧紧跟在她身旁,似乎生怕她跑掉似的。宁氏举步向道旁走去,边走边问身旁的掌固道:“你是外子的僚属吧?”

掌固道:“正是。”

宁氏道:“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掌固愣了愣道:“啊,我、我、我是新来的。”

“哦,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季虎。”

“外子身染何疾,竟致卧床不起?”

“听医士说,李大人宿寒入体,侵入肺脏,很是危险。夫人,我看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宁氏笑了笑道:“不急,不急。他卧病在床,身旁谁在照顾啊?”

掌固不耐烦地看了看宁氏:“好像有几个丫鬟吧。”

宁氏随口问道:“他的胡子一定很长了吧?”

掌固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道:“是啊。很长了。”

宁氏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望向了掌固。掌固奇怪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宁氏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此时,二人离官道已经很远了。

掌固回头看了看,对宁氏说道:“夫人,上车吧,天黑之前咱们要找个镇甸宿下!”

宁氏微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棍,在手中把玩着道:“不慌,不慌。”边说边继续向前走去。

掌固无奈,只得随后跟上:“夫人,您最好能快一点,否则……”

宁氏打断了他:“我丈夫李翰已经死在你们手上了吧!”

掌固猛吃一惊停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宁氏飞快地转过身,手中的小木棍狠狠地戳在了掌固的咽喉处,掌固喉头发出“咯”的一声,登时双眼翻白。

宁氏冷冷地道:“我丈夫没有胡须!”

掌固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宁氏上前扶住了他,而后冲着马车的方向喊道:“不好了!快来看看,他怎么了?”

远处的车夫听到呼喊,赶忙跑了过来:“夫人,怎么了?”

宁氏急道:“不知怎么回事,他说着说着话就昏过去了,你快过来看看吧。”说话间,车夫已奔到近前,宁氏双臂一较力,将靠在自己身上的掌固狠狠推向飞奔而来的车夫,那车夫毫无防备,被掌固的身体撞得趔趄了两步,赶忙伸手抱住掌固。

此时,宁氏已绕到他身后,从地上抱起一块早已看准的大石头,狠狠地砸在车夫的后脑上。车夫哼都没哼一声,搂着掌固的身体,翻倒在地。掌固挣扎着想爬起身,宁氏又举起石块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掌固登时昏死过去。

宁氏看着他俩冷冷地道:“你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着,她扔掉手中的石头,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回到马车旁,钻进了车厢。一会儿功夫,车厢门打开了。身穿胡服,女扮男装的宁氏走了下来,她伸手拉过掌固的马,飞身跃上,一声吆喝,战马绝尘而去。

狄公行馆静悄悄的,正堂大门紧紧关闭。狄公独自一人在堂内,一边踱步一边静静地思索着。张环、李朗率千牛卫在门前守候。曾泰快步走到了门前,向里面指了指。张环点了点头。曾泰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头来:“啊,曾泰呀,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曾泰道:“学生刚从京兆府回来,京兆尹沈大人已派出官差全城寻访方九父女的下落。”

狄公点了点头道:“非常好。曾泰呀,你发现了没有,这些歹人的动作非常之快。两路并进,双管齐下,竟都抢在了我们前面。更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有两拨人同时到李府去见宁氏,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呢?”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邗沟覆船,李翰自缢,不过是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情,就连皇帝也是今日刚刚知悉。而这些歹人呢,他们竟然好像是早有准备,所有的事情都已提前做出了安排,这中间会有什么玄机?”

曾泰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说道:“学生也觉着,似乎是哪里不太对劲儿。”

狄公道:“是呀,你感到不对劲,就是因为对方的动作太快了。而且,快得出奇,快得不合常理。我隐隐感到,邗沟覆船、李翰自缢、其妻宁氏被不明身份的人挟持,这几件事与今日发生在悦来客店中纤户被杀的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曾泰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邗沟归扬州漕运衙门掌管,那些告状的纤户就住在邗沟附近,投状上告的正是扬州漕运衙门。而李翰奉旨前赴扬州也是为了查察邗沟覆船事件,与扬州漕运衙门同样有着紧密的关联。如今,李翰不明不白地自缢身亡,告状的纤户惨遭毒手,而李翰的孀妻宁氏又为人所骗不知去向,这几者之间难道会没有联系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这不可能是巧合。”

狄公道:“我早就说过,世间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往往看似巧合的事情内中都有着必然的关联。”

曾泰道:“恩师,您说这些歹徒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狄公道:“目前,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歹徒定然与方九诉状中首告的扬州漕运衙门有关……”忽然,他的声音顿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地道,“漕运衙门,漕运衙门……衙役……”他双眼一亮,“那些衙役……绣红丝边儿的公服……”

一旁的曾泰轻声道:“恩师,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曾泰呀,你再辛苦一趟。马上赶到京兆府,请沈大人出差查找各家官营的驿馆和客栈,看看有没有来自扬州漕运衙门的官差。”

曾泰恍然大悟:“恩师,您是说,那些杀害纤户们的衙役是,是……”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去吧。”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官道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宁氏乘坐的绿棚马车斜停在道旁。远处尘土大起,出现在李府门前的那个女子率领十几名随从纵马沿官道飞驰而来,一名随从喊道:“云姑,你看!”

云姑看见路旁歪着那辆绿棚马车,急忙勒住坐骑,朝身后一挥手,众人翻身下马,四散开缓缓围上前去。“吱扭”一声,车厢门缓缓打开,云姑探进头来察看着。

车厢内空空如也。

云姑回手关闭了车门,不解地四下望着。忽然,身后的随从道:“云姑,您看那边!”云姑顺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官道旁的草丛里,隐隐躺着两个人。

云姑一挥手,率众随从飞步奔了过去。掌固和车夫躺在草丛中,脑后不停淌着鲜血。

云姑道:“没错,一定是他们!她跑不远,给我追!”众人奔回官道,飞身上马,顺着大道一路追去。

方九抱着女儿小兰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一条小巷奔来,他面色惊慌,边跑边四下张望。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锣声,方九抬头循声望去。对面街上,三名京兆府的衙役边敲锣边向自己这边走来。方九飞快地转过身,抱着小兰转进小巷之中,探头向外望去。

只听锣声之中,衙役们高声吆喝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衙役们从小巷前走过,边走边喊。方九赶忙将身体背转,贴在墙上。街上锣声阵阵,衙役们重复着昭示的内容。方九正在思索方才的昭示,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吓得方九打了个冷颤,回过头来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中年人站在身旁,冲他问道:“老兄,外面喊什么呢?”

方九慌乱地答道:“啊,啊,好像,好像是说狄仁杰大人在、在府中等什么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狄仁杰?”

方九点了点头道:“啊,是啊。这不,外面还喊着呢,您出去听听。”中年人迈步走出小巷。方九四下看了看,也跟了出来。

不远处,衙役们一边筛锣一边不停地向街两侧的买卖铺户、行商路人重复着昭示内容。

路人们停下脚步,议论纷纷,方九躲在一旁侧耳倾听。只听刚刚问他话的那个中年人对身旁人道:“狄仁杰,那不是当朝的宰相吗?”

另一人道:“可不,他可是大大的有名啊。是什么案子竟然惊动了他老人家。”

旁边一位老者道:“我听说,这位狄大人可是了不起,做大理寺卿的时候,年断积案一万余件,没有一桩出错。后来,做了宰相,连破幽州使团案、湖州蜜蜂案、无头将军案、崇州大军案、蛇灵奇案,桩桩件件都是奇诡曲折。好多人都说,这世上就没有他老人家破不了的案子。”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道:“没错,我也听说过。他在本朝号称神断,那可是第一奇人。”

老者道:“最难得的还是他爱民如子,着实是个好官。”众人连连点头,啧啧称是。方九听着,低头想了想,抱着小兰快步走进小巷。

另一条街道中,三名京兆府的衙役站在街道中央,一边筛锣一边高喊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一旁围满了路人,大家议论纷纷,人群中,那几个在悦来客店杀害纤户们的杀手也混在里边仔细听着。京兆府的衙役不停地重复着昭示的内容。领头的杀手对身旁的同伙轻声道:“听见了吗?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几个马上赶到京兆府外的街道上埋伏,只要见方九一到,立刻下手!”身旁的同伴点了点头,几人挤出人群,快步离去。

绿棚马车停在官道之上。道旁,掌固和车夫的身体横躺在草丛中,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四周,低声议论着:“大天白日,这么热闹的官道旁,竟然有歹人杀人害命。”“我看定是为了图财。”“哎,你们看,这两人穿着官衣,好像是公门中人呀。”“不错,不错。嘿,这年头儿可真有胆儿大的,连当官的都敢杀。”

众人正议论纷纷,后面传来一声吆喝:“闪开,闪开!地保来了!”

路人闻声闪到一旁,本地地保领着几个人快步走到尸身旁,验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问道:“各位,这是怎么回事,有谁看见了?”

路人们纷纷摇头。

地保道:“是哪位第一个发现的尸体?”

一名路人道:“是我发现的。当时,两个死者就是这样躺在地上。”

地保道:“这就要烦劳诸位了,请随我到衙门里去做个见证!”

路人们纷纷答应。地保率人七手八脚地搭起“尸身”。

人群中,李元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官道上的马车,而后,快步离开人群向马车走去。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李元芳轻轻抽了抽鼻子,目光在厢内搜索着。车厢内四壁徒然,空空如也。

李元芳刚要转身离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座椅下的一件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扁圆的小盒子。李元芳赶忙伸手从座椅下将圆盒拿了出来。圆盒是银制的,雕工非常精细。元芳打开盒盖,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原来是个香料盒。元芳轻声道:“茉莉花香……”

忽然,身后官道旁传来一阵喧嚷:“不好了,炸尸了!”

元芳一愣,赶忙将银盒揣进怀中,转身走了过去。

只见地保等一干人众围着掌固和车夫的尸体大声惊呼着:“炸尸了,炸尸了!”

李元芳挤进人群,定睛一看,只见掌固和车夫捂着后脑缓缓坐起身来。只听旁边有人道:“什么炸尸呀,人家根本就没死!”

众人赶忙围上前去,地保问那掌固道:“我说,你没死呀?”

掌固捂着脑袋没好气儿地说:“废话,死了还能坐起来。”众人一阵哄笑。

地保长出一口气,也笑道:“没死就好。我说,是谁把你们砸伤的,要不要报官呀?”

掌固赶忙道:“哎,不用,不用。是我们俩自己闹着玩儿,他拿石头砸我,我拿石头砸他,就这么着都受伤了。”

地保愣道:“啊,砸着玩儿?我说,你们吃饱了没事儿干了吧?”

掌固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得走了。”说着,他一把拉起车夫,挤过人群,快步走到马车旁。二人跳上车,一声吆喝,马车起动沿官道而去。身后,地保和行人们大声笑骂着。

眼看着马车扬尘而去,李元芳三脚两步奔到自己的战马前,翻身跃上,一声低喝,纵马随后跟去。

迎宾驿位于洛阳郊外的官道旁,是一家官营的大驿所。时近酉初,天刚擦黑,客栈门前宾客盈门,打尖的、住店的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远远的,那辆绿棚马车疾驶而来,停在了迎宾驿门前。车夫和掌固跳下马车,捂着后脑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店伙计迎上前来:“哟,二位回来了。”

掌固没好气地道:“废话,不回来还能上哪去。”

店伙计登时被噎住了。

掌固道:“傻看着我干什么,还不把马车赶到后院去。”

伙计连忙答应,拉着马车奔后院而去。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

马蹄声碎,李元芳策马来到店前。看着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元芳也翻身跳下马来。

一名伙计跑出店外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

李元芳将马缰扔给伙计道:“找人。”说着,尾随掌固和车夫快步走进店内。

外堂是打尖之处,各色人等围在桌前,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一片喧闹。掌固和车夫穿过外堂向二进院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二进院有十几间客房,与外面不同,这里十分安静。掌固和车夫快步向正中的一间上房走去。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纵身而起窜上院中的一棵大树,借着树影的掩护飞上了房顶。

掌固和车夫边走边说着什么,少时进了上房。李元芳伏在上房顶上,轻轻将房瓦揭下两片,向房中望去。房中点着风灯,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在房中来回踱着。听到掌固和车夫走进来,房中之人闻声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鲁吉英。他迎上一步急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夫人呢?”

掌固苦着脸道:“还夫人呢,小的两人差点儿送了性命。”

鲁吉英猛吃一惊:“你说什么?”

掌固道:“嗨!这个女人可真是厉害,他识破了您的计策,把我二人诱到官道旁用石头砸昏,自己跑了。”

鲁吉英狠狠一跺脚道:“跑了?跑哪去了?”

掌固道:“小的也不知道,应该是顺着官道下去了吧。”

鲁吉英骂道:“你们两个废物,连这点儿小事儿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掌固委屈地说:“您就别骂了,看看我们这脑袋……”说着,二人转过身来。鲁吉英一看,二人的脑后各开了一条大口子,血已经凝固。“下去,下去,赶快把伤口洗干净。”二人答应着转身离去。鲁吉英又气道,“你们俩小心点儿,别让水进到脑袋里。本来脑子就不够使,再进了水就更完蛋了!还不赶快去!”

二人捂着伤口小跑着冲出门去。鲁吉英叹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

房顶上,李元芳将两片房瓦轻轻地盖上,探头向下望了望,院中没有人。李元芳飞身而起,落在地面,快步向外堂走去。外堂店伙计迎上前来道:“客官,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李元芳道:“没找着。”

店伙计道:“您看天色已晚,就在店中住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急于赶路,不能宿在此处。”

“那好歹您在这儿打个尖,吃点东西。”

“不吃了。我要走了。”说着,快步向门口走去。店伙计失望地道:“那您慢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茉莉花香。元芳登时停住了脚步,抽了抽鼻子,口中喃喃地道:“茉莉花香……”他回过头,目光鹰一般地扫视着外堂之内。堂中的十几张桌子前几乎坐满了人。

李元芳的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张桌旁至少都围坐着五六个人。元芳又抽了抽鼻子,香味没有了。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银盒,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飘出一股香气。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再次转身向店门走去。忽然,墙角边一个孤独的背影划过他的视线,元芳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一个身穿胡服的人背对店门而坐,其他桌子都是五六人乃至十几人,只有他是孤单一人。李元芳缓缓走到那人背后,轻轻抽了抽鼻子,果然,又闻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李元芳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沉吟片刻,然后冲柜台喊道:“伙计,我要打尖儿!”

伙计一愣,立刻跑了过来,殷勤地笑道:“好嘞,客官,您看您坐在哪儿?”

李元芳道:“堂中也没有富余的座头儿了,我看就和这位兄台挤一挤吧。”说着,他一指身穿胡服的人。

伙计赶忙走过去道:“这位先生。”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宁氏。

伙计刚要说话,李元芳抢先道:“这位兄台,堂里没有座位了,小弟能否与兄合用这副座头啊?”

宁氏四下看了看,堂里确实没有空位,她勉强笑笑,点点头道:“兄台请坐。”

李元芳坐在她对面,对小二道:“给我切两斤牛肉,打一壶酒。”小二答应着跑了下去。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了对坐的宁氏。恰在此时,宁氏也正好打量着他,四目相对,宁氏赶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李元芳微笑道:“看兄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仕中举子。”

宁氏笑了笑:“兄台过誉。僻野寒儒,周游四方,何敢妄言饱读诗书。”

李元芳道:“兄台真是太谦了,诗书礼义自孔孟沿传,遍达旷野八荒,谁能说僻野之中就无大隐名士呢。”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隐名士岂能如小弟这般,这可真是侮辱斯文。”

李元芳笑道:“我二人一番繁文缛节,互以兄台称之,实为不便。何不道出姓名年齿,以便叙谈。”

宁氏微笑拱手道:“兄台所言极是。小弟宁无双,今年二十有二。”

李元芳笑道:“那,我可要尊称你一声贤弟了。在下李元芳,痴长贤弟十年。”

宁氏起身施礼道:“李兄,小弟有礼。”

元芳赶忙还礼:“愚兄愧受。贤弟请坐。”两人二次落座。

李元芳道:“贤弟要到哪里去呀?”

宁氏道:“扬州。”

李元芳笑道:“可恰凑巧,愚兄也要到扬州去。”

宁氏道:“哦,兄长也要到扬州?”

李元芳道:“正是。在扬州有些事情要办。”宁氏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贤弟,愚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氏道:“自家兄弟,兄长但讲无妨。”

李元芳道:“自我兄弟见面后,便只觉贤弟愁眉紧锁,难道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宁氏一惊,抬起头来。李元芳关切地注视着她。

宁氏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她轻声道:“家兄在扬州出了事,而今生死未卜,小弟、小弟……”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李元芳赶忙道:“贤弟不必悲伤,一切皆有天数。也许尊兄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呢。”

宁氏轻轻擦去泪水,说道:“借李兄吉言,但愿能够如你所说。”

此时鲁吉英带着掌固、车夫也走了出来。店伙计赶忙迎上:“三位爷,是要吃饭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热闹啊。我说,连副座头也没有,这饭怎么吃呀?”

伙计四下看了看道:“客官,您看这样好不好,您点好菜,我给您送到您住的客房里去。”

鲁吉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我看也不用点菜了,就由你来安排,只要够我们仨吃的就行了。”

伙计吆喝道:“好嘞,您放心。”

鲁吉英转身向二进院走去。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鲁吉英一愣转头一看,拉他的人正是掌固。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拉我做什么?”

掌固轻轻嘘了一声,朝墙角指了指。鲁吉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墙角处的一张桌前坐着李元芳和宁氏。鲁吉英不解其意,看了掌固一眼道:“怎么了,那两个人你认识?”

掌固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鲁吉英暗惊道:“是她!”

掌固点了点头指着宁氏轻声道:“那个穿胡服的就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将掌固的手打了下去:“别瞎指。”

掌固急了,脱口喊道:“真的,那真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喊什么你,怕人家听不见呀!真是猪脑子。”

掌固到嘴边的话伴着唾沫憋了回去。

鲁吉英轻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绝对没错,就是她。”

“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是谁?”

掌固摇了摇头:“没,没见过。”

鲁吉英转头望着李元芳,陷入了沉思。

宁氏轻轻揩拭着眼角的泪水。李元芳安慰道:“而今,令兄情况不明,徒然伤神无异杞人之思。贤弟且请宽怀,愚兄陪你喝上几杯,聊解愁绪如何?”

宁氏眼中含泪:“兄长所言甚是,小弟一番悲戚实为扫兴,望兄长宽宥。”

李元芳道:“哎,家中遇事,任谁也会如此。贤弟言重了。”

正说话间,伙计将酒菜端上了桌。李元芳替宁氏斟满一杯道:“来,贤弟,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愚兄先干为敬。”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宁氏也端起酒杯:“多谢兄长。”说毕,也将杯中酒饮尽。

元芳道:“贤弟,如蒙不弃,便与愚兄同行,一路之上也可相互照应。”

宁氏见如此说,沉吟道:“只恐拖累兄长。”

元芳笑道:“哎,哪里话来。如此便说定了。”

宁氏微笑道:“如此也好,多谢兄长。”

正说话间,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二位,对不住,能说句话吗?”

李元芳和宁氏闻声转过头来。鲁吉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宁氏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点了点头道:“请说吧。”

鲁吉英道:“堂中已无空位,只有这桌上还有张条凳,不知二位能否见容?”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如此甚好,我兄弟正嫌寂寞。”

鲁吉英赶忙道:“叨扰了。”说着,他坐在了李元芳对面的条登上,笑道,“二位,怎么称呼。”

元芳道:“李元芳。”

宁氏一拱手:“宁无双。”

鲁吉英笑道:“在下鲁英。敢问二位是北上,还是南下?”

李元芳道:“我二人要到扬州。”

鲁吉英笑道:“这可真是凑巧,小弟要到山阳县,也要经过扬州。”

李元芳微笑着望向宁氏:“看来,我们又遇到一位同路的朋友。”

宁氏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鲁吉英大笑道:“有缘,有缘!真想不到,我三人凑成一桌,竟然还是同路。就冲这个,老鲁今天就要与二位多喝两杯!”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拿起元芳面前的酒壶,给二人斟满,又给自己倒上,举杯道:“借花献佛,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元芳、宁氏对视了一眼,也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鲁吉英连声呼喊:“来,伙计,上酒,上酒啊!”

李元芳抬眼看了看鲁吉英。只见此人尖嘴缩腮,小眉小眼儿,一副无赖的滑稽相,然而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股精明之气。

李元芳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鲁兄,山阳县位于邗沟北端,那里的漕运很是发达吧?”

鲁吉英转头望向元芳:“哦,兄台博闻,竟知道邗沟渠段。”

李元芳笑了笑道:“听说邗沟近年连发翻船事件,不知鲁兄可知一二?”

鲁吉英登时一愣,目光望向宁氏,只见宁氏的脸色凝重起来,双目静静地望着自己。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帆船?咳,李兄有所不知,运河之上尽是三条桅杆的大帆船,多得很,多得很呀。二位如有兴趣,可到山阳一游,我陪二位坐大帆船看一看运河,啊!”

李元芳明知他是顾左右而言他,却并不戳破,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

一旁的宁氏急道:“鲁兄,李兄所说的翻船,乃是官船在邗沟倾覆的案件,并不是运河上的大帆船。”

鲁吉英望着宁氏没有说话,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苦笑一下:“我岂能不知李兄所说之意,只是,只是……”

宁氏着急地道:“只是什么呀?鲁兄,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吞吞吐吐,好不爽快!”

鲁吉英无奈地笑了笑道:“宁贤弟,此事说来话长啊。”

李元芳道:“我们有的是时间,鲁兄大可娓娓道来。”

宁氏赶忙道:“不错,不错,我们不嫌你啰唆。”

鲁吉英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二位对此事如此有兴趣,那我就说一说吧。二位可能知道,邗沟渠位于扬州与山阳县之间,乃朝廷北运的咽喉。江淮盐铁转运使每年将江南越州、涟水等地出产的海盐打成麻包,从海陵、盐城等地装上趸船,经运河运抵神都洛阳,再由洛阳中转运至食盐缺欠的北方重镇,西京长安、甘州、凉州等地。”

李元芳和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叹一声:“然而近年来,邗沟却连发怪事。李兄方才所言不差,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经过邗沟必定翻覆,押运人员损折,船上所载的食盐无踪,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十多次。每次翻船后,扬州漕运衙门会同当地官府派人前往覆船地点打捞,可只捞上一些残船的碎片,船上所载的食盐却毫无踪迹。”

李元芳和宁氏对望一眼道:“有这等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问道:“那么,这些装在麻包内的食盐会不会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或是融化在水中了呢?”

鲁吉英苦笑一下:“李兄,官船每一次所载的食盐最少也有数十万石,你想一想,要多么大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吞噬?说到融化就更不可能了,数十万石食盐全部融化,最少要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即使麻包中的食盐融化,麻包也应该可以打捞上来吧?然而,历次打捞,河中除了破船残片之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说有一两次翻船之后,没能打捞到失事的物资,这谁都可以理解。可翻船事件发生了十多次,每次打捞都是无功而返,这还不奇怪吗?”

李元芳微显诧异:“确实非常怪异。刚刚鲁兄说,只有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倾覆,是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李元芳道:“也就是说,其他船只都通行无阻?”

鲁吉英望着李元芳竖起了大拇指:“李兄真是了不起,一语中的。你说的对极了,这正是邗沟覆船最为怪异之处。也是朝廷屡次委员前赴邗沟查察的真正原因。”

李元芳道:“那他们都查到了什么?”

鲁吉英苦笑一声道:“那些当官的来到扬州,与漕运衙门的人大吃大喝一通,而后按照漕运衙门所说的胡乱写上一份官牒回复工部及皇帝。所有人的牒文几乎都是千篇一律,说邗沟年久失修,暗礁丛生,运盐船触礁沉没。”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于是,这第二般怪异之处便出现了。”

李元芳双眉一扬:“哦,又是何怪?”

鲁吉英道:“二位可能知道,江淮盐铁转运使运盐的船队是以海鸥船打头,后面连接着数十只装运食盐的趸船。即使打头的海鸥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斩断连接绳索,是不会随其一同覆没的。然而,在邗沟水段发生的每次翻船事件都是海鸥船连同其后的趸船一同沉没,这便是邗沟覆船的怪事之二。难道说转运使船队的所有船只同时触礁?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李元芳与宁氏对望了一眼:“那么,那些巡河官员又是如何向皇帝解释此事的呢?”

鲁吉英道:“他们上报的牒文中将所有责任都推在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身上,说纤户们拿了朝廷的护渠银却贪懒耍猾,不肯为朝廷出力疏浚渠道,又说两岸纤户相互勾结,在水下凿穿官船,打劫官盐。”

李元芳重重一拳砸在桌上:“真是岂有此理!”

鲁吉英道:“谁说不是呀。可怜那些纤户不但受尽酷刑,还被漕运使衙门夺去了赖以为生的护漕饷。”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些赃官,真是该死!”

鲁吉英笑了笑道:“李兄啊!官官相护,派来的巡河官拿着漕运衙门上供的贿银,吃着珍馐美味,又怎么会和他们认真?邗沟连年覆船,可漕运使衙门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依然是花天酒地。只是苦了两岸的老百姓。年前,朝廷又派了一位巡河大员,水部郎中李翰大人。”说着,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了宁氏。一听李翰二字,宁氏立时凑上前来问道:“李翰怎么样?”

鲁吉英顿了顿,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位李大人,到任不到三个月,便不知什么原因自缢身亡了。”

宁氏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他,他死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宁氏脸上的表情。而李元芳则死死地盯着鲁吉英。

泪水在宁氏的眼圈里打转,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悲痛,一字一句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鲁吉英望着她道:“具体的不知道。只是听说,几天前邗沟再发覆船事件,当天夜里,李大人便自缢身亡了。”

宁氏缓缓点了点头,心中的哀痛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向门外冲去。

鲁吉英也站起身想要追过去,李元芳伸手拉住了他道:“让她去吧。”鲁吉英看了看元芳,缓缓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条凳上。

李元芳为他倒了一杯酒:“鲁兄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对此事这般了解?”

鲁吉英笑了笑道:“我看李兄对此事也关切得很呀。”

李元芳笑着举起酒杯:“看来,你我同为好事之人。”

鲁吉英也笑了,二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此时,店中的酒客已散去了大半,空出了几张大桌子。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云姑率领十几名随从快步走进外堂。

店伙计赶忙迎上前,招呼道:“姑娘,你们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云姑低声道:“伙计,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姓宁的单身女子住店?”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逃不过李元芳的耳朵,他猛地回过头,望向云姑。

一旁的鲁吉英奇怪地问:“李兄,怎么了,你看什么?”

李元芳笑了笑,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今天有热闹了。”

柜台旁,云姑的随从向店伙计仔细地形容着宁氏的长相。

店伙计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么一位。”

云姑有些失望,转身就要离去,这时身旁的随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云姑回过头,随从向通往二进的门前努了努嘴。云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宁氏快步走进堂中。云姑以眼色询问随从,随从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和鲁吉英坐在桌前,宁氏走了过来,脸上的悲戚之色一扫而光。她微笑道:“对不住,刚刚小弟不胜酒力,眼鼻酸涩,胸中烦闷,以致出丑,二位莫怪。”

李元芳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快快请坐。”

宁氏点了点头,坐在桌旁。

李元芳假作漫不经心地暼眼向一旁望去,只见云姑率人围了上来,坐在三人对面的大桌旁。

李元芳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鲁兄、宁贤弟,今夜我们就在这客栈中宿下,明日一早起行如何?”

宁氏点头:“一切全凭兄长安排。”

鲁吉英抚掌笑道:“不瞒二位,愚兄已在客栈中住下了。”

李元芳微笑道:“如此甚好。”说着,他转身冲店伙计喊道:“伙计,算账!”伙计答应着跑了过来。

对面桌上的云姑冲身旁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走出门去。这一切都被李元芳看在了眼中,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店伙计跑过来道:“三位,一共是两贯钱。”

李元芳从怀中掏出铜钱放在桌上道:“我们要在此宿下,给我开两间上房。”

话音未落,云姑带来的十几名随从缓缓走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元芳三人所坐的饭桌团团围住。鲁吉英和宁氏诧异地对望了一眼。所有随从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宁氏。

宁氏被看得很不自在,她低声对元芳道:“他们为什么都盯着我?”

李元芳摇了摇头笑道:“也许,你像他们的亲人吧。”

此时,站在桌旁的店伙计也觉察出情况有些特别,他结结巴巴地道:“几、几位,怎么了?”

为首的随从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朝后指了指道:“你走吧。他们已经不需要房间了。”伙计没听明白,愣愣地站在原地。

随从怒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伙计见势不妙,赶忙转身向后面跑去。

李元芳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些随从,冷冷地道:“诸位,有事吗?”

随从道:“站起来,跟我们走。”

鲁吉英和宁氏紧张地站起身来,宁氏颤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随从道:“你不用问那么多,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李元芳没有动:“我能问一问,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吗?”

随从冷笑一声:“话我只说一遍,走吧!”

李元芳道:“这是官营的驿站,难道你们要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公然绑架?”

随从冷冷地道:“少废话,快走!”

李元芳望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道:“看,好人来了。”

话音未落,五六名守栈的驿卒在伙计的带领下手持水火棍奔进外堂,厉声喊道:“是谁敢在这里撒野?”说着,径奔随从们而来,一名驿卒举起掌中木棍道:“要打架滚出去,别在这儿闹事!”

为首的随从一声冷笑,冲身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同伴纵身后跃,双掌连措,脚摆旋风,顷刻之间,驿卒手中的水火棍漫天飞舞。再看那几名驿卒,身体横飞出去,撞碎桌子摔在地上,一时间哀号声此起彼伏。宁氏惊叫一声,脸色惨白。鲁吉英更是浑身颤抖。

为首随从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道:“怎么样,想跟我走了吗?”

李元芳看了看地上的驿卒,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不知道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随从轻蔑地冷笑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冲身旁浑身发抖的店伙计道:“麻烦你替我办件事。”

伙计看了看随从,颤声道:“您,您说。”

李元芳道:“把那扇窗户打开。”

伙计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元芳的话。随从冷冷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对伙计道:“去呀。”

伙计赶忙走到窗旁,打开窗子。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随从道:“准备好了吗?”

随从冷笑道:“什么?”

李元芳道:“出去呀。”

随从点了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最好,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一紧,身体竟然凭空飞起,从敞开的窗中直扎出去,头上脚下,钉在院中的土地上,随即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外堂中,一片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似乎从没有离开过那张条凳。

随从们互望着,刚刚出手打伤驿卒的两人一点头,“仓”的一声,二人钢刀几乎同时出鞘,寒光闪过,直奔元芳胸前刺来。

鲁吉英和宁氏齐声惊呼:“小心!”

李元芳冷笑一声,脚尖轻轻一挑,桌子登时立了起来,刀噗噗两声扎在桌面上。元芳的手一拍桌面,桌子非常听话地四脚着落,回到原地,随从的两把刀脱手扎立在桌面上,不停地晃动。两名随从登时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宁氏张大了嘴望着李元芳。鲁吉英更是错愕万分。

那两个被夺了兵器的随从一声大吼:“弟兄们,一起上!”

众人齐声答应,各执兵器冲上前来。

李元芳重重一拍桌子,两把刀腾空飞起,他双手接过,纵身一跃,双刀化作一团寒雾,只听一阵激烈的金铁交击声过后,所有随从的手中都已空空如也。

李元芳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旁,缓缓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向房梁。只见十几把刀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钉在房梁之上。

宁氏双手捂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寂静中,鲁吉英大喝道:“好,绝了!”说着,他伸手拿起酒壶,顺着嘴角一饮而尽,发出一阵大笑。

李元芳走到目瞪口呆的随从面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等?”

随从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惹我生气!”

随从道:“我们是,是……”

话音未落,门外穿来“吱”的一声轻响,寒光疾闪,直奔李元芳咽喉而来。李元芳一声大喝纵身而起,掌中刀翻手一崩,“铛”的一声巨响,一支蝴蝶镖被钢刀崩得急射出去,钉在了柜台上。

窗外人影一闪,云姑闪电般掠了进来,手中剑直刺李元芳后心。

宁氏惊叫道:“兄长小心!”

李元芳手中双刀一摆,连削带打将剑引向偏门。云姑踏上一步,长剑陡然平平地转了回来,竟毒蛇一般刺向元芳的咽喉。

李元芳一声大喝:“好剑法!”话声中,他身形跃起,双刀挽成一片光网将长剑裹在当中,丁铛几声,二人各退两步,复又猱身而上,刀剑幻出一片光雾。

猛地,光雾中传来“铮”的一声,二人纵身跃起两下退开。李元芳掌中钢刀从中折断。云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在此时,“刷”的一声,她头戴的斗笠竟然从中间裂开,落在地上,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云姑登时惊呆了,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李元芳扔下了掌中的断刀,微笑道:“好!好功夫!”

此时,外堂中的随从们早就趁二人过招之时溜了出去,云姑望着李元芳重重哼了一声道:“今天便宜了你们!”说着,纵身倒跃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李元芳微笑着对身旁目瞪口呆的伙计道:“怎么样,我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伙计正看得出神,元芳一问,如梦初醒:“啊,啊,请,请,客官请!”

李元芳对宁氏和鲁吉英道:“我们走吧。”宁氏还没醒过味儿来,望着李元芳机械地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笑一声:“真想不到,我老鲁竟然有幸遇到了一位大侠!”

李元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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