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盱眙城中人行渐少,仅有的几家铺户也都关门上板了。

何夫人在房中不停地踱着步。春儿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着青衣,头戴小帽,一副童子的打扮。

夫人忙问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悄声道:“夫人,我在城中转了一天,总算打听清楚了。昨天夜里,阎氏在家中被人杀死,那个替阎氏传信儿的常婆子也死了。”

夫人一声惊叫,连退两步,跌坐在了榻上,喃喃地道:“他,他终于动手了!”

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和一盏风灯,狄公双眉紧锁,在房中不停地踱着。

曾泰走进来,轻声道:“恩师,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道:“刚刚我仔细地推究了一下上午勘察阎氏死亡现场的情形,有两个地方非常可疑。”

曾泰道:“哦,是哪两个地方?”

狄公道:“还记得凶案现场阎氏的那双手吗?”

曾泰愣住了:“手?”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阎氏的双手软垂在地面,五指放松,没有一点屈张僵硬的迹象。是这样吧?”

曾泰努力回忆着凶案现场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第一个疑问便产生了,阎氏的双手为什么低垂在地,而且手上没有血迹?”

曾泰愣了一下道:“恩师,学生愚钝,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狄公道:“来,你面对我站好。”

曾泰依言面对狄公站好。

狄公举起左手道:“我这只手就是孙喜望的剪刀,而你就是阎氏。”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五指并在一起,中速刺向曾泰的咽喉,曾泰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狄公的手掌。

狄公放下手道:“明白了吗?”

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说,如果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阎氏不应该没有反应。”

狄公点头道:“不错。刚刚我们已经试验过了,你的举动是任何人都会做出的下意识反应。如果说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她应该也不会例外。然而,我们在凶案现场所看到的阎氏的尸体却是双手低垂。这就证明阎氏在遇害之时,没有做出任何应有的反应,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思索良久,抬起头来道:“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当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时,阎氏确实像我刚刚那样,双手抓住了剪刀。然而,孙喜望毕竟是男人,这一下又是用尽全力,致使阎氏没有将剪刀抓牢,剪刀透过其双手的缝隙刺入了体内。而后,孙喜望又连刺十几下,致使阎氏死亡,这时阎氏的双手才垂了下来?”

狄公道:“也就是说,她的手是被杀之后,才垂下去的。”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是这样,她的手上是不是应该沾有血迹呢?”

曾泰登时语塞,又想了想才道:“不错。”

狄公道:“而且,死人的肢体非常僵硬,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果阎氏死前曾做过反抗的动作,那么死后尸体的手臂及手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低垂放松。很有可能是,手臂抬起,五指屈张,或者是其他类似的动作。”

曾泰道:“有道理。恩师,那您说,阎氏为什么没有做出反应?”

狄公回头看着桌上的风灯,道:“因为在剪刀刺入阎氏的身体致其死命前,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曾泰吃惊地问道:“什么,灯,灯火熄灭?”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阎氏在黑暗中没有看到剪刀刺向自己,当然也就不会做出反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的,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谁将风灯熄灭的呢?”

狄公道:“这便是第二个疑点。如果真的是孙喜望因愤怒杀死了阎氏,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在杀人之前跑到桌边将风灯熄灭,而后再跑回来刺死阎氏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这种举动太不合理了。”

狄公道:“如果不是他将风灯熄灭,那么,这件事又是谁做的呢?”

曾泰道:“会不会是风将灯火吹灭的?”

狄公指着桌上的风灯道:“这种灯民间管它叫做气死风,能将它吹灭的,一定是大风。昨夜我们一直与何五奇在后园中饮宴,外面并未起风啊。再者,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现场风灯的位置,一不在门前,二不在窗旁,而是放在墙边,就是有大风也不可能将其吹灭。而且,我摘下灯罩来试了试,灯罩是厚帛围成,风是根本吹不透的。”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既然如此,灯是怎么熄灭的?”

曾泰惊道:“难道,难道,有第三人在场?”

狄公道:“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第三个疑点……”他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剪刀道,“第三个疑点就是那把杀死阎氏的剪刀。”

曾泰问道:“剪刀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现场的那柄剪刀,有一个血手印,你注意了吗?”

曾泰道:“是的。是一只左手的血手印。”

狄公点了点头道:“问题并不在于血手印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而在于它的位置非常奇怪。”说着,狄公拿起手中的剪刀边比划边说道,“当时在现场你们都看到了,那把剪刀的弧形外把上有一个清晰的左手的血手印。”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学生看到了。孙喜望不就是个左撇子吗?”

狄公道:“还是那句话,问题不是出在血手印是左手或者右手,而是这个手印的位置很不合理。”

曾泰道:“哦,怎么不合理?”

狄公将剪刀递给曾泰道:“如果你是孙喜望,怎样使用剪刀才能使出力道,将人戳死?”

曾泰接过剪刀,将手套进了弧形外圈之内,向前刺出道:“当然是这样才能用上力。”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血手印应该在哪里呢?”

曾泰道:“应该在套手之内!”

狄公道:“不错。”

曾泰道:“可恩师,那把剪刀的套手之内也有血迹呀?”

狄公道:“这是当然。因为凶手就是握着剪刀的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的。我所说的疑点正在于此,如果凶手真是孙喜望,他握着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可为什么会在套手外的弧形外圈上留下了一只血手印呢?”

曾泰道:“那,也许孙喜望是抓着剪刀的外圈将阎氏刺死的呢?”

狄公笑了笑道:“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用上力。”

曾泰接过剪刀,张开手抓住了剪刀的弧形外圈,由于外圈很大,手指无法并拢,因此抓在手里并不牢固。曾泰试着向桌脚戳了一下,剪刀立刻就歪了。他抬起头道:“这样使不出力,碰到阻力剪刀就歪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人体的皮肤韧性很强,更不要说死者还穿着衣服。你想一想,这样抓着剪刀,能在人的身体上刺出十几个深深的伤口吗?”

曾泰点了点道:“有道理。可以断定,凶手一定是握着剪刀的内圈套手将阎氏刺死的。”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剪刀比划着道:“如果是孙喜望杀死阎氏,在杀人之后,只要撒手将剪刀扔在地上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用左手再去握一下剪刀的外圈,从而留下自己的血手印,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也很不合理?”

曾泰道:“那先生,您说是为什么?”

狄公道:“因为是真正的凶手强迫孙喜望这样去做的!”

“什么?真,真正的凶手?”

“这几个疑点只能说明,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孙喜望,而是另有其人。”

“另,另有其人……”

“不错。我们做这样一个推断:在孙喜望与阎氏厮打之时,真正的凶手潜入了他的家中,就在孙喜望用剪刀指着阎氏的一瞬间,凶手吹熄了风灯,而后扑上前去,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左手向阎氏身上狠狠地刺去。由于房中黑暗,他看不清阎氏身体的要害所在,因此,剪刀在阎氏的身上刺出了十几个伤口才将其致死。而此时,孙喜望已经彻底惊呆。凶手点燃风灯,露出了真面目,逼迫孙喜望在剪刀上留下手印。”

“恩师,这,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凶手怎么会知道孙喜望夫妇厮打,他又怎能赶得如此恰到好处?而且,在杀死阎氏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点燃风灯,让孙喜望看到他的真面目?还有,孙喜望被人陷害,他为什么老老实实地听凶手摆布,而不奋起反抗?这,这些似乎说不过去吧?”

狄公道:“让我一个个回答你的问题。首先,凶手并不知道孙氏夫妇厮打,他是适逢其会才顺水推舟。你想一想,即使当时孙氏夫妇并未厮打,难道他就不能先杀阎氏,而后栽害孙喜望,做出这个杀妻的骗局吗?”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这倒确实是不难。可,他为什么要点燃灯火,让孙喜望看到他,而且孙喜望为什么不反抗?”

狄公道:“这两个问题是可以合成一个来回答的。凶手之所以点然灯火,就是为了让孙喜望看到他,从而产生畏惧。”

曾泰不解地道:“为什么孙喜望看到他会畏惧呢?”

狄公道:“因为这个凶手一定是让孙喜望非常害怕的人。”

“哦?”

“至于孙喜望为什么没有反抗,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凶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此,孙喜望只能就范。”

曾泰摇了摇头道:“虽然您说的有些道理,可,可学生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狄公笑了笑道:“待案情大白之后,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曾泰又问道:“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潜入孙家的呢?”

狄公道:“今天早晨我从与孙喜望街坊的一番对话中得知,孙氏夫妇吵闹是在初更时分,过了有半顿饭的时间,他们听到了惨叫之声,并且中间还停了有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如果真是孙喜望怒杀其妻,他一定是在狂怒之下动手杀人,那么喊叫声一定会持续到阎氏死时,又怎么会在杀人前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这半盏茶的停顿,就是凶手在黑暗中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手刺向阎氏,而最后致命的一下才令阎氏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

曾泰边思索边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在此之前,那位街坊还说到,二人吵闹当中,听见院子里好像扑通一声。当时现场的情景你都看到了,孙氏夫妇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屋内完成的,并没有出门。那么,街坊听到的这扑通一响,又是什么声音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当然是凶手跳墙落地时发出的声音。”

曾泰道:“可恩师,凶手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好像不太充分呀。”

狄公道:“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和田六的凶手,作案动机是什么?”

曾泰道:“杀死何五奇……”忽然,他明白了,“恩师,您是说杀死阎氏和常妈妈的凶手,与杀死梅香和田六的是同一个人?”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凶手一直处心积虑要除掉何五奇。在客栈中他失手错杀了梅香和田六,不但令同伴受伤,还使衙门介入了此事。于是,他吸取上次的教训,精心策划了孙喜望杀妻,并夜入常家逼问奸夫下落,杀死常婆灭口这一幕极为逼真的好戏,将我们的断案方向直接引到孙喜望的身上。果然,今晨勘察两处命案现场时,我们按照他预先的设想将怀疑的焦点集中在孙喜望身上,并由此得出结论,孙喜望怒杀其妻,杀人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家,从常婆口中探知了奸夫乃是何五奇。这个结论一经成立,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如果有一天何五奇被杀,那么凶手自然而然便是孙喜望,不会再有旁人。”

曾泰吃惊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而且,他这样做是一箭双雕,既嫁祸孙喜望为今后杀死何五奇铺平道路,又能借机除掉孙喜望。因为孙喜望曾经在通衢客栈房中看到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一旦那个女人露了馅,他也就无所遁形了。你没有感到奇怪吗?就在我们准备将孙喜望召到何园辨认疑犯的时候,恰恰发生了这两桩命案,阎氏、常婆被杀,孙喜望畏罪潜逃。这不是有些太凑巧了吗?”

曾泰双掌重重一击道:“不错。此事学生也感到非常蹊跷,现在想来定是何夫人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才立刻行动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下一步这个凶手定然是要设计除掉何五奇,最终嫁祸到孙喜望的身上。故而可以断定,孙喜望现在一定在他的手中。”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您是说,昨夜杀死阎氏之后,他将孙喜望劫走了?”

狄公道:“正是。”

曾泰道:“恩师,这个凶手究竟是谁?”

狄公轻轻哼了一声道:“他故意做作,强迫孙喜望在剪刀外圈上印下的那只血手印就是为了使我们坚信杀人凶手就是孙喜望。而恰恰是这步蠢棋暴露了他的身份。你想一想,有谁知道孙喜望就是那晚潜入通衢客栈中的第三人?又有谁知道孙喜望是个左撇子?”

曾泰思索着,忽然他猛抬起头惊道:“是他!”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忽然,他抬起头来脱口喊道:“不好,何五奇!”

远处梆铃阵阵,敲打初更,何宅正堂内黑着灯。管家何竟手提灯笼在堂前巡查。

忽然,正堂内有光影一晃而过。何竟停住脚步,转头向堂内望去。又是一道光影划过窗前。

何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

堂内一片漆黑,夫人李氏举着火摺蹑手蹑脚地走到博古架前,仔细在架上寻找着。最后,她从博古架二层拿下了一只灰色的胆瓶,使劲晃动了几下,而后将灰胆瓶拢入袖中,吹熄火摺,摸黑走出正堂,关门上锁,飞奔而去。

何竟从墙角后走了出来。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竟抬头望去。

只见狄公、曾泰、狄春飞步向正堂奔来。

何竟一愣,赶忙迎上前去道:“怀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狄公急急问道:“你家老爷呢?”

何竟道:“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去哪里了?”

何竟道:“小的不知。他只是说去会一个朋友。”

狄公道:“他一个人去的?”

何竟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双掌重重一击道:“不好,我们还是来晚了!”

何竟吃惊地道:“怀先生,出什么事了?”

狄公顾不上回答,转身对狄春道:“狄春,你立刻去将随从唤醒,马上出发,全城查找何五奇的下落!”

狄春道:“是!”说着,转身急奔而去。

狄公转向何竟道:“何竟,你久在园中,可曾发现过你家夫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何竟一惊,赶忙掩饰道:“没,没有啊。”

狄公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怎么,你不说实话?”

何竟道:“小的不敢,确实是没有。”

狄公哼了一声道:“你家夫人左肩受伤是怎么回事?”

何竟惊道:“先生,您,您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何竟顿了一顿,点点头道:“先生,您说得一点儿不错。几天前的凌晨,小的发现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回到房中,过了一会儿,丫鬟春儿跑到管事房中去讨了些治刀伤的药。”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哦?”

何竟道:“第二天,我暗中询问夫人身旁的小丫鬟,她说夫人是左肩受了刀伤。”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曾泰。

曾泰道:“地字丙号房中的女人果然是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还发现了什么?”

何竟道:“我将此事禀告了老爷,他让我不要声张,严密监视夫人的动向。就是您在府中饮宴的那天夜里,我发现夫人趁夜溜出角门,在角门外的大柳树下与一个男人幽会。”

曾泰惊讶地望着狄公道:“先生,果然是她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发现事情败露,这才夜入孙家杀死阎氏,绑架了孙喜望。为的就是让我们无法证明夫人便是客房中受伤的女人。”

何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曾先生,您二位在说什么呀?”

狄公没有回答,又问道:“何竟,你看清与夫人幽会的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何竟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没有看清。哦,对了,就在刚刚,夫人悄悄潜入正堂,从博古架上取走了一只胆瓶。”

狄公道:“胆瓶?”

何竟道:“正是。”

狄公略一思索,猛然想起日前何五奇从胆瓶中取出铁卡及凭信之事:“难道她也是为了盐……”

曾泰轻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猛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赵先生!”

曾泰愣住了,与何竟对视一眼道:“什,什么赵先生?”

狄公沉吟片刻,一挥手道:“走!”

李元芳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天空发呆,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小清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道:“想什么呢?”

元芳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道:“水生,下午从怀先生那里回来,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元芳望着她,欲言又止。

小清道:“我最见不得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快说啊。”

元芳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小清,别怪我,我将大趸船被劫的始末原委都告诉怀先生了。”

小清愣了,有些不快地问道:“哦?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元芳迟疑着:“因为,他是,他是……”

小清奇怪地道:“他是什么?”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我从怀先生那里得知了很多事情,都与你爹和卧虎庄有关……”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望着小清张了张嘴,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道:“算了,你不想知道的。”

小清轻叹一声道:“是的,关于我爹,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李元芳道:“怀先生答应,帮助我们调查整个事件的真相。”

小清点了点头道:“怀先生是个很有本领的人,有他帮忙事情会顺利得多。水生,这不是很好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事情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小清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一咬牙,刚想说出自己的意思,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何竟快步走了进来。

李元芳和小清赶忙站起身迎上前去:“怀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怎么样,彭春还好吧?”

小清道:“他很好。”

狄公道:“水生,庞四在吗?”

李元芳道:“在他自己的房中,已经睡下了吧。”

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俯耳过来,狄公低语了几句,李元芳猛吃一惊:“哦?”

狄公道:“你们必须马上行动,跟踪追查!”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好,我立刻叫醒庞四!”

后园第三进院中,厢房内人影晃动,不时传来一阵低声细语。曾泰率领身着便衣的卫士将厢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曾泰看了看房内,神色似乎非常焦虑。

过了一会儿,狄公走了出来。曾泰赶忙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恩师,怎么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太好了!”

狄公长叹道:“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曾泰道:“恩师,事已至此,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

狄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是时候了!”

狄公在房里细细听着元芳与庞四的讲述。

李元芳讲完,看了庞四一眼,道:“据庞四指认,与春儿见面的那个人就是在太平镇与他接头的赵先生。”庞四点了点头。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张环进来回道:“先生,何竟已将春儿拿住!”

狄公双掌一击道:“好,照计划行事!”

夫人在房中焦急地徘徊着,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只见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春儿神色惊慌地冲了进来道:“夫人!”

夫人赶忙迎上前去道:“春儿,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胆瓶呢?”

“已经交到他手中了。”

夫人望着春儿疑惑地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春儿掩饰道:“没,没有啊。对了,夫人,他来了,在老地方等你。”

夫人一惊道:“哦?”

春儿道:“您赶紧去吧。”

夫人点了点头,出门来到了后院角门,悄悄开门闪出,向不远处那棵大柳树而去。

夫人来到树下,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闻声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狄公。

夫人一声惊叫,扭身想跑,身后人影一闪,李元芳和曾泰拦住了去路。夫人彻底惊呆了,浑身不住地发抖。

狄公望着她冷冷地道:“说说吧,他是谁?”

清晨,文清急急冲进狄公的房门,一把抓住狄公的手道:“先生,出大事了!”

狄公一惊:“怎么了?”

文清道:“何,何五奇被杀了!”

狄公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什么?”

文清惶然道:“今晨接到运河边渔人报案,何五奇被杀死在运河旁的望水亭中。”

狄公定定神道:“现场是什么样的?”

文清摇了摇头道:“下官接到报案后,命衙役火速前去封锁现场,随后就赶到这里,想请先生随我一道去勘察。”

狄公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文清道:“先生,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何五奇的家人?”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事态不明,我看还是待现场勘察完毕之后,再通告家人吧。”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们马上出发!”

三班衙捕已将望水亭四周团团围住。狄公等人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负责现场的吴头儿上前施礼道:“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现场在哪里?”

吴头儿朝身后一个不大的亭子指了指道:“就在这望水亭中。”

文清深吸一口气,与狄公对视一眼,一行人快步向亭子走去。

何五奇的尸身仰面躺倒在地,前胸插着一柄钢刀。狄公、文清、曾泰走到尸身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只见何五奇脸色煞白,尸身僵硬,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紧紧地抽在一起,胸前插着一柄牛耳尖刀,刀柄上赫然印着一只清晰的血手印。

狄公定睛看了看道:“又是一只左手。”

一旁的文清惊道:“左手?先生,昨日勘察现场之时,您曾经做出了分析:孙喜望怒杀阎氏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婆家中问出奸夫的姓名,而后杀人灭口,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杀死奸夫何五奇呀!难道,这,这又是孙喜望所为?”

狄公看了文清一眼,伸手向何五奇怀里摸去,忽然,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他赶忙将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枝非常精致的金簪。

狄公再一次将手伸进何五奇怀里,又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写着几个字:“今夜二更,望水亭。小玉。”

狄公道:“小玉?”

文清一愣,狄公将字条递了过来。文清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上次盘问阎氏之时,她曾经提起,小玉是其未出阁时在娘家用的乳名。”

狄公道:“是这样。这张字条以阎氏的口吻,约何五奇到望水亭见面。而那支金簪很可能是何五奇送给阎氏的,凶手用它做个信物,使何五奇对这张条子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文清道:“不错,凶手定是用这张字条将何五奇骗到此处,而他则在暗中埋伏,待何五奇一到便痛下杀手。”

狄公长叹一声道:“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只有孙喜望才能够得到阎氏的金簪;也只有他才知道阎氏的乳名。而且,杀死何五奇的钢刀把柄之上有一个左手的血手印。看起来,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孙喜望。”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有杀人动机的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从通衢客栈的杀人命案到阎氏、常婆被杀,再到今日何五奇之死,不难看出,这是一起由同一个凶手制造的连环凶杀案,其最终目的就是除掉何五奇。”

文清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县令大人,看来,马上就可以定案了。”

文清道:“是的,目前案情已经真相大白,只是案犯孙喜望在逃。请先生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尽快缉拿杀人凶手孙喜望到衙!”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们回去吧。县令大人,你恐怕要亲自将何五奇的死讯告诉他的夫人了。”

文清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巨响,何宅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狄公、文清、曾泰一行走进大门,管家何竟飞跑着迎上前来。他双膝跪倒,刚要说话,狄公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何竟一声惊呼,浑身颤抖不止,目光望向了一旁的文清。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你马上去将夫人唤到正堂。”

何竟颤声道:“是!”说着,跳起身来向后面跑去。

文清与狄公对视了一眼,狄公轻声道:“县令大人请先到正堂,将何五奇的死讯及事情的始末原委告知夫人。老朽随后便到。”

文清道:“有劳先生。”

狄公微笑道:“大人太客气了。”说着,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文清在一名仆佣的陪同下来到正堂门前,只见正堂的门紧紧关闭着。文清四下看了看回身道:“好了,你去吧,本县一人进去。”

仆佣躬身道:“是。”说着,小跑着离去。

文清走到正堂门前,伸出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堂门打开,文清迈步走了进去。

正堂内门窗紧闭,空空荡荡,文清立时感觉到堂内的气氛有些异样,他顿住了脚步静静地四下打量。

四周死一般寂静。

文清定了定神,缓缓走到座椅前刚要落座,忽然,身后传来“喀”的一声轻响,文清一惊,飞快地转过头。

响声出自内堂。隔着纱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堂内。

文清站起身缓缓向内堂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清了,内堂的纱帘之内果然坐着一个人,但由于纱帘的遮挡看不清面容。

文清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来到内堂前,飞快地掀起了纱帘。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孙喜望!

文清大惊失色,惊呼道:“你,你是人是鬼!”

孙喜望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缠裹着绷带,双眼透出阵阵寒光,他冷森森地道:“没想到吧,县令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文清连退两步惊叫道:“你没死!”

孙喜望道:“是的。我没死,你一定很失望!”

文清猛地转过身,向外堂奔去。

“砰”的一声,外堂门打开,狄公、元芳、曾泰等人走了进来,拦住了文清的去路。

文清大吃一惊,强自震慑住心神道:“怀,怀先生,这,这是何意呀?”

狄公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文清,步步逼近,文清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退去。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县令大人要走啊?”

文清强笑道:“啊,啊,本县还有些急务要处置,必须马上赶回衙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是吗?可这里的好戏才刚刚开始,缺了你这位主角怎么演下去呀!”

文清强作镇静道:“先生说什么,文清不明白。”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不明白?好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田六;在孙记绸布店和常家暗夜行凶,杀死阎氏和常妈妈,嫁祸孙喜望;以及昨日以金簪、纸条诱骗何五奇夜至望水亭,最终将其杀死的连环命案凶手,就是你——文清!”

文清连退两步,双眼望着狄公,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想说说吗,县令大人?”

文清定了定神,说道:“不知先生说我是凶手,有何凭据呀?”

狄公冷笑道:“要凭据,很简单。你杀害阎氏,乃是孙喜望亲眼所见,他说的话就是真凭实据。”说着,狄公向文清身后一指。

文清下意识地转过头,狄春正扶着孙喜望从内堂走来。

狄公道:“昨夜,孙喜望醒来后将阎氏遇害那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文清的脸色变了。

狄公道:“本来你率手下的几名亲信衙役,暗入孙家是想直接杀害阎氏,嫁祸给孙喜望。然而更好的机会来了,当你从院墙跳进孙家之后,发现这夫妻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文清的记忆与狄公的描述交织在一起:

孙喜望与阎氏正吵闹不休。只见墙头人影一闪,文清身穿一件黑斗篷跃墙而入,飞快地潜身贴到正房窗下,向房内望去。

屋内的孙喜望狠狠一脚将阎氏踹了出去,用剪刀指着阎氏的喉咙骂道:“你这恶婆娘,娶了你真是我孙喜望倒了八辈子霉!我真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方解我心头之恨!”孙喜望双眼通红咬牙切齿,挥舞着剪刀在阎氏喉咙前不停地晃动着。

阎氏真的害怕了,她连连后退:“你,你,你真要杀我……”

此时,文清飞快地跃入房中,吹灭了桌边的风灯,屋中顿时一片漆黑。

孙喜望一惊转过头来。就在此时,文清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孙喜望握着剪刀的左手,孙喜望一声惊叫,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带着他手中的剪刀狠狠地刺进了阎氏的咽喉,阎氏一声惨叫,头歪向一旁。

黑暗中,孙喜旺手中的剪刀在文清的支配下不停地向阎氏身上戳刺着,鲜血四溅。孙喜望拼命挣扎,企图摆脱控制,然而,门外人影闪动,几条黑影扑了进来,将他压倒在地。

“扑”的一声轻响,风灯再一次点亮。

孙喜望挣扎着抬起头来,看见文清站在面前,他目瞪口呆:“县,县令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若不是那位怀先生,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在通衢客栈丙号房中与我搏斗的人,竟然是你。”

孙喜望惊呼道:“啊?杀死梅香和田六的凶手,是,是你!”

文清笑了:“说对了。你知道阎氏的奸夫是谁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

文清一字一顿地道:“何五奇。”

孙喜望惊呆了:“什么,是他!”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其实,说起来,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要何五奇死。可就凭你一个平头百姓,就是再混十年也杀不了他。我说的不错吧?”

孙喜望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文清。

文清微笑道:“所以,你应该帮我。”

孙喜望颤声道:“怎、怎么帮?”

文清笑道:“很简单。”说着,他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抓起孙喜望的左手重重地按在了剪刀的弧形外圈上。

文清微笑道:“现在,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说着,一摆手,衙役们架起孙喜望,打开大门悄悄冲了出去。

狄公说到此时向孙喜旺问道:“孙喜望,我说得不错吧?”

孙喜望用力点点头:“一点不错,先生,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狄公看了看文清,又道:“杀死阎氏,劫走孙喜望之后,你在当天夜里又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将常婆杀死。”

文清故作从容地问道:“哦,我为什么要杀死常婆?”

狄公道:“因为你的最终目的是要杀死何五奇,嫁祸给孙喜望。而孙喜望当时还并不知道奸夫便是何五奇,如果这一点无法坐实,那么你栽赃嫁祸的毒计就不能成功。这个时候,你突然想到监视孙家布店那天夜里,孙喜望曾经说过,他已经怀疑是常妈妈在中间搭桥牵线。当时负责监视的衙役回来禀告,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我们都听到了。”

一旁的曾泰道:“不错,我记得很清楚。”

文清笑了笑道:“是有些话。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这说明,你终于找到了一个令大家信服的原因来嫁祸孙喜望。那就是,孙喜望早就怀疑是常婆替奸夫淫妇搭桥,因此在杀死阎氏后,他暗入常婆家中,从常婆口中问出了奸夫的姓名,而后将常婆杀死灭口,自己暂时躲避起来,等待时机除掉何五奇。

“你竭力在现场做出很多假线索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你所设的骗局之中,确信这一切都是孙喜望所为。这样就为你达到最终目的——杀害何五奇,嫁祸孙喜望彻底铺平了道路。因为这个论断一经确立,只要何五奇日后被杀,凶手肯定是孙喜望,不会再怀疑到旁人身上。”

狄公停下来吸了口气,继续道:“于是,昨天我们勘察现场完毕之后,你来到何园面见何五奇,名义上是提醒他注意安全,其实连哄带吓,骗何五奇半夜到望水亭中与你见面。于是入夜之后,何五奇只身离开何园前往望水亭,而你则带领手下的几名亲信和孙喜望埋伏在亭子四周等候。”

大家又随着狄公的叙述回到了是夜——

何五奇如约来到望水亭,四周寂静,只有文清一人伫立在亭中。

何五奇走上前去拱手道:“县令大人。”

文清站起身迎上前来:“何掌柜,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

何五奇一愣道:“大人,我是一个人来的呀。”

文清向后一指道:“你看那是谁?”

何五奇转过头去,猛地,文清拔出暗藏袖间的牛耳尖刀,狠狠地刺入了何五奇的胸膛。

何五奇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尽是茫然,他到死也不明白,县令为什么要刺杀他。

文清一声冷笑,重重一推,何五奇的尸首倒在了地上。

文清冲亭外轻轻击了三下掌,几名衙役押着孙喜望快步走了进来。孙喜望一见眼前的情形,吓得浑身发抖,牙关颤击。

文清掏出一块手帕,俯身擦去了何五奇尸身刀柄上自己的手印,而后抓住孙喜望的左手,在血泊中蘸了蘸,按向刀柄。刀柄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左手的血手印。

文清站起身来,冲衙役们努了努嘴,几名衙役将孙喜望架转身,文清飞快地从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孙喜望的后背,孙喜望浑身一抖,鲜血迸流。文清飞快地抽出刀。

搀扶孙喜望的衙役松开了手,他的身体慢慢软倒在地。

文清走到何五奇身旁,拿起他的右手蘸了蘸地上的鲜血,而后在刀柄上握了一下,又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头来到孙喜望身体前,将匕首尖对准孙喜望后背的伤口,右掌在刀尾重重一拍,刀刺进了伤口之内。最后,他从袖内取出了那枝金簪和纸条,塞进何五奇怀中。

一切完毕后,文清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二贼互杀身亡的现场真是逼真极了,我想,不会有人看出破绽。”

狄公转头直视文清道:“怎么样,县令大人,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文清笑了笑:“怀先生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啊。”

狄公笑了,对孙喜望道:“我说得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

狄公冷笑一声看着文清道:“然而你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你行凶的同时,我想通了这一切,当然也想到你会对何五奇和孙喜望下毒手。于是,我派手下全城查找,果然在望水亭找到了何五奇和孙喜望。”

文清的脸色变了:“哦?也就是说,你的人昨天夜里到过望水亭?”

狄公道:“正是。当时,狄春检查现场发现,何五奇已经死去,而孙喜望却还有口气,于是他便将孙喜望抬回了何宅,并把现场的情况告诉了我。我马上施救,终于救活了孙喜望,他在今天早晨苏醒过来,对我说出了真相。”

文清一声冷笑道:“真相?真相就是孙喜望杀害了阎氏、常婆和何五奇!”

狄公道:“哦,我倒想听一听。”

文清道:“怀先生,除了孙喜望的叙述,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你的这些推断呢?而本县可是有大量的物证,证明孙喜望是杀人凶犯啊!”

狄公笑了笑道:“大唐《永徽律》规制:人证为首,物证其次。又,首告即为证。因此,只要孙喜望的证词呈堂,必定认可。”

文清强辩道:“可,又有谁能证实孙喜望证词的真实性?难道,他没有可能是在陷害本县?”

狄公道:“动机呢?孙喜望一个平头百姓,与你无冤无仇,在通衢客栈命案发生之前,你们甚至从没有见过面,他为什么要陷害你?再有,即使他想诬指旁人为自己脱罪,难道不能找一个同样的平民百姓,却不知死活地咬上你这位堂堂朝廷的正七品县令,盱眙本地的父母官去陷害,这合乎情理吗?还有,按《永徽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这只是对平民而言,如果他敢诬告上官,那就不仅仅是反坐了,他可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吗?”

文清语塞,良久才道:“太宗《贞观律》条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也就是说,二人是无法互相印证对方说辞的真实性的。”

狄公笑了笑,吸了口气,接着道:“首先,二人相证所说的二人,指的是两个相互熟识素有嫌隙之人,因而,有可能互相诬指陷害。而不是指的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其次,你所说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乃当年太宗朝用于侯君集谋反案中的规条,当时,太宗皇帝认为,首告者张亮与侯君集同殿为臣,颇多交往,有可能因嫌生恨,相互陷害,因此才定下了这一条法规。换句话说,它只适用于《大逆律》,并不适用于民间斗讼。因此,你刚刚的这番辩辞可以说苍白无力,不论此案到了哪一个衙门,遇到什么样的堂官,都不会相信你的话。”说着,狄公缓缓走到他身旁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也许你想见一见。”

文清抬起头来小心地问道:“哦,是谁?”

狄公笑了笑,举起手掌连击三下。

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环带着何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文清一惊,禁不住倒退了两步,脱口喊道:“你,你……”

狄公道:“夫人,将你昨夜所说的,再说上一遍吧。”

夫人缓缓走到文清面前,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文清,他们,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你就认了吧,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她低声抽泣起来。

文清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两步:“怎么?紫君,你,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夫人低泣着点了点头道:“嗯。昨夜,春儿到县衙为你送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回来的时候在角门被抓。他们命春儿诱我到大柳树下,而等着我的正是怀先生……”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看着狄公道:“看来,你早就想到凶手是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不错。当我想通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便立刻感到何五奇和孙喜望身处危境之中。于是,我立刻命狄春率我的随从四出寻找这二人的下落。果然,在望水亭中发现了他们。我想,天明时你来到现场,发现孙喜望的尸体不见了,一定是大吃一惊吧?”

文清点了点头:“正是,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杀死了孙喜望,他的尸首怎会不见呢?”

狄公道:“那是狄春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将他救回了何园。”

文清跌坐在椅子上哀叹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可谁想到……”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说?”

文清长叹一声道:“时也命也!我无话可说。”

狄公道:“昨夜,夫人对我说,你二人本是姨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你因赶考经年未归,回来后才发现昔日的爱人紫君已成他人之妻。正自伤神之时,夫人暗中派春儿约你见面,告诉你何五奇使用卑劣的手段迫使其父将自己下嫁给他,并在两年前使用慢性毒药将老人毒死,自己接管了李记盐号。而夫人这些年之所以虚以委蛇,就是在暗中等待时机,杀掉何五奇为父报仇。

“于是,你们便开始筹划复仇的计划。首先,你们经过长时间地跟踪,发现何五奇与阎氏定期幽会,而且每次都在通衢客栈的地字甲号房中。于是几天前的夜里,你二人暗入客栈,准备动手杀掉这二人。不想却错杀了梅香和田六。”狄公略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得知真相后,你当然不会甘心,而更为严重的是,孙喜望看到了夫人的真面目。于是,你又定下了这条一石二鸟,嫁祸于人的毒计。你利用孙喜望的报仇心理布下了这个谜局,既可以除掉孙喜望,保证夫人的安全,又可以顺利地杀死仇人何五奇,嫁祸旁人,真是煞费苦心呀!”

文清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扑通”一声,夫人跪倒在狄公面前,泪流满面地喊道:“先生,先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与文清无关。千刀万剐由紫君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将文清的事说出去!我求求你了!”

狄公长叹一声望着跪在脚下的李氏,道:“可怜呀。夫人,你真的以为文清如此处心积虑地除掉何五奇,是为了替你报仇?”

此言一出,夫人愣住了,文清也大惊失色。

狄公一伸手,示意夫人起身,说道:“你好好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让你盗取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

夫人吃惊地看着狄公:“先生,您,您说的话,妾身不懂。”

狄公道:“文清之所以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地除掉何五奇,真正的目的是要取而代之,独霸盱眙盐市!而夫人你,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怎么样,文清,我说得不错吧?”

文清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心头的恐慌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我跟你提一个人,你就知道了。”

文清已自心虚,还强撑胆气道:“谁?”

狄公道:“到太平镇接盐的赵先生。”

文清吓得一声惊叫:“你,你……”

狄公道:“我怎么知道的,是吗?”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狄公道:“昨夜我曾听何竟说起,夫人暗入正堂盗取了装盐卡的胆瓶。而之前水生和庞四则说,前来送盐的盐枭竟然是被赵先生带去的官军消灭的。如果官军是在奉命缉查私盐,抓捕盐枭,却为何不见那些被缴获的私盐?这就说明,此次行动乃是披着官府外衣的黑吃黑。那么,在盱眙附近,能够调动官军的人会是谁呢?当然是你,县令大人。想通了这一点,我让水生和庞四跟踪小丫鬟春儿来到县衙。果然庞四认出了你,县令大人便是那位神秘的赵先生!”

文清还要强嘴:“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不是什么赵先生。”

狄公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看了看元芳和小清。元芳举起双手,重重地拍了三下。

门外的庞四闻声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文清的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恶贼,你还认识我吗?”

文清一声惊叫连连后退,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庞四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杀了我那么多弟兄!我,我他妈跟你拼了!”说着,他红着眼睛扑向文清,元芳赶忙拉住了他。

文清胆怯地缩在椅中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葛天霸派人给我送信要我将你们一网打尽,不留活口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小清和庞四更是目瞪口呆。庞四颤声道:“真的是他?”

文清道:“是、是、是卧虎庄的管家葛彪送来的书信!”

小清又急又怒,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道:“文清,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赖吗?”

文清从椅中强自挣扎起身,颤声道:“我,我说,我都说。怀先生说得是,我之所以要除掉何五奇,确实是为了独霸盱眙盐市。”

夫人一听此言,眼前一阵晕眩,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狄公长叹一声,对狄春道:“扶夫人下去休息。”狄春忙扶着夫人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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