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京都,天武帝设大年宴,于初一的傍晚邀请在京正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入宫饮宴。

在京的官员对于宫宴这种事并不陌生,从前一向喜好热闹的天武帝每逢节日都会举办宫宴,或大或小,虽然每次都能吃出点儿幺蛾子来,每次都不消停,但人们还是乐此不疲。毕竟宫宴相当于最高端的人士见面会,官员之间可以把酒言欢,儿女们也可以借此多一些了解的机会,保不齐就能成就一段姻缘。

今年的宫宴同样热闹,东界战事是直接打到宗隋去的,离着大顺京都十万八千里,再加上有九皇子和凤羽珩坐镇,人们都认为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谁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大家该饮宴饮宴,该赏歌舞赏歌舞,该互相挤兑也还互相挤兑,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年没什么两样,却唯独少了许多皇子。

多年前,大顺九位皇子,如今坐在这里的,却只剩下大皇子玄天麒、二皇子玄天凌、五皇子玄天琰和六皇子玄天风。有心细的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再回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心生感慨。只道世事无常,当初皇家龙生九子成就盛世,如今却连番凋零,就连外人看着都心生不忍了。

今日,丞相府的小姐风天玉没有进宫来,有京里相熟的小姐跟任惜枫问起,任惜枫说:“天玉前儿扭伤了脚,走路不方便,我今早过去看了她,她还提起许久没见姐妹们,等伤好了还得多走动走动呢!”

大家一听这话,赶紧就表示明日定到丞相府去探望。借着这个话题,数位平日里有往来的女孩子便凑至一处,东扯西扯地闲聊起来。任惜枫听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她们说的无外乎就是哪家的老爷又纳了小妾,哪家的庶小姐又被嫡女欺负,哪家的铺子又上了新料,哪家的点心比较好吃。她一向不喜这些家长里短之事,坐在座位上干巴巴地听着,渐渐地便走了神。

目光向对面看去,几经绕转,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六皇子玄天风那处。

玄天风并没有坐在皇子那一堆儿里,做为监国皇子,实则与太子无异,有专门一处留给他的位置,那是曾经被那么多他的兄弟们惦记着的太子之位。

可玄天风坐在那里却并不见多少喜色,依然是那一派儒慕尔雅温良俭让,监国之任并没有让他的气质有一丝改变,清清淡淡的,不像是身担重责的监国皇子,到像是个白面书生。

他就一人端着酒盏,也不喝,只静静地端着,偶尔看看天武帝,偶尔再看看其它皇子,却哪一边也不能坐过去,哪一边也不能融进去,孤孤单单的,让人心疼。

似乎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玄天风目光一转,十分精准地对上任惜枫那头,到是惊得任惜枫一个激灵,想要把目光别开去,却有些来不及了。玄天风冲她招手,无声地说:“过来。”

任惜枫有些犹豫,两只手在身前拧了又拧,最终还是一咬牙站起身来,在许多有心之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到玄天风那头。行礼,落坐,然后异常的鄙视自己,怎的就这般扭捏?她是平南将军的女儿,算是京中五个手指都排得过来的贵族,又不是没跟皇子们说过话打过交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于是清了清嗓,坐直身子,面色坦然了许多。

玄天风却笑了起来,“跟本王说个话而已,怎么弄得像是还要鼓足多大的勇气一样?任小姐,不至于吧?”

任惜枫也觉得不至于,可再看看那些在她走之后就开始指着这头窃窃私语的夫人小姐们,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我真的是用了些勇气才敢走过来的呢!”说着,往对面指了指,“正所谓人言可畏,六殿下你瞧,那些人定是在讲究着我,就因为我坐到了你的身边。”

玄天风看了对面一会儿,通过辨唇读懂了一些话语,也是叹息道:“到还真是。从前我不曾监国时,常年不在京中,就算是在京中,多半也把自己关在书库里编书,这样的场合甚少掺合,便也没想到人们的好奇心竟会这么重。如今这样,到是连累了你。”

“不碍。”任惜枫连连摆手,“真不碍的,我又不是什么娇贵的小姐,没那些娇滴滴的小脾气,她们愿意说就说去,又不能少块肉。”

玄天风失笑,只道这任家小姐的脾气到还真是随了平南将军,美好的容颜又带了几许飒爽英气,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像凤羽珩那个丫头呢?

他有些失神,竟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盯着任惜枫看了好久,直到任惜枫绷不住了掩口轻咳,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歉意道:“是我失礼了,任小姐莫怪。”

任惜枫摇摇头,“不会,六殿下一定是想起了阿珩吧?我也十分想她。”

玄天风也不瞒,很爽快地说:“的确,听闻你们平日里关系甚好,你的性子又与她十分相像,的确是让我生了几分联想。她跟着九弟往东界去了,年前也没有战事的回报,真不知道他们那头的情况如何,我甚是担心。”

“一定是所向披靡的!”任惜枫对此很有信心,“阿珩那么厉害,定打得宗隋落花流水!”

略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任惜枫比之前放得开了些,她主动跟玄天风问道:“六殿下的身体如何了?上次的病……”

“已经没事了。”玄天风笑着说:“阿珩临走之前留了药给我,吃上不到十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多谢任小姐惦记,也多谢任小姐上次替我把病情瞒了下来。你知道,我身担监国之职,若是被人知道身体有恙,朝中定会再起风波。如今的大顺实在禁不起折腾,我不能冒那个险。”

“可六殿下也不能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了。”任惜枫沉下脸来,“上次亏得有阿珩在,可阿珩纵是神医,也并不是神仙,不是所有病都能治的。六殿下若是希望大顺能平平安安,就必须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有你安康,大顺才能安康。”

“我知道。”玄天风点点头,“多谢任小姐。”

“六殿下客气了。说到上次的事,我还要跟六殿下道歉,因为丽贵人那头……”

“你无须跟我道歉。”玄天风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止了任惜枫道歉的话,再对她说:“你做得对,说得也对,那些话原本就是我想要说的,但我是她的儿子,有些道理明明知道,却又不能说出口来。我还要感谢任小姐替我把那些话说了,也正是因为你说了,才换了我如今的安生。”

“丽贵人不再闹了吗?”任惜枫长出了一口气,“不闹了就好。”说完,只觉鼻子甚痒,想拼命忍着却没忍住,到底还是打了个喷嚏。

玄天风皱眉,“病了?”

任惜枫懊恼地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好在她打喷嚏时是掩住了口的,声音很小,被鼓乐声掩住,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一脸岂求地看向玄天风,拜托道:“六殿下恕罪,我的确有些小伤寒,这些日子一直咳嗽着。我知道带病进宫是大忌,会给贵人们过了病气,可还是忍不住想进来凑个热闹,求六殿下不要怪罪。”

玄天风摆手,“我不怕被过病气,也不会降罪于你,不用害怕。但是有病也得治,你知道劝着我注意身子,自己也该懂得那个道理才行。”

任惜枫点头,“多谢六殿下关心,我会治的,百草堂开的药一直吃着,就快好了。”她低下头来,情绪有些低落,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心里一直憋屈着的话——“我本不该进宫来的,可也不怎的,就觉得若是不进宫就会跟很多人都失了联系。以前身边总有相熟的姐妹陪着,可是如今,阿珩去打仗了,天歌远嫁古蜀,天玉扭了脚不能出门,就连芙蓉和想容都去了济安郡不再回京里过年。再看看宫里,三殿下八殿下死了,四殿下去了济安郡,七殿下和九殿下在攻打宗隋。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会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没底。所以我特别想进宫来看看,特别想到人多一点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哪怕听听家长里短也是好的,至少有人气。六殿下,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希望能再回到很多年以前,哪怕有争有斗,至少一个个生命都是鲜活的。可是你看现在,就连想要吵架,都找不到争吵的对象了。”

她的话让玄天风亦心生感叹,的确,这些年走着走着,很多人就掉了队,落下了就再没能追得上来。就只剩下不多的人继续向前,越走越远,身边人也越走越少。就像他现在,坐在这里,不尴不尬,曾经那么多人羡慕的位置,于他来说更像是一道枷锁。可是他不能挣脱,这道枷锁是与生俱来的,是身为玄家人必须承受的,更何况,这也是凤羽珩那个丫头亲手给她套上的。

玄天风苦笑,那丫头想要自由,把这么重的担子扔给了他,那么他就挑着吧!就算是为了那丫头,为了她能够百岁无忧,他愿意留在这四方天地里,只希望那丫头今后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能记得他这个六哥,那样……就好。

任惜枫眼瞅着玄天风又陷入了沉思,便也不再说话,二人各有所思地想着事情,这时,却见对面的方向,有位女子迈着细碎的步子,朝着那几位皇子座位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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