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翘着二郎腿坐在皮椅里,素手去壳,剥盐焗的松子吃。松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钳子开了口了,容易剥得很。

窗帘垂在一旁,被晨风吸了出去。

三月的艳阳天,书桌上一小捧碎壳子,还有悠哉吃松子的傅侗文,衬衫敞着个领口子,将黑胶唱片机的声放得低低的,噼啪剥掉一个,吃一个,牙齿叼着小松子,舌尖挑进嘴里,轻哼上一句只有他听得见的戏。

吃个松子都能美得像是画中公子。

只是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长褂,而是衬衫西裤。

沈奚枕着手臂,遥遥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着手掌,把细碎抚去。

她轻“嗯”了声,脸埋在被子里:“你也不睡一会。”

多想今日已是几十年后,白发苍老,多想两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着送我们沈小姐去医院,可看你睡到这时辰,怕是不用去了。”

当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开心。

“哦?”他笑,“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医院外头翘首等着。”

沈奚抱着棉被,闭上眼,这是他的枕头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胧中,是他走路的动静,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还是直接去买新的回来?”他低声问。

“收拾衣裳?”她睁眼。

“三哥是一时也不能和你分开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着你睡在我床上,”他说,“今日咱们就把这桩事办了,你搬过来。”

“……我那房子赁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紧,让它租着去,你人过来就好。”

沈奚在默默盘算,没出声。

他直接说:“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车去。”

她匆匆盥洗,到楼下去用早午饭。

傅侗文心境大好,亲自下手给她烤了面包,有点焦。

沈奚抹着花生酱,小口吃着,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桩事来:“我一会要借你这里的电话用用。”

“给医院去电话?”他在她身边陪坐。

她摇头笑笑,这是个惊喜,也是个秘密。

女孩子不想说的事,他自然不会追问,把她送到一楼的房间内,亲自为她关上门。半分钟后,沈奚从房间出来,瞧了瞧落地钟的时间说:“等一个小时,我们再从这里走。”

他没有任何疑问:“万安,让司机半小时后在弄堂外等。”

“我们走过去吧,”沈奚阻拦他,“难得天气好。”

“好,我们就走着去。”

所有需求全都满足她,一副要弥补过去没有正经追求过她的姿态。

一小时后,万安拿来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说:“热了些,也不必穿,我帮你拿着就好。回去要收拾点薄款的衣裳。”沈奚没答呢,万安接了话:“我这就把衣柜理一理。枕头也要是一对的,我去准备。”

谭庆项在楼上,只听音不见人地说:“要准备的多了,沈小姐要住进来,女孩子用的东西可不少。万安你上来,我给你写张清单,你连着培德的也一块买整齐了,算在三爷头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脸红才罢休。

细算下来,这是沈奚和傅侗文头回同进同出。

他吩咐人在远处跟着,不要露面,于是更凸显了并肩而行的两个人。邻居还是老样子,烧菜做饭,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葱,把干了带泥的外皮一道道撕开,掰断根须,方才把从放到铝盆里头,抬眼瞧到沈奚马上笑了:“沈小姐。”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弯里搭着她的大衣,十足的绅士约会架势。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时,他微笑颔首,算是招呼。

“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么厚的脸皮,没订婚就说什么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着,点头,一个劲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银行办事的,她也跟着见识过有身份人的模样,只一眼就能辨出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气度,在上海是该有自己的公馆的,可又要在这里住着……难道这位沈小姐真是没名没分跟着的外室?

傅侗文跟着说:“是预备要订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没料到他和一个不相识的邻居也要交代这个,低头,捋着头发,不知所措起来。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责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气,沈小姐是个难见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国捐款时,沈小姐是拿了不少钱来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实这个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无巨细给他交代过。

但听一个外人夸她,他乐得听。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晓得要说出什么,催促着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声喃喃:“你怎么逢人就说要订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换了个手:“我住在这里也有几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显见是在同居,”他笑,“这里不比在纽约,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约会都要家里人作陪,更别说是……”

声低下来:“有了关系。”

沈奚用手肘撞他:“还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声:“在这里的话发生关系可就是‘烂糊三鲜汤’,是胡搞乱搞,是道德败坏。哪里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所以沈小姐只能和我订婚了,别无他法。”

“要我不答应呢?”她咕哝。

“那便再追求一段时间,”他低声说,“三哥要只有三十岁,追求你几年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是等不及了。我们央央这样年轻,走了个段公子,再来个杜公子、王公子什么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说完,又笑道:“三哥是心脏不好,经不起吃醋。”

沈奚明知道他嘴上耍花头,可也被他逗得笑:“几点了?”

傅侗文从怀里掏出他那块表,仍是原有的那个,他是个极念旧的人:“两点。”

“那要迟了。”

恰巧有一辆电车开过来。

沈奚怕赶不及,带他坐上了电车:“坐这个过去吧。”

这个时辰电车上没多少人,他们也不要坐多久,于是沈奚就寻了单人的座位,刚要坐下,被傅侗文拦住,把她拉到了靠窗的联排座位上。

“十分钟就到了。”

他一笑:“人是一对的,坐在一处才像样子,否则这恋爱谈得也没意思。”

他心境大好,把她的大衣搭在前面的栏杆上,舒展开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在目视道路一旁的商铺,眼中倒影的是法租界的市井繁华。如此好的城市,如此好的家园,却挂上了“租界”二字……想到这里,景色也变了味道。

傅侗文从上电车就发现行驶的方向不对,到下了车,两人站在是一家门面不小的西餐厅前。他心有疑惑,却未发问。

“你让他们不要进去了吧?”她轻声道。

傅侗文对身后的七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头。

两人从木质的旋转门走入,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日光,也隔开了里外热闹。

转到里头,是一番热闹光景。

沈奚提前定了位,包厢没有了,只好在靠窗边的位子,两排狭长的皮质座椅,中间是长桌。看上去能坐至少八个人。

他们刚被带到位置上,傅侗文没来得及把大衣放下,已经听得身后有微微颤抖的声音唤他:“三爷……”不太熟悉的女人声音。

傅侗文回了头,身后半步是沈奚,再往后来了四个人。

两男两女,他略微回忆,记起那张脸来。

“窦婉风?”他笑,“我有没有叫错名字?”

“没,没有,”婉风眼看着泪,哽咽着,失措地又是想要行旧时礼,又是想和傅侗文握手,到最后把自己两手握在一处,还是选择对傅侗文轻福了福:“从没想过还能再见三爷,还是这样的礼来得好。”

傅侗文微笑着,看余下几张面孔:“王琪方,魏君?”

那被点到名字的一男一女也都眼睛红着,轻点头。

只有一个,他确实是不认得。

“这是我的先生,”婉风挽住那男人的手臂,“也是和我在大公报,听说是三爷在这里,想要见上一面,我就没经准许把他带来的。三爷要不想见,立刻就让他走。”

“这恐怕不是很礼貌了,只是吃个下午茶而已,”傅侗文指座椅,“来,都坐下。”

沈奚紧挨着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视一笑。

这是沈奚给他的惊喜。

一年前,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给留在美国读博士的陈蔺观写了信,想和陈蔺观保持联系,为医院获取更多最先进的医学信息。陈蔺观回信嘲讽她是个功利主义者,只有在用得到他时,才会记起昔日灯下苦读的友谊,在信末又说,挖苦归挖苦,还是感激沈奚为他提供了最好的学习资助,让他得以在学科上获得成绩,提前博士毕业。

陈蔺观的回信,不止修复了两人关系,还为她带来了婉风的消息。

许多傅侗文曾资助过的爱国青年们都先后回了国,渗入到各行各业里头,婉风本就爱热闹擅交际,和旧相识们都保持着联系。

所以沈奚刚才是定了位子后,给婉风说了傅侗文在上海的消息。婉风雷厉风行,一个个去通知大家,来这里和三爷一聚。

傅侗文把大家都让了进去,自己则坐在沈奚身旁,长椅的最外侧。

落了座,婉风始才发现傅侗文和沈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这种感觉很奇妙,非过来人不能察觉。她轻轻地用高跟鞋踩沈奚的脚,耳语:“你和三爷?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终究?这个词用得微妙。

沈奚略微愣了下,耳语说:“一会我们单独说。先前没告诉你,是有缘由的。”

傅侗文分别时的叮嘱她都牢记着,除却段孟和是他自己猜到,余下的人,无论是谁,沈奚都从未提到过。

婉风笑着点头。

婉风的丈夫唤来侍应生,接过来的餐单。

“你们这些留洋过的,才适合在这里吃下午茶。”她的丈夫笑着把餐单递给婉风。

“我要一客蛋糕和咖啡,你们呢?”婉风招呼着。

大家都客气着,让婉风来点单。

沈奚和她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处,有模有样地研究着,这一会功夫来了三位男士,见到傅侗文也都是激动的模样,一口一个三爷。傅侗文难得见到如此多的旧相识,也是笑,挨个上前给了个结实的拥抱。

今日这里没有叱咤商界的傅三爷,只有资助了无数学生的傅家三公子。

他是欣慰的,看着每个人的脸都是在笑。大伙热络聊着,争相向傅侗文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在努力证明他们没有辜负傅侗文的期望和栽培。

“顾义仁呢?”沈奚惦记着这位仁兄,望一眼窗外头。

顾义仁是去年回到上海的,行踪不定,连沈奚都没能见到过他。

天阴了,怕再不来会赶上阵雨。

“他说是要来的,”婉风唯独提到这位昔日好友,有点忧心,“我是想让他来,也怕他来。他从回了国就在南方政府……”

那是在跟着做革命事业了。

沈奚揣测着婉风的意思,应该是在暗示傅侗文在民间的名声不好,怕顾义仁和他有什么冲突。可昔日在纽约,顾义仁是最信服傅侗文的,许多傅侗文在京城的逸闻趣事也都是顾义仁讲给她的——

沈奚回想上次分别,顾义仁醉酒在床上,还在念叨着要随三爷报国。那个主修桥梁建设的青年,她往日的好友,三爷往日的崇拜者,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窗户上有雨滴砸上去,突降了暴雨。

“怎么?还有人要来吗?”傅侗文笑着问,“是不是顾义仁?”

“是他,他是要来的。”婉风答。

她停下,开心地对转门处招手:“顾义仁。”

转门内,走入一个淋了雨的男人,短发在往下淌着水,西装外衣也淋湿了,侍应生递给他一条白手巾,他点头道谢后,看向这里,正是顾义仁。昔日慷慨激昂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和冲动,只余沉稳。

顾义仁握着白手巾来到这一桌前,和自己相熟的两个男人颔首招呼后,径自坐下。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也没有难以压制的激动神情,对傅侗文更是冷淡。

婉风笑说:“你迟到了,自己点单吧。”

“不必了。”他说。

婉风笑:“那一会你是要看着我们吃喝吗?”

“湖南还在打仗,在内战,我记挂着,是吃不下的。你们吃。”

大家本来热络地聊着,感觉到顾义仁的火药味,渐渐地全停了话。

顾义仁坐在傅侗文对面的长椅上,两人都在最外侧,恰好是面对着面。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用衬衫边角擦着雨水。

本是温馨的氛围,被他这样冷冰冰的一张脸搅和成了死水潭。

唯有傅侗文神色不变,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小啜了口,微笑着问:“几时回国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顾义仁答。

他欣慰:“能回国就好,既然回来了,也该给三爷个消息。”

顾义仁戴上眼镜,没做声。

沈奚大腿上忽然一热,是傅侗文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腿上。

沈奚不解,他偏过头来说:“我忘了拿钱,你去门外问人要来结账。”

临出门前,沈奚见他把皮夹放进西装内口袋里,难道他自己忘记了?

“你不是——”她要问。

傅侗文和她对视,仍是噙着笑。笑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奚余光里看到临近坐下年轻的男人,两个。侍应生正给他们递上餐单,低声用英文招呼着,但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两个年轻人显得和别桌客人不同。

难道……顾义仁还带了外人来?

沈奚心头一凛。

傅侗文微笑着,把她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快去。”

顾义仁离他最近,面对着面,隔着狭窄的长桌,要真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更不要说等在门外的那七个人,根本来不及保护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牵连。或是绑架,或是刺杀,都很麻烦。

沈奚想到这里,马上摇头,笑着说:“雨太大了,又不急着现在付账,一会再去。”

他默了几秒,低声说:“三哥的话也不听了?”

她佯装着笑:“嗯,今日不想听。”

这剪短的对话,亲昵异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义仁,”沈奚忽然看长桌对面的人,“我和三爷要订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风笑,“天啊,大喜讯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顾义仁却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人把请帖送过去,”沈奚说,“在纽约时我险些饿死,多亏了你和婉风,你还记得吗?在美国我们一起读书的许多事?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们,也很留恋那段日子。我们在纽约分别前夜,你还记得吗?喝得那些酒,说得那些话?”

她目光泛红。

这一番话本是为了缓和气氛,让顾义仁心软,让他犹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不知怎地只想哭。

“刚刚我让三爷把人都留在门外,他都没说什么。世道这么乱,他也没想要怀疑谁,”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头笑着,想掩饰,“他把你们都当成他的弟弟妹妹,虽大家往来的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也从不指望谁会有什么回报。在傅家宅子里,我们每个人写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着,嘱下人捆扎好——”

她哽咽着,又说:“你以为三爷能言善辩,其实他是最不擅为自己辩白的人。你来之前是没看到,他见到大家有多高兴……”

重重保护中的傅侗文,并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在这里暂卸下伪装的他,才是他,可就是这样重重保护卸下,心才会更脆弱。沈奚两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止不住:“义仁,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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