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按扬科斯基家门铃时,家里不是只有那条仿佛能喷出火焰的狂吠的狗了。那条狗发出和之前一样的咆哮声,不过这次声音很远,而且从背面传来,也没有越来越接近。很快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长着一头灰色鬈发的白人妇女伸出头来,警觉地问:“谁?”

“我想见扬科斯基先生。”

“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我想他会见我。你告诉他事关哈蒙·克雷恩和他的儿子。”

“你的姓名?”

我拿出一张名片给她。一条丰满的手臂从门缝里伸过来,一把拿过名片,然后消失了。她说了句“请等一下”就合上了门。

我站在那里。海风带来桉树和茉莉的清香。一个美妙的黄昏。屋子里那条狂吠的狗依然在远处制造噪声,可以听到一串撞击,隐隐约约还有东西打碎的声音。我想它大概在啃家具——或者在啃管家,也就是刚才那个白脸白臂灰色鬈发的女人。就我所知,扬科斯基从没结过婚。

显然那条狗并没有把管家吃下去。门又一次开了,仍然只开了一条缝,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他要见你。你可以从后面绕过去。”

“从后面绕过去?”

“他在花园里。”

我沿着通向花园的砖砌台阶拾级而上,穿过一片修剪成圆形的茉莉灌木丛和矮柏树。房子的所有窗户都装上了铁栅栏。疑心很重的城市居民通常会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但对扬科斯基来说,可能有更深的意义。海湾地区一定有成千上万的人想闯入他的房子把他杀了。

在房子后面我找到了一堵高高的篱笆墙,上面有一扇门。篱笆墙顶端另外加了一层六英尺高的透明塑料顶,一直延伸到房子的后墙,可以把花园一起围进去变成一个封闭的温室。我推了推那扇门,发现没锁,于是走了进去。

花园里有一块二十平方英尺、修整得很好的草坪,三面有玫瑰花围着,另一面有一个后楼梯和一条通向大门的小径。草坪上放着一个韦伯牌金属烤肉架,还有一些室外红木家具。“拖出去”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闲适地跷着腿,一手拿着杯饮料,另一手夹着一根粗大的绿色雪茄。

“进来时锁上门,”他说,“我为你才开着的。”

疑心病!我关上门,扣上锁,走向他。房子后院朝西,太阳正落向太平洋,给那透明的弧形塑料顶镶上了一条淡红色的边,好似点亮了灯。光亮打在扬科斯基身上,使他看上去矮小凶狠,像邪恶的侏儒从隐居的洞穴搬到了城市中。疯狂的想法,不过令我十分愉快,很有点自娱自乐的味道。

我的名片躺在他身边的一张红木桌上。他用弯曲的食指轻轻敲打着名片,轻到连雪茄上长长的烟灰都没能弹落。“坦白说,”他说道,“不是每天都有名侦探来拜访我的。”

他声音里没有一丝讽刺意味。我也用诚恳的声音回道:“不是每天都能拜访到您这样杰出的律师的。”

“寒暄结束。我们之前见过,是吗?我好像记得几年前你为我工作过一次。”

“仅此一次。从那以后我就为你的对手工作。”

他觉得有趣。“拖出去”很有幽默感;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尖牙利齿,以及一头时下流行的希腊式深棕色头发,只是额上有些灰白了;他的身体瘦而强健,皱纹比我少。他肯定至少七十岁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岁,精力充沛、身心愉悦。

但他住的房子的窗户上都钉了铁条,一条凶恶的狗整日徘徊,花园上覆盖着塑料顶,还要求客人进来时一定要锁上门。不管他承认与否,他活在恐惧中。任何人处于这种状态下都会非常痛苦。

他喝了几口饮料,将玻璃杯往我名片上一放——我想他是故意的——用雪茄指着我说道:“安妮说你来这儿是为了哈蒙·克雷恩。”

“是的。”

“我猜迈克尔·克斯卡顿雇了你。”

“是的。”

“我并不惊讶。那么请坐。我不介意和你谈谈,尽管我不明白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之后迈克尔和你还想要做些什么。”

我仍然站着,我喜欢这样俯视着他。“他想知道他父亲自杀的原因。”我说。

“他当然会自杀。要是我也会那样做的。”

“我想你的意思是,克雷恩自杀是因为他再也写不出作品了。”

“是的,但我显然没有证据。”

“他跟你说过文思枯竭的事吗?”

“没谈很多,”扬科斯基说,“但几周内他没写任何东西,所有人都知道他为此非常沮丧。”

“他曾提到过自杀吗?”

“没跟我说过,也没和任何我认识的人提过。”

“所以那晚你发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非常惊讶。”

“惊讶?是,又不是。老实告诉你,他很沮丧,我们很担心他。”

“这种沮丧……来得很突然吗?”

“不,它是慢慢形成的。有人告诉了你什么吗?”

“克斯卡顿似乎认为他父亲一直很好,直到自杀的几周前。”

“完全是胡说八道,”扬科斯基说道,“谁告诉他的?”

“他没说。”

“嗯,根本不是那回事。我告诉你,哈蒙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至少超过三个月了。”

“他酗酒严重吗?”

“差不多。哈蒙酷爱烈酒,当生活中遇到危机时,他就会寻求酒精的帮助。酒是作家最有效的精神支柱,至少在毒品流行起来之前的那个年代是这样。”

“你似乎对此颇为乐观,大律师。”他耸耸肩,我接着说道,“你还能清晰地记起克雷恩自杀那天晚上的情形吗?”

这个问题没有激怒他。“任何人对于三十五年前的事情都不可能全记住,”他说,“你觉得我老了吗?”

“正相反。”

他朝我露齿一笑。“你不想坐下来谈吗?”

“我还是站着好。你不给我来杯饮料或是来根你的雪茄吗?”

“当然不。”

我们像一对老比特犬那样互相瞪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一样;我们在这里礼貌地交谈,在互相尊重的幌子下鄙视对方,并适时踩上一脚。他在玩一场有限度的游戏,一旦你把他逼急了,或者在某一点上冒犯了他,他会立即回击你的要害。

我说:“我想谈谈那晚的自杀。克雷恩之前打电话叫你去他那儿,是吗?”

“是。”

“他心烦意乱,非常沮丧?”

“是。”

“醉酒了?”

“醉得很厉害。”

“他都说了些什么?”

“说他需要跟我谈谈。”

“没说要谈什么?”

“没有。”

“他听起来有自杀倾向吗?”

“没有。如果有我肯定叫警察了。”

“于是你直接去他那儿了。”

“是的。”

“然后碰到了克雷恩太太和亚当·波特。”

“是的。他们正好吃完晚饭回去。”

“他们看上去为克雷恩担心吗?”

“没有,直到我告诉他们克雷恩的来电。”

“这么说他并没有暗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他要自杀?”

“没有。”

“你把那通电话告诉波特和克雷恩太太后,又发生了什么?”

“克雷恩太太开始不安起来,呼唤克雷恩的名字,没听到回应,于是我们都上楼去,发现他的办公室锁上了。我们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仍然没有回应,于是我们破门而入。”

“你和波特。”

“是的。”

“谁提出破门进去的?”

“我想是亚当的主意。怎么了?”

“没什么。办公室有什么不寻常吗?”

“不寻常?克雷恩横躺在他办公桌下。”

“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大律师。在你看到尸体,发现那张纸条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显出了在法庭上的神色,就像套上一件毛衣一样容易。我大概被当成了一个陪审团成员或者法官。“当时我们几乎都心神错乱了。事实上,阿曼达几近疯狂。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满屋都是威士忌酒味,但这在克雷恩那儿是常有的事。”

“当时克雷恩死了很久了吗?”

“不到一小时,”扬科斯基说,“根据法医的精确测算,他一定是在和我通过电话后的几分钟内开枪自杀的。”

“克雷恩打电话找你去谈谈,但随后又立即自杀了,你怎么看这种行为?”

扬科斯基瞪了我一眼。“你做侦探的时间和我从事法律差不多长,”他说,“自杀通常是由个性偏差引发的,你同我一样深知这种个性会做出不可预料的行为。”

“啊哈。你是克雷恩的密友吗,大律师?”

“不完全是。我们大部分往来是事务性的。”

“那为什么那晚他会打电话给你,而不是某个更亲近的人?”

扬科斯基耸耸肩。“哈蒙根本没有密友,他是个十足自闭的家伙。我想他打电话给我是因为我的稳健——身份权威,为人理性。我猜他是想找个人说服自己不去自杀。但他心里的抑郁,加上威士忌的驱使……他最终还是走上了那条路。他只是等不及了。”

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好谈的了,一切听上去都十分合理。于是我说:“据我所知,你认识克雷恩时他正在为一本书做研究。”

“是的。他旁听了一桩毒品案件,我正是那起案子的被告辩护律师。那案子和他当时在写的一部小说很相似,于是我们逐渐熟悉了起来。”

“你怎么成了他的律师呢?”

“我们刚认识不久,一个住在门罗公园的女人开始骚扰他,声称他早期的一部约翰尼·阿克斯系列小说盗用了她的点子。我记不起具体是哪部了,但那完全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证据,因此我劝她放弃控告克雷恩剽窃。”

“我敢肯定你会那样做。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汀克洛夫。莫德·汀克洛夫。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名字。”

“她找过克雷恩其他麻烦吗?”

“没有。她已年近七十,患上了癌症。我和她接触后不久她就死了。”

“这桩骚扰案发生在自杀前多久?”

“至少两年,也许是三年。”

“你还为克雷恩做过其他工作吗?”

“我草拟了他的遗嘱。”

“啊哈,谁得到了他的巨额财产?”

“当然是他妻子。”

“你是指阿曼达·克雷恩?”

“对。”

“他有没有留给你什么?”

这问题并没激怒他。“什么也没有。”

“他有没有留些什么给他任何一位前妻?”

“没有。他和迈克尔的母亲苏珊并无往来,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与他的第一任妻子联系了。”

“埃伦·科尼尔。”

“对,我想就是这个名字。”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也不认识苏珊,如果这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你知道埃伦·科尼尔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

“阿曼达·克雷恩似乎认为在她之前她丈夫只结过一次婚,”我说,“就是和克斯卡顿的母亲。你知道个中原因吗?”

扬科斯基拿着剩下的一截雪茄皱眉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阿曼达·克雷恩是怎么想的?”

“今天早上在伯克利我和她聊过。”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恼火,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近我的脸,一股波本威士忌酒味夹杂着雪茄味扑鼻而来。我仍然站在原地;我绝不在“拖出去”·扬科斯基面前退让,不管他嘴里有没有那股怪味。

“我不希望你去打扰她。”他说道。

“我去拜访克雷恩太太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病人。精神病患者。”

“这我已经知道了。既然你这么关心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去看看她?”

“这不关你的事。”

“原因不会是她拒绝了你的求婚吧?”

一瞬间他的双眼凝结着怒火和冷酷,就像冰冻住的火焰。他给了我胸部一拳,我向后趔趄了一下。“滚出去,”他用低沉、充满火药味的声音说道,“别再回来。”

我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担心立即走开的话就合了这老家伙的心意。一个七十岁的老谋深算的律师演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戏码。

“我说了叫你滚出我的房子,现在!”

“我很乐意,大律师。”

我转身走出了院门,并且让它大开着。我又听到屋里那条狗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但没有扬科斯基刚才的音调凶狠。牛头梗,没错。四处嗅,四处嗅,然后一声吼。

不管这座房子里发生过什么,房子的主人真是他妈的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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