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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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还很单薄,被突然亮起的灯光驱赶得四处躲藏,墙角处一道道清影颤颤地摇。

梅苒就是这个时间点踏进梅宅院门的,老周婶早已在门外等着,一见她从车上下来,连忙迎了上去,“苒小姐。”

天上开始下起小雪,四面八方灌过来的冷风吹得梅苒的藏青色风衣“呼呼”地响,她将脸从围巾里露了出来,偏头低低咳了一声,“进去再说。”

老周婶“哎”了一声,从衣兜里抽出手呵了好几口热气,稍热乎了才去拍她身上的雪花,“你说这都什么事啊,大老远的还让你特地回来一趟,饭吃没吃?要不我……”

梅苒进了屋,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抖了抖,顺手挂在椅背上,屋里有暖气,可她还是冻得脸都微微发红,斟了一杯热茶喝下去才缓和了些。

“她怎么样了?”

“咳!”老周婶说,“还能怎样啊,一大早就送到医院去了,是老太太的佣人发现的,抬出来的时候还口吐白沫呢,吓得老太太高血压都快犯了!”

说起来她还心有戚戚焉,前几天娱乐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报道了,谁不知道梅梦然如今这是什么境况?一下子从云端掉进烂泥里,放谁身上谁都不好过,可哪曾想到她会这么想不开呢?

老周婶又啐了一口,“不过她也是活该啊,走的夜路多了,怎么着也得遇上一回鬼吧?这次也算是踢到铁板了,这回啊,老太太真是气坏了,我听她的口气是想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呢。”

梅苒重重放下茶杯,“算我头上?”

“她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老周婶轻哼,“梅梦然不知道在她跟前嚼了什么舌根,我看她从医院回来脸都黑了,整个一喷火龙似的,逮着谁就喷,全家上下都遭了秧。”

“她还说……”

梅苒语气淡淡,“还说什么了?”

老周婶嗫嚅道,“她说那梅梦然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还说你抢了她的男人……”

前半部分她虽然无法苟同,可大概的缘由还是摸得清的,不就是那梅梦然散布私生女的谣言在先,后来被先生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听说还被人封杀了。可后面这部分,她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梅苒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哥回来没?”

“回了回了!”老周婶点头,“他先你个把小时这样到家的,这会儿他们父子俩正在老太太房里,估计正安慰她呢。”

“苒小姐,你说你怎么就回来了?”她吞吞口水,犹豫着说,“先生又不在,你一个人……”

梅苒正要说话,门外传来梅良之的声音,“想想回来了?”

他推开门进来,周身带着一层屋外的寒气,还没看清屋内的人,转头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感冒了吧?”老周婶嗔怪又慈爱地看他一眼,“大冬天的穿这么少,也不知道爱惜点身子,我去厨房给你煮碗姜汤,你们兄妹俩好好聊聊。”

她说着就出去了,将半掩着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梅良之在椅子上坐下,揉着发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他记得自己的原话是让她和伯父梅鸿远一起回来吧?

老太太这次火气甚大,梅良之都有些招架不住,只好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估计他父亲梅清远还在挨着骂呢。

梅苒倒了一杯茶放到他前面,“我先回来看看怎么回事。”

梅良之看她一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幸好发现得早,人倒是没什么大碍。”

梅梦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不过也是东拼西凑得来的,老太太那添油加醋的版本自然不可信,不过他看梅苒的表情,知道她也是不怎么想多说的了。

梅苒只是轻轻拨动着桌布的流苏,连眼睛都没有抬,声音淡得似水,“那就好。”

“坐那么久的车一定累坏了,你先休息,我再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梅苒“嗯”了一声。

她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在桌上趴着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肚子发出一声声“咕咕”,梅苒醒过来,揉揉双眼,按亮手机去看时间。

原来才过了半个小时。

老周婶听到里面的动静,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了,“苒小姐,趁热喝吧,去去体内的风寒。我看天气预报,这几天气温下降得厉害,小心别感冒了。”

梅苒喝了大半,感觉身子从里到外开始回暖,随之全身也恢复了点力气。

“晚饭想吃什么,我预先让厨房去备着。”

梅苒没有什么胃口,摇头。

“那怎么行?”老周婶语重心长,“多少要吃点。”

最后梅苒只好吃了几块点心,才刚洗干净手,那边就来人催了,说是老太太让她过去一趟。

“不要去!”老周婶连忙挡在她身前,“一准没什么好事。”

梅苒穿上外套,闻言笑了笑,“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老周婶撇撇嘴,“那可说不准。”虽是这么说,可到底还是让开了。

梅苒走到外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客厅的灯明晃晃地亮着,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坐在最上方,梅清远和梅良之父子俩挨着边坐在左侧,气氛有说不出的严肃。

一见梅苒出现,老太太猛地站了起来,瞪得跟龙眼核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门的方向,似乎在确认她身后没跟着梅鸿远的事实。

“梅苒,你把然然害得这么惨,怎么还能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你还有良心吗?”

梅苒站在最中间,听着这莫须有的罪名,神色看起来依然平静,藏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了起来。

这老太太仗着自己是这梅家的当家主母,打理上上下下这么多年,拿捏人的本事愈加炉火纯青了。梅苒性子温厚淡静,加上又不是亲孙女,更是她哽在心头的一根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这次好不容易捏住一个把柄,梅鸿远又不在,没了那层忌惮,少不得要拿来大做文章一番。

就算梅鸿远在,她手里还捏着老爷子的遗言当王牌,这番大动干戈照样少不了,只是没那么痛快罢了。眼前连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平时说话软声软气的,一看就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怎能不趁机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老太太怀疑自己听错了。

梅苒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我把梅梦然害得这么惨’是什么意思。”

“你!”似乎是没预料到她会反驳,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扶住椅把才稳住身子,“然然现在还躺在医院,她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老太太冷笑,“你和你爸都不给她活路,她能活得成吗?”

梅梦然果然玩得好一手的颠倒是非黑白。

梅苒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条分缕析地将事情分析了一遍,力求冷静客观,老太太听完果然脸色大变,“你含血喷人!就算然然真的说了那些话,她能是成心的吗?谁没个口误的时候,你倒是要抓着她这点小过错不放?还想着逼死她,你以为她没爸疼没妈亲的好欺负是不是?”

梅清远连忙把脑袋垂得低低的,跟丧家犬似的。

最怕的莫过于遇上一个不讲理的人,何况这个人的心早已偏得不像话,再说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老太太声调高了些,“好吧,然然也说那件事她是有错,不过,你为了报复她,抢走她男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梅良之没想到老太太还兜着这茬儿,立刻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

梅苒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某个地方压抑得几乎要炸开来。

老太太又将语气放缓,“你说你们两姐妹,为一个男人伤了和气多不好,既然那傅时谨是然然先看上的,你中途又横插一脚,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那傅时谨周旋在你们两人间,一只脚踏两艘船,我就不了解然然为什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以你的条件,肯定还能找得到更好的男人,不如……”

“真是荒谬!”梅苒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径直上前,目光冷冷地和老太太对视,“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太太没料到她突然冲上来,想说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只有浓浓的愤怒火山喷发似的冒出来,撑得那密布皱纹的老脸像有一条条柔软的蚯蚓在蠕动着,她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手镯顿时碎成了两半,“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梅良之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上前制止,而是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并点开了。

“你但凡有一点值得我尊重的地方,就不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梅苒静立在灯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你的好孙女在外造谣说我是私生女,你说是小打小闹的误会……还有,傅时谨是个怎样的人还轮不到你们来评价,你最好去问一下你的好孙女,弄明白横插一脚节外生枝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我转告梅梦然让她死了这条心吧……我爱他,这辈子他只能属于我了。”

“你!”想不到她竟然这么伶牙俐齿,老太太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口喘着气倒在椅子上,“你给我……滚!”

梅苒好笑,“这是我家,凭什么?”

“老爷子啊!看看你的好孙女,”她掩面痛哭,“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呀!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带走,省得我受这等气!”

梅苒不慌不忙地接道,“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和我父亲尊你敬你,”她话音一转,像清泉忽然结了冰,“可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令人寒心,你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爷爷……”

老太太两眼一翻,气得直接朝她摔茶杯,梅苒闪身躲了过去。

“反了反了!”她的头在桌上磕得砰砰响。

梅清远父子见状连忙上前,老太太哭天喊地撒泼得更厉害了,闻声而来的佣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屋里顿时变得乱糟糟的。

此时,法国的某会议室里。

坐在上位的男人盯着手机出神,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年轻继承人露出如此温柔的笑意,只见他忽然站起来,深深鞠了个躬后,用流利的法语说,“抱歉,我想暂时要中断会议了……我的未婚妻正在为我孤军奋战,我必须要立刻回到她身边。”

在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未婚妻?”“他什么时候有未婚妻了?!”的惊讶讨论声里,傅时谨迈着长腿迅速离开了会议室,边走边和后面的助理说,“马上帮我订一张回s市的机票。”

梅苒全然不知堂哥把自己昨晚和老太太对峙的画面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法国某人手上,吃过中午饭后发现外面雪停了,她穿了一件外套就跑了出去。

刚踏出门槛就接到父亲的电话。

“对的,爸爸,”她踢着脚下的雪,“我和她撕破脸了。”

梅鸿远用非常温和平稳的语气跟她说,“不用担心,一切都有爸爸。”

“嗯。”

挂断电话后,梅苒把手机收好,一阵风吹过来,寒意渗骨,她忍不住剁了剁脚,还不够,蹦一下,跳两下……

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他。

男人周身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黑色短发微乱地搭在额前,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双排扣大衣,里面是扣得一丝不苟的挺括白色衬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英气逼人。

那双深棕色眼睛紧紧盯着她,仿佛一个深潭,无法望到尽头。

“你怎么回来了?”

傅时谨一瞬不瞬地盯着朝自己跑过来的女孩子,她的红色羽绒服随风纷飞,米色菱格长裙线条柔美地舞动,那双棕色皮靴将一堆堆白雪踢开……

脑中回旋着那句:我爱他,这辈子他只能属于我了。

心如同泡在蜜糖水里一样,又甜又软。

他不会告诉她,隔着一道屏幕看到她那么慷慨陈词地维护自己,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她的男人,任何人都无法将他抢走时,他心里有多么的感动,甚至不经意间眼眶微微发热。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他只是张开双手,抱住她,亲吻她,爱她。

爱她这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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