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经历稀里糊涂的带着金吾后卫一起奔赴晏澜殿。

一个多时辰前,皇爷命他召集所有的不值更的后卫,带换洗的常服还有鞋履到晏澜殿听命。

这能进亲卫所在御前的后卫们,家里大部分都有来历,不值更谁好好的在家等着他召啊。

如此,他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找到二三百人来。

说来好笑,各自家境不同,上面的命令又下的模糊,只说让带换洗的衣裳来报道,便有直接穿来的,怀里抱着三五件的,腰上只挂着一串鞋的,还有家里驱车送来,车上装了三四大箱子的……

空场上,成群的侍卫三五扎堆,就跟坊市里卖衣裳的小贩般交头接耳,有炫耀的,有互相换着穿的,总之嗡嗡嗡跟绿头蝇也无甚区别。

柳经历听的头大,也不敢耽搁,就有多少算多少,集合之后便一路急行着往晏澜殿跑,

晏澜殿是前朝内宫的第三库,一般用来存放纺织物品,因前朝几次大火,都是从这里开始起烧,这地方便起名晏澜殿,取意平安有水。

前朝皇帝死折腾,给宫殿改好几次名字还不算,还在这边修了一座祝融庙,也算是对自己的财产相当在意了。

不像如今的皇爷,至今说起哪处地方,都说是左边那个殿,后面那个亭……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柳经历扶着墙急喘几下才抬头,却见晏澜殿后面的三个院子,外院人声沸腾,那里面十八个门竟全部开着,有上百名小太监正手里抱着,怀里搂着各『色』动物裘皮,绸缎,布匹等织物,正成堆的往祝融庙外的场地堆。

皇爷披着斗篷,双手束在袖子里,还笑眯眯的在祝融庙台阶上看热闹。

而站在台阶下面的,却是内宫二十四监掌印太监,这些老官儿平时见他表情那是相当的圆滑热情。

今儿倒也有趣,一个个站在那边手捧账册,肃穆如户部大臣般的火眼金睛,总而言之是都认真的很呢。

柳经历眼珠子『乱』转,找了一圈算是找到人了。

场子里除了这两位,那旁人都忙的很,就他俩如赶庙会的老客,来来去去闲晃悠不说,还挑挑拣拣的。

佘伴伴背着手前面走着,而那个跑的不见人影的陈大胜,这家伙也背着手,跟在佘伴伴后边尾随,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的。

他哪儿见过这般多的布匹啊?

才将这娃都吓傻了。

就像他从前以为常连芳有好几身换洗衣裳,能穿一辈子那般。他找到阿『奶』媳『妇』儿,才知道自己也能有好多套换洗衣裳,本以为这就不错了,那些衣服能让他穿一辈子了。

好么!皇爷因为他的办法,就直接给他翻出十八库布料来。

他都傻了!详细一打听,这些还都是人前朝不要的,就堆在库里随便它们烂的东西。

然后这个叫晏澜殿的地方,也不是一套院子,是殿庙之后三进院子,每院都是十八门十八间库房,里面就全部都是放这些东西的。

陈大胜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见天喊着自己如何如何穷,你有三院子布匹你还穷?这不是骗人么!

如此,城门侯陈大胜用一种极其嫉妒,难以置信,吓死了又吓活了,你真造孽的眼神死死盯着皇爷看了半天,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佘伴伴悄悄过去听,听的又是一阵大笑。

后来大概是麻木了,缓过神来的陈大胜就开始跟着佘伴伴闲溜达,捎带长长见识。

他就认识个布,还是跟这里不一样的布。

柳经历悄悄的挪过去尾随,便听到佘伴伴竟在给陈大胜上课。

“……此乃绢,产地两江四郡,刑部给盗窃之人定罪,若人犯偷窃的是纺织物,便一概用这样的绢,折绢的价格以来量刑……”

陈大胜学的也是很认真,还不懂就问:“量刑?什么是折绢?”

佘伴伴教的也相当耐心,他从边上捡起一匹纱道:“若窃贼盗纱五匹,如在燕京犯案,就依照今年燕京的纱价核算,因织物质量不一,产地不一,自然价格混杂。

像是这样的燕京货『色』,一般一贯每匹,盗得五匹合计五贯,律法里有条有关绢的固定价是两贯一匹,此折价法不与坊市相同,就只是个标准。

五贯折绢两匹半,便是流五百里,重枷苦役五年。计算丝织赃物的价格就是折绢,好方便算出刑罚的数目。量刑就是刑罚的轻重,明白了吗?”

陈大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点点头说:“恩,懂了。”

佘伴伴听他说懂了,就开始笑,他自是不信的,便为难他说:“既懂了,那我来问你,若是一个官员贪污,从他家搜出赃物上等绸缎十匹,该当何如?”

陈大胜几乎是不加思索的回答:“折成绢价处以刑罚。”

佘伴伴惊讶极了,就笑着继续为难他说:“这是个官员贪墨案,不是庶民盗窃案。”

陈大胜依旧不加思索的说:“当官的贪污跟贼偷不是一样犯错么,难不成官员犯错还有别的说法?”

佘伴伴心里赞叹,只听一耳便能追其本质,这份资质是相当少见了。

这孩子说的没错,犯罪都是一样的,折算方式也是一样的,只可惜处以刑罚的方式却不同的。

官员背景身份不同,量刑方式就有很复杂的区分。

倒是这个孩子,想法从来直接,蛮横却有实效,真真是招人稀罕了。

看佘伴伴半天不说话,陈大胜便认真的提醒:“其实,我觉着您问的方式就不对!”

跟着偷听的柳经历打个踉跄,就歪在了成堆的绫罗绸缎上。

你咋不知道好呢!人家佘大伴教你呢,老实儿听就得了,你哪来的那么大意见?

佘伴伴呆滞一下,一深想,便特别欣慰的点头:“是!我的错!是我问的宽泛了。”

柳经历爬起来,又摔了下去。

你,你是佘大伴啊,那个皇爷都敢指着鼻子指责的佘大伴啊!你,你咋还跟这小子认错了呢?

陈大胜嘴角勾勾,『露』出一些小得意说:“我其实约莫能明白伴伴说的是啥,小时候跟阿『奶』去听戏,那上面的青天大老爷说,知法犯法要打去乌纱罪加一等的!”

佘伴伴呆了下,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他带着陈大胜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叹息的说:“正好相反,戏文里唱的皆是小民臆想,你万不可信。”

陈大胜愣怔片刻才问到:“戏里是骗人的?”

佘伴伴把手也『插』进袖子,边走边点头道:“除十不赦大罪外,以你为例,你是有军功爵封的人,还有一鼎,那鼎可替你一罪,再有罪可以爵,以钱赎之……”

陈大胜脚步微停顿,抬头去看皇爷。

佘伴伴走了几步,回头见人没跟上,又看到陈大胜去看皇爷,便笑着对他招手道:“你过来。”

陈大胜跟了过去,就听到佘伴伴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家皇爷跟从前的不一样,他把十不赦大罪加成十一条了,贪墨我大梁不赦!!”

说完,他拍拍陈大胜的肩膀自己走了。

陈大胜呆在原地不动,却被后面跟过来的陈经历踹了一脚:“想什么呢?兄弟你是个傻子么?赶紧跟上啊!”

这天下读书人,把佘伴伴当成司马迁那样的人崇拜,人家愿意教,这家伙还发呆?真是脑子不够用了。

如此,陈大胜就被动的跟着佘伴伴走,倒是听了一耳朵有关布匹『乱』七八糟的知识。

“……先贤圣人的年代,官员不拿俸银,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多品种的纺织物,那时,像是你这样的小六品芝麻流,一年可拿帛一百匹,粮食四百斛……”

“一百匹也很多了,够我全家老小穿一辈子了……再说,六品也不小!”

“哧……不小,不小!哎?人呢?”

走着走着,陈大胜又不跟着了,佘伴伴回头看去,却发现陈大胜站在一堆半人高,『乱』七八糟成卷不成匹,半轴闪烁半轴黄,零七八碎几尺也有,几寸也有的锦堆边上一动不动。

陈大胜死死盯着地面,半天才语气艰难的说:“我认识这东西,这叫锦,内造的,现在外面拿钱买不到,不说宽面成匹的,就窄面成轴的都值银二百两靠上。”

佘大伴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那锦还是他命人找的,便笑着点点头说:“对!这是内造织锦,我知你家有。”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就惊愕的问:“外面一匹要?两百两?”

陈大胜抬头苦笑,艰难的点头道:“恩,我娘子说,别说现在,好的时候也没地方买,民锦就是民锦,宫里的就是宫里的,宫里的不计成本就可贵呢。”

想起那一卷锦陈大胜的心都是抽疼,抽疼的,那夜他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事儿都成了他的心病了。

佘伴伴什么心眼子,他看这孩子不对劲儿,便极有耐心的问:“这里面,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大胜点点头,便把在家里多拿了人家五两羊的事儿说了,最后媳『妇』把装裹的锦赔了人家,还教训了他一大堆话的事儿他也没瞒着。

他脑袋好,重复的一字不差,真是越说越难过:“……就这样,我媳『妇』锦没了。我今儿又借了皇爷的钱,背了大债,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给我娘子再置办一卷这样的锦……”

他话没说完,身边就有人『插』话到:“哼!你这臭小子,朕用你还钱?你活该被教训!就得这样教训!好!!做的好!你也不必置办,不就是锦么?朕赏她!你~你这媳『妇』娶的好!”

众人扭脸一看,却是皇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溜达达的跟在他们后面听闲话。

皇爷看看周围,摆手招呼张民望过来,他指着地上堆的跟小山般的旧锦,张张嘴,迟疑下问陈大胜:“……你媳『妇』姓啥来着?”

陈大胜懵懵的说:“霍,霍七茜啊,您不是知道么?”

皇爷才不理他,站在那儿那表情是又欣赏,又欣慰,最后他对张民望道:“着礼部拟旨,升霍氏七品孺人为六品安人,霍氏贤德,惠风肆好,深明大义,教夫有方,朕……”

皇爷是真的很想多给点东西,然而他的家底,就是这些前面留下来的破烂玩意儿了,心里惭愧,然皇爷的也架势不能丢。

如此,皇爷就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说到:“朕!咳~赏霍氏一山锦!”他伸出手指在地上随便一划拉道:“就这些,都给她!”

说完脚步就有些快的离开了。

陈大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看前后左右,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满眼的艳羡。

哦,这个也无所谓,什么俺人如人的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地上的东西都是他媳『妇』的了?!

陈大胜指着地面,声音有些颤抖的说:“这,这些?都给我媳『妇』儿了?”

佘伴伴忍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对!一大山的锦都归你媳『妇』了!”

陈大胜大喜,对着皇爷的背影跪下喊到:“臣!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完使劲磕了三响头。

皇爷站在祝融庙门口,好半天才语气古怪的跟张民望说:“这臭小子,这次一个字儿都没说错!”

张民望忍笑,肃然点头应是。

这一顿折腾,便来到太阳西斜,十八仓的东西可算都搬出来了。

张民望招呼了一声,告了比皇爷站的高的罪过,就爬到了场子当间的一张方桌上。

“肃静!”

皇爷在这儿呢,那些内卫自然不敢吵杂,现场立刻便寂静起来。

张民望一摆手,就有小太监递过一件他的旧衣。

将旧衣下摆找出来,张民望就用他略尖细的嗓子,对那些侍卫说:“诸位小将军,一起着,把您那衣裳拿起来,跟咱家这样做!”

就见他双手揪着衣裳下摆,左右一使劲,哧……的一声,那衣裳下摆就成了两半儿了。

这是做啥呢?

亲卫们一脸懵的互相看,耳边却听到第二声布裂的声音,众人举目看去,却是人家柳经历,他举着他老婆给他做的新衣裳,对空就撕成两半了。

这厮劲大的很,撕完还对着皇爷学陈大胜一脸甜笑。

皇爷默默的扭过身去看祝融老爷的脸。

张民望高声阻止:“哎哎!不必如此!就一件衣裳,撕开七八个口子就成,方便人家缝补,打补丁就成,哎,不必太大劲儿,糟蹋东西么……”

场子上响起一片裂衣声,虽不明白要干啥,但是皇爷在呢,甭说撕衣裳,撕肉人都没问题啊。

等到大家撕的差不多了,张伴伴又一摆手,便有一排小太监,手里端着满是布袋的托盘跑到场子里,一人给发了一袋。

等到袋子一入手,众人便知,这袋子里少说也得有一百两的意思。

等银子分完,张伴伴便指着院子里的绫罗绸缎,布匹裘料道:“诸位小将军,如今燕京什么样儿大家是看到了,那户籍本子上说是有民六十万,咱家看不止,就前朝那个盘剥样儿,不在户籍的有的是……他们就是吓怕了,不敢相信咱呗……

这些人家,世世代代居住燕京,记录上说,城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家是靠着支摊子,开铺子养家糊口的!这段时间,外面啥样,小将军们也是知道的,咱们皇爷,老大人们也是想尽了办法,没用,人家就是不出门。

而今,也是『逼』不得已,就只能劳动诸位小将军们给朝廷跑跑腿了,都也给咱皇爷出出力,皇爷也不能亏着你们啊……”

张民望语气停顿,用眼睛瞥了柳经历一眼,柳经历立刻就大喊到:“张伴伴只管说!甭说跑腿儿,就是提刀给皇爷当肉盾,咱们金吾后卫也是不在话下!”

他这么一说,后面自然是热血上头,百般应和。

张民望满意的微笑,伸出手让大家息声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诸位小将军看到地面的这些布帛没有,来来来,都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这些都是皇爷白给的!来呀,拿呀……!”

我的天啊,还有这等好事么?

随便拿!是个绝妙的词儿,真真让人热血上头,心肝『乱』蹦。

那地上的东西,皇家是不稀罕。可是他们稀罕啊!家里有归有,那也是刚刚富裕起来的新贵,那只要是挂个内造,那就是一块破布挂身上,穿出去那也是皇爷赏的体面啊。

可,到底是不敢啊,大家就一起去看柳经历。

柳经历也是半信半疑,看张民望看他,他又看看皇爷,皇爷微微点头,他便顺手从边上抱起几卷红『色』金织的绸缎道:“那,那我就不客气了,真,真给啊?”

这是内造的东西啊,有钱买不到啊。

张民望爽气的一摆手:“给!你就拿这么点啊?那,那咱家也就不客气了……”

张民望说完,爬下方桌,奔着自己看好的目标就去了,路上他还摔了一跤,然!没关系,那可是缂丝啊……

从张伴伴开始楼缂丝起,不知是谁雀跃的喊了一句:“抢啊!”

那人呼啦一下就跟『潮』水般的冲了出去,都美飞了,高兴坏了。

什么十八库,堆满地?这里的侍卫有二三百,清场子就是眨巴眼睛的事情,压根就不够分的。

一刹那,那场子上除了陈大胜那一堆锦,就留下了一些没人要的布匹,其余就是缎子碎头儿都被人抢完了。

佘伴伴站在陈大胜身边问:“你们怎么不抢?”

陈大胜就看着远处,『乱』丢了一地的布匹说:“那不是么?”

“那是布啊!”

这孩子到底是傻,还是不傻啊?

“对呀,就要布啊!我媳『妇』儿说了,燕京城里永远都有我们赶不上的时兴玩意儿,我们那点俸禄根本追不及,怪累的!以后便只穿布衣就成了,人的体面是靠人品的,。干干净净就成……哦,我媳『妇』还说,虽是布衣,要找上好的裁缝做裁剪,我媳『妇』说,这是小处见底蕴?。”

佘伴伴愣了半天,方迟疑的跟陈大胜说:“你媳『妇』?真是你阿『奶』给你十贯钱聘来的?”

陈大胜闻言就生气了,他扭脸对佘伴伴说:“您说什么呢?那后面还有五十斤粮食呢!”

我媳『妇』怎么会那么便宜?净瞎说!

佘伴伴又开始笑,笑完倒是语气诚恳的对陈大胜说:“以后遇到事儿,万一我跟皇爷,还有他们不在,就回去问你媳『妇』儿,她比你聪明,又睿智!哎!万想不到,你有这样的福气,真真一等一的好宗『妇』,你这臭小子?谁能想到竟有这么大的造化……”

陈大胜满面骄傲,便嘀嘀咕咕开始跟佘太监说起自己媳『妇』的好处,比如,爬窗户偷阿『奶』肉心疼他这事儿,必要拿出来炫耀一下。

他这人也有意思,你要是官面,平常面上说话应酬,那是心里没草,他怯懦,说话就打磕绊,用词更是一半儿词不达意,有时候别人说深了,他都听不懂。

可这家伙说起媳『妇』儿来,那真是一套一套的,把个素来冷脸的佘伴伴逗的,真真就笑成了花椒儿了。

他俩人旁若无人的在这边嘀嘀咕咕。

人家张伴伴就在那边又开始安排事儿了:“各位小将军,受累了!明儿起,只要不值更的,清闲的,凡举拿了皇爷的银子布帛的,就都早早的上街去,到坊市里溜达叫门去!

人家要不开门,没事儿!多叫几次总会有人开门……

可记住啊,不是让你们摆官威,打劫吓唬人去呢!小将军们行行好,那什么腰刀啊,流星锤啊,都别带……笑脸多些,给赏钱体面些,也让那些燕京的黎民百姓看看咱大梁的气象……

总而言之,就把那些缝补的,裁剪的,染布的,制鞋的,制头巾的,制网巾的门都叫开,给他们找点事儿做,把买卖置办起来……你们心里有点数,还得记好账,东西钱儿是白给的,可花在哪儿了?用一个子儿的花销你也得记上,回头户部还是要交账的……

……遇上那手艺好的,就多夸奖几句,可加倍给!那就傻了!该多少是多少,花完为止。就算咱皇爷体恤你们这些年当差不易了……

都珍惜着用,咱皇爷就这么点活泛银子,你们可得小心了使着……那家里有老人的,有媳『妇』儿的,有崽子最好,就都带着全家出去里外做上几身新的……只当提前过年了!”

燕京的百姓,永远不会忘记永安元年的冬天……

这天一大早,陈大胜在宫外长刀卫的院子早早就起了。

起床之后,他按照媳『妇』儿的吩咐,就逐个敲门,把兄弟们都喊起来,先是认认真真的净面,又都用青盐漱口三次,等到收拾的差不多了,就都披头散发,一人拿着一把篦子,搬了凳子,在院子里坐成一排给前面的篦头。

认真收拾这么些天,他们脑袋上的虱子虮子,也是很难找到了。

柳经历跟陈大胜,在宫外也是住一个院里的,他今日也起的早,带着几个较好的属下,抱着缎子皮革,就兴冲冲的来找人。

这人一进院子,便被面前一排场景给吓到了。

我的娘嘞,大白天闹鬼了不成?

这他妈的太诡异了,长刀卫排成一排,披头鬼般的坐那边,一下一下整整齐齐的拿箅子给前面的梳头。

等到差不多了,他们还会掉个头,换个方向篦,真是一个都没落下。

柳经历的属下语气颤抖着问:“大,大人,他们……这是干啥嘞?”

柳经历歪歪头,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啊,练啥神功呢吧?兴许,这是人长刀卫练心『性』的方式,明儿……咳!你们,你们也得学起来!咱金吾后卫,从来不落于人后!”

“是,知道了。”

等到这几位长发通顺了,他们还会给前面的扎辫子,帮发巾。

等到收拾好了,这几个站起来,也只是对柳经历他们笑笑,接着便各自回屋,认真清扫,把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又各自拿着用具把院子里收拾了一遍。

等到差不离了,这院子里找来的杂役韩哑巴两口子便提着食盒,笑眯眯的进院,比划着通知吃饭了。

陈大胜点点头,这才招呼柳经历:“柳兄可用了早饭?带兄弟们一起过来吃些?”

看这精神气儿,看这院子,再看人那屋子!就这一会,柳经历已经代表金吾后卫,输人家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干巴巴的笑笑道:“陈老弟,讲究人!那啥……我们回去,也都收拾收拾,咱一会坊市见哈……”

这群人走了好远,还能听到柳经历在大声说着:“妈的!真是服了!这谭二咋练的兵?不能比!不能比……真太他妈细腻了,太细腻了……怪不得我每天闻着他们喷香呢,看到没,用头油呢还!”

“那不是娘们唧唧的?”

“你知道个屁!这人出去,人才不看你穿啥衣裳呢,那上等人看的就是一口精神气儿,看到没?明儿起,咱金吾卫也这样!!”

几声惨叫过后,那外面到底安静了。

陈大胜他们面无表情,认真的坐在桌上用早膳。细嚼慢咽吃过后,又漱了口,这才穿着皇爷赏他们的新亲卫常服,一个个精神抖擞,浑身幽香,面光发顺,体面排场的出了门。

管四儿他们手里捧着皮革,上布,语气里也是遮不住的些许兴奋。

“头儿,咱去哪?”

陈大胜四面看看,便看到不远处街角,一堆的无赖游手正蹲在一处对着阳面的山墙,在那说话抓虱子。

陈大胜对那边点下巴,胡有贵便把手里的几匹布对上空一丢,冲着那几人便跑了过去。

崔二典上前一步,抱着皮革一托,便稳稳的接住了布匹。

身后刚要出门的柳经历又被刺激到了,他一伸胳膊对后面人命令道:“都给老子回去,再给爷一人举五百下石锁……。”

身边院子一阵阵的惨叫,那边胡有贵便领着一个帮闲后脖回来了。

这位都吓死了,见到陈大胜便要跪,嘴里还喊着:“将军爷,小的啥也没干啊,就晒晒太阳,就,就抓抓痒儿……”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几枚铜钱对着他丢了过来。习惯使然,他探手一接,脆声的巴掌声就拍了出来!

还是习惯,这位就亮着嗓子喊了一句:“您老喜上眉梢,抬头见喜滋嘞!谢老爷厚……咳,咳!厚……赏?”

这,这是买命钱儿么?

帮闲儿腿软要瘫吧,却听这面甜的小将军老爷问他:“西市贾千针的铺子,知道在哪儿么?”

这帮闲闻言便立刻点头:“当然知道了,贾千针家么!小老爷,小将军您见识高啊!他家的铺子那在燕京,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最好就是他家,从前那公主府,国公府的小姐都用他家的裁缝……”

这位想多夸几句,卖卖本事,却被人揪着领子调转方向道:“少废话,带路!”

“哎!哦哦!是是是!小老爷们这边走,这边近呢……”

西市,贾千针裁缝铺子后院内。

贾千针的老娘正坐在地上,抱着家里那只骨瘦如柴老狗正在哭,一边哭,老太太还一边哀求:“儿啊,你放过它吧儿啊!反正是出去也是死,在家也是饿死,吃了它,能顶你几顿啊?你『摸』『摸』咱红线的肋吧,没啥东西了,吃它干啥?早晚还是没得吃啊,儿啊……娘求求你了……”

那老狗通人『性』,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贾千针手足颤抖的拿着菜刀,它却也不逃,反倒是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到贾千针面前,又缓缓的趴在了他的刀下……

贾千针再也忍耐不住,弯腰抱着老狗哭喊了一声:“红线啊!这天杀的世道啊……”

这位还哭完,便听到外面一阵阵的敲门声。

贾千针吓一跳,便收了泪,小心翼翼的走到前面,隔着铺子门板先听听,觉着安全这才问:“谁~谁呀?”

门外的人年纪不大,声音是外地的,他语调软和和说:“贾掌柜可在家,咱们是来裁衣裳的……”

啊?做衣裳的?这是?外面平安了?客人都敢上门了,这是有活路了么?

贾千针家已经饥荒到要杀看门老狗的地步了,他也没多想,便呼啦一下打开门闩,迈步正要出去,却一眼便看到一群的军爷。

贾千针吓坏了,晃悠两下便坐到了地上。

陈大胜一看就知,这是饿坏了,亏他有带吃的的习惯。

他从腰下牛皮小褡裢里取出一个干蒸饼,弯腰笑眯眯的递给贾千针道:“饿坏了吧,莫怕,咱就是来做衣裳的,你先稳稳神,垫垫吃两口就好了。”

贾千针傻乎乎的接过蒸饼,他发誓,活到四十多岁了,他就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笑脸。

粮食的香味一阵阵冲入鼻翼,贾千针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泪掉的哗啦啦的扶着门,扶着墙,就慢慢的往后面走,边走他边哭着喊:“娘!红线,娘子,有吃的了,有人找我做衣裳了……咱能活了……”

陈大胜跟他的兄弟们安安静静的站在坊市街上。

这坊市安静的就像没有活人一般,可是凭着他的耳力,他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眼睛,正在悄悄的看着他们。

一只满身伶仃骨的老狗摇摇晃晃的出来,它走到街当间想拦着,却支撑不住趴在了地上。

陈大胜张嘴小声说:“都给我笑!”

余清官他们便立刻『露』出笑容,甜蜜的看着老狗。

刀头对后面伸手,就有贪吃的管四儿递过来一个还热着的熟鸡子儿。

拨开蛋皮,陈大胜蹲下掰出蛋黄,一块一块的喂着老狗,还笑着说:“香吧,真不容易啊,吃吧!吃吧,都过去了!不会死了,莫怕啊……”

身后长街,也不知是那家的门板,悄悄的便被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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